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一點資訊
明《平番得勝圖卷》,可以看到圖上明軍騎兵的頭盔正是清朝八旗的避雷針樣式,身上的鎧甲也和清軍的很相似,因為清朝的武裝實際上是繼承自明朝。或者說明末天下無敵的「滿洲大兵」不過是猴版的「山寨」精銳明軍。事實上所謂八旗服飾,本質上就是在明代衛所兵士和家眷服裝的基礎上加了一些符號化的八旗特色。 資料圖
本文摘自:一點資訊,作者:劉三解,原題:劉三解:清初八旗軍百戰百勝原因何在?真的靠野蠻不怕死?
和網上一些人說的不一樣,清太祖努爾哈赤和清太宗皇太極並不是文盲。
明末大儒黃道周在《博物典匯》卷20《四夷》一文中寫道:
(努爾哈赤)讀書識字,好看三國、水滸二傳,自謂有謀略。
按照薩爾滸之戰中被俘的朝鮮人李民寏的記述:
聞胡將中惟『紅歹』僅識字雲。(李民寏《建州聞見錄》)
「紅歹」是清太宗皇太極名字的另一個音譯,帶個歹字,正經帶著歹意,濃濃的鄙視。
二把刀老師教出的一群評書愛好者
李民寏的說法來自道聽途說,不那麼準確,起碼創製滿文的額爾德尼和噶蓋,都是熟悉蒙古文和漢文的大臣,這一點,明人談遷在《北游錄》里就有佐證。
當然,清朝的太祖、太宗和王公貝勒們漢文水平不高也是事實,因為他們的老師也只能算是個「二把刀」。
朝鮮人記載:
(萬曆二十年)俺差人楊大朝入虜中,見浙江紹興府會稽縣人龔正六(吳音同陸,其名字應該為龔正陸),年少客於遼東,被搶在其處,有子姓群妾,家產萬金,老乙可赤(努爾哈赤的朝鮮稱呼)號為師傅,方教老乙可赤兒子書,而老乙可赤極其厚待。虜中識字者,只有此人,而文理未盡通矣。(吳晗:《朝鮮李朝實錄中的中國史料》)
邊疆小部落的小人物,大明朝廷是不關注的,但是這個龔正陸卻是皇太極的啟蒙老師,雖然說「文理未盡通」,教學生考不了狀元,識文斷字卻應該錯不了,而他平時還為努爾哈赤的弟弟、諸子講《三國》、《水滸》,乃至歷代故事,卻實實在在為文化程度不高的建州核心層開了眼界。
換言之,大清朝開國的創業團隊,是用評書、話本小說武裝起來的頭腦……
看起來有點野蠻是嗎?其實這也是明朝軍隊的一般水準。
公元1615年,努爾哈赤正式建立後金政權的前一年,在都城赫圖阿拉的高地上建起了七座廟宇,其中確實可考的有「堂子」(薩滿教)、地藏寺(佛教)、玉皇廟(道教)、文廟(儒家)、關帝廟(算道教)。
《三國演義》里的關老爺獨得尊崇,甚至傳說在鬧瘟疫的時候顯靈。
清朝人姚元之在《竹葉亭雜記》里記載:
(明朝)又與以觀音、伏魔畫像,伏魔呵護我朝,靈異極多,國初稱為『關瑪法』,『瑪法』者,國語謂祖之稱也。
伏魔大帝就是關羽、關公,清朝立國初年,直接管他叫「關瑪法」,也就是「關爺爺」。
明朝武將們也和滿清貴族一樣迷關公
