我不孤獨。我有林木
蒼空、驕陽、星月、暴雨
以及一起體驗快樂與艱辛的
你
——節錄自英培安《石頭》
新加坡作家英培安的一生,在許多人眼中就像西西弗斯,推著大石,不過他明知道命運會不斷碾壓,仍無怨無悔。英培安寫于2018年的這首詩,除了讓人想起西西弗斯的神話,還有愚公移山的層面,字裏行間詩人並不孤獨,那一切努力並非徒勞,多少讀者受惠于英先生一生的努力,他的小說、詩作、時評,以及早年辦雜志、經營書店,始終致力于傳播知識。
英培安1947年1月26日出生于新加坡,就讀公教中學時期開始寫詩,以“齊飛”爲筆名,在《南洋商報》發表了處子詩作《晚霞》。青少年時代英培安致力于現代詩的創作,1968年出版詩集《手術台上》,接著于1974年發表詩集《無根的弦》,被視爲新華文壇現代詩健將。同時期,英培安以“孔大山”爲筆名,發表大量雜文針砭時弊,寫作專欄,並在布業中心經營“前衛”書店,並先後出版獨立雜志《前衛》和《茶座》,爲讀者引介時下最重要的政治、文學與哲學理論。
沒想到的是,經營書店與雜志爲他惹來麻煩。1977年11月,當局懷疑英培安與“馬來亞解放陣線”有聯系,以內安法令逮捕他,最後才發現他無罪,但仍前後拘禁四個月。被捕時,英培安才與吳明珠結婚一年多,妻子非常擔心。英培安後來受訪時曾說:“我被拘禁了幾個月,而且要好一段日子才能允許出國。被拘禁的時候,她很憂心,經常老遠從當時工作的地方跑來看我,一次只能隔著玻璃看15分鍾。”
被捕的荒謬經驗促使英培安寫下短篇小說《寄錯的郵件》:想要逃離現狀的“我”在絕望中走進郵局,買了張郵票貼在額頭上,要把自己寄到美國,最後被送入精神病院。出院時醫生對“我”說:“我們是爲了愛你,你那時候不適合外面的社會”一句,源自英培安被捕時的經驗,調查人員就曾告訴他,逮捕你是爲了你好。
英培安,攝于1980年代。(海峽時報檔案照)
此後英培安致力寫作中長篇小說,1987年出版《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1989年出版《孤寂的臉》。
1980年代起,英培安成爲全職作家,經常到香港,在當地報刊寫作專欄營生,並一度在香港生活。1995年他回到新加坡,借鑒香港的“二樓書店”,決定再次經營書店,在橋北路中心三樓開設“草根書室”,專營文史哲書籍。本地語文政策使然,華文讀者遞減,英培安的草根書室卻頑固地專營“冷門書”,卻也讓他與書室成爲本地一道特殊文化風景,草根書室成爲本地中文系學子、文哲愛好者的寶庫,也成爲一些外國文化旅客必逛的書店。
英培安的毅力感動了許多人,後來草根書室可說是“開枝散葉”。2014年英培安決定休業專心寫作,林仁余、林永心與林韋地決定繼承“草根書室”的名字,在武吉巴梳路開設了新草根書室,營業至今。曾幫助英培安打理書店的陳婉菁,後來也在橋北路中心三樓開設“城市書房”,專營華文文史哲書籍,並從事出版。英培安最後兩部作品《黃昏的顔色》與《石頭》,便由城市書房出版。城市書房一周年時,英培安曾分享經營書店和出版的往事,並鼓勵陳婉菁。
經營書店放慢了英培安的寫作步伐。2000年,英培安受邀到台北參加”都市吟遊——國際作家駐市創作”計劃,終于找到時機動筆寫作。2002年,英培安交出擲地有聲的長篇小說《騷動》,小說以風起雲湧的1950、60年代爲背景,細數幾個主人翁的情欲糾葛。對于《騷動》所要塑造的人物,英培安曾說:”小說的主人翁參與1950及60年代的學運與左派運動,他們是基于理想,或是不由自主的被時代的洪流卷進去……”同時他也強調這不是一本關于政治運動的小說,因爲他始終關心的是大時代小人物的命運。
英培安小說台灣爾雅版《騷動》(左)以及英譯本。(檔案照)
2003年英培安獲頒國家文化獎,《騷動》也獲得新加坡文學獎華文小說大獎。