得益於《三國演義》的流行,天下神祠的香火沒有比關公廟更盛的,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無不尊崇。大明朝也終於在萬曆四十二年(1618年)封關公做了「三界伏魔大帝、神威遠鎮天尊、關聖帝君」,南宋的大忠臣岳飛,都被派給他當了三界馘魔元帥。
明朝的將軍們文化程度也不比努爾哈赤高到哪裡去,對於這位四處顯靈的尊神更是崇拜得不得了,甚至在壬辰抗倭援朝戰爭中,把關老爺扛到了朝鮮。
朝鮮《李朝實錄·宣祖實錄》里就記錄了一個故事:
駐紮在朝鮮的明軍將領們自發捐錢修了一座關公廟(此時還沒有封帝,官方叫法是漢壽亭侯廟),明朝的將領對李朝官員一通吹,這神仙如何靈驗,所謂「多言關王靈驗之事,而涉於虛誕,不敢一一陳達矣。」
廟修成了,明朝的諸位「天將」(朝鮮人自己說的)要求朝鮮國王必須在關公生日那天來祭拜,朝鮮人估計是《三國演義》看得少,不想去,把丘八們惹急眼了。
今日臣德馨議於唐官,則彭中軍等以為:「諸老爺必行四拜禮,國王看他行禮何樣,一樣行之為可」雲。
反正一句話,明朝的天將老爺們怎麼磕頭,你這國王就得怎麼磕,反正不磕是不行的。
最後,朝鮮國王終於照著明朝爸爸們的要求走完祭祀的流程,賓主盡歡,事後朝鮮人感慨:
至於天將,則極其尊敬,四孟歲暮及其生辰,皆遣官致祭。
想想,這就是一群大明朝一二品武官的德行,像戚繼光這種文武全才,在大明的軍界實在是鳳毛麟角,剩下的大多比努爾哈赤差不了多少,拿《三國演義》當兵書看的層次。
對了,說到關公在明清的際遇,計六奇在《明季北略》記錄的一個段子不得不提:
康熙三年孟夏四日,先君子曰:「予壯年時有華道士云:『江右張真人北都建醮,伏壇久之,見天上諸神俱不在,惟關聖一人守天門而已。』」
張真人問:「諸神安在?」
關聖人曰:「今新天子出世,諸神下界擁護矣。」
張真人曰:「聖何不往?」
關聖人曰:「我受明朝厚恩,故不去。」
時神宗季年,天下猶晏如不信其說。至是始驗。
殊不知,那些曾經對關聖人的忠與義頂禮膜拜的明朝重將們,這時候早颳了頭髮,留起了辮子,為新天子屠殺同胞去了,可見這娛樂小說再有影響力,也不能當核心價值觀用。
努爾哈赤發家靠的就是給明朝軍隊做「帶路黨」
努爾哈赤的祖父和父親死於明軍之手,在他起兵攻明的檄文「七大恨」里就有提及。
但是他沒有說,他祖父叫場(明人音譯,清人稱覺昌安)、父親塔失(明人音譯,清人稱塔克世)之前是女真部落首領王杲的部下,還是姻親關係(王杲即努爾哈赤外祖父阿古都督),後來被遼東總兵李成梁誘降,當了「帶路黨」(還是砍親家、岳父的……),幫明軍攻殺王杲,這是這對賢父子第一次當帶路黨。
在明軍攻入寨子之後,未成年的努爾哈赤險些被誤殺。
(萬曆二年)時奴兒哈赤年十五六,抱成梁馬足請死,成梁憐之,不殺,留帳下卵翼如養子,出入京師,每挾奴兒哈赤與俱。(姚希孟《建夷授官始末》)
這個「卵翼如養子」到什麼時候呢?