獲獎時英培安說:“文化獎是給予本地文化工作者的最高榮譽,但是我自己很清楚,真正證明我的文學成就的是我的作品,如果我的作品和新加坡以外區域的文學作品比較時差得太遠,行家不屑一讀,這個獎不僅不能爲我增光,也會丟新加坡文化界的臉。”
名聲日隆,英培安卻在2005年因爲寫給藝理會的一封投訴信引起本地多元藝術家、文化獎得主陳瑞獻對他提告,兩人對簿公堂,直到2012年案子才完結,英培安必須賠償對方1萬元。
期間,英培安于2007年被診斷患上前列腺癌,由于病情已達第四期,無法動手術,但他積極治療,一面對抗病魔一面寫作。雖然病情反反複複,直到去年5月再次發現胰髒癌,英培安仍在13年裏交出了奠定文學高度的長篇小說《畫室》(2011),以及《戲服》(2015)、《黃昏的顔色》(2019)與詩集《石頭》。
英培安小說《畫室》原著(右)與意大利文譯本。(檔案照)
《畫室》中,小說家通過畫家顔沛與學生們多線發展的故事,描繪新加坡華校生群像。小說涉及藝術的追求(顔沛),政治的荒謬(顔沛被捕導致婚姻破裂、建雄走入森林莫名其妙跟了大胡子成爲野人),勾勒複雜的人性糾葛。衆多的人物,多線敘事,英培安展現了純熟高超的小說技藝。
《畫室》中建雄的故事曾于2012年被李集慶改編爲舞台劇《影子森林》,在新加坡作家節的“優劇”單元上演。之後,九年劇場以忠于原著的方式完整改編《畫室》,于2017年新加坡國際藝術節上演,大獲好評。
其實英培安也擅長劇本創作,早年他在《麗的呼聲》經營廣播劇,新千禧年初期,新加坡大路劇社也曾呈獻英培安的劇作《人與銅像》與《愛情故事》。
2013年,英培安受邀擔任南洋理工大學首位華文駐校作家,傳授他的寫作心得,同年獲頒東南亞文學獎。
2013年,《畫室》由意大利出版社Metropoli d’Asia推出意大利版“L’ atelier”,意大利都靈大學中文講師芭芭拉(Barbara Leonesi)翻譯。2014年,英培安與吳明珠受邀前往意大利曼托瓦與博洛尼亞參與兩項文學節,回來後英培安感慨地說:“沒想到意大利人對新加坡的曆史這麽感興趣。”英培安的作品大部分已有英文譯本,其中一名譯者是他的妻子吳明珠。吳明珠曾任《海峽時報》雙語記者。
英培安多才多藝,除了寫作,他也愛畫畫,年輕時也學琴愛歌唱。小說《戲服》以粵劇勾連1930年代至當代新加坡,英培安2015年在小說的發布會上曾大展歌喉。
英培安一生奉獻文學,2018年早報文學節,英培安以“小說與真實”發表主題演講,當時他總結道:“不管寫什麽故事,用什麽敘事手法,能真實地呈現人的存在處境的,就是好的小說。這也是小說存在的理由。”
英培安的四部詩集。(陳宇昕攝)
英培安的詩人身份常常被忽略,但他始終被評論界視爲新華文學重要詩人。雖然他的詩作不多,但在詩集《日常生活》(2004年)的序文中他說道:“我的詩寫得很少,對你的思索與追尋,卻從未間斷,甚至付與大部分的時間與關注。”
2017年新加坡作家節與聯合早報合作推出“遇見”文學音樂會,邀請本地作曲家爲本地詩詞譜曲。作曲家梁潔瑩爲《日常生活》集子中的《哀傷的兒歌》譜曲,由男中音孫兆瑞演唱。
英培安一生追求自由,最後以他在2018年作家節致敬活動上的談話作結:
“華文作家要想用文字生活,又想珍惜文字,不管成不成名,都很難不焦慮。我最希望當個小說家,通過虛構的故事,讓我說想說的話。所以2000年開始,我什麽都不寫,專心寫長篇。如果我不實踐這個理想,我會更焦慮。我有個信念:作家必須有自由的心靈,不受政治意識形態影響的心靈,也是不受名利影響的心靈。自由的心靈十分重要,文學的創新、道德的勇氣、對正義的追求,都是要有自由的心靈才能體現。”
感謝英培安先生爲本地文學不懈努力。
記者:陳宇昕制圖:盧芳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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