康熙朝徐乾學修《葉赫國貝勒家乘》中說:
壬午,十年,秋九月,辛亥朔,太祖如葉赫國,時上脫李成梁難而奔我。
也就是說到萬曆十年,努爾哈赤在李成梁手下幹了8年,轉年,明朝又是一次大征伐,這回李成梁打的是塔失(塔克世)的小舅子,王杲之子阿台,可惜帶路黨沒當好,叫場(覺昌安)在寨中被燒死,塔失被明軍誤殺。
李成梁見努爾哈赤一次性喪祖、喪父,估計考慮到幾次帶路的香火情分,就把寨中獲得的20道敕書和20匹馬給了他,又讓他承襲建州左衛都指揮使的世職。
馬就不說了,敕書是進行朝貢貿易的憑證,沒有這個東西,鐵器、糧食、布匹是沒得買的,這些都是謀生活命的必需品,因此,敕書這玩意兒在女真各部中非常值錢,誰有敕書,誰就擁有了物資,誰也有就擁有了權力。
在很長一段時期里,李成梁這個「乾爹」的支持讓努爾哈赤的腰杆子無比之硬,更不用說什麼殺父之仇了。萬曆十九年,葉赫部納林布祿威脅要討伐他時,他就曾反唇相譏:
昔我父被大明誤殺,與我敕書三十道(注意:多吹出1半),馬三十匹,送還屍首,坐收左都督敕書,續封龍虎將軍大敕一道,每年給銀八百兩,蟒緞十五匹。汝父亦被大明所殺,其屍骸汝得收取否?(《清太祖武皇帝實錄》卷1)
翻譯一下就是,我爸爸被大明誤殺以後,給我敕書、馬若干,還把屍首送還,讓我當了左都督,還被明朝封為龍虎將軍,每年給錢給物,你爹也被大明殺了,撈著收屍了嗎?
這話里濃濃的炫耀勁兒,看得我尷尬癌都要犯了,這還是清朝口口聲聲說的「十三副鎧甲起兵」的抗暴英雄嗎?怎麼感覺和抗戰劇里倆偽軍頭子爭寵似的。
說到底,努爾哈赤的「偉業」,倚靠的並不是清代官修史書裡面吹噓的「十三副鎧甲起兵」,或者是天命所歸,而是其父、祖長年當「帶路黨」攢下的「人品」,正好被他承受了遺澤,讓他能夠在馬市上得到足夠的貿易利益,從而有足夠的資源,用他在李成梁府中所學習的明朝正規軍事知識來建立一支「新明軍」。
八旗軍的戰鬥力恰恰來自學習文明,而非所謂的野蠻、血性
現實是,由於努爾哈赤所屬的建州左衛並不是真正深山老林中的漁獵民族,早就在長期的農耕和貿易中逐步漢化,明朝的《東夷考略》記載:
建州、毛憐裔出渤海,居處飲食有華風。海西系黑水裔,其山夷以山作窯,即孰女真完顏種。
朝鮮的咸鏡道曾經長期有大批的建州女真居住,所以朝鮮官方為了蠶食這片原屬明朝的土地,對於當地的建州女真做過非常細緻地調查。
他們發現建州女真開始以村莊的方式居住,並且出現了打破血緣部落混居的情況,而且相互通婚,從事農耕、蓄養牛馬。
同時,除了與明朝的馬市之外,建州女真還與李氏朝鮮互通有無,進行小規模的貿易,用東珠、人蔘、毛皮等物換取生活必須品。
而真正將建州女真和其他被征服的女真部落聚合在一起,以「國家」為單位進行這種貿易行為的,正是努爾哈赤。
在《滿文老檔》中記錄了大量的努爾哈赤關於種地的所謂詔諭,其實也都是大白話,可以發現努爾哈赤對於農活的了解很「專業」。
不僅是對種地如此「專業」……後金政權甚至對於境內的每一棵果樹都進行登記,果木、出果量都記錄在案,責任具體到某個具體的旗丁或包衣,如果上交數量不足額度,責任人要受到鞭打甚至斬首的懲罰。
這種嚴刑峻法,在八旗軍的軍法上表現更是突出。
萬曆四十八年正月壬寅,熊廷弼疏有云:奴賊戰法,死兵在前,銳兵在後。死兵披重甲,騎雙馬沖前。前雖死而後乃復前,莫敢退,退則銳兵從後殺之。(《明實錄》)
也就是所謂的後隊斬前隊,明軍軍法也有。
明人陳仁錫在《陳太史無夢園初集·山海紀聞》中寫道:
其有受令攻城不克與摧堅而不陷者,領兵之頭目,輕則戮及本酋,重則闔家並斬。十人臨陣,則以二人堅(監)之,持萬字鋼斧於其後,稍有退怯回顧者,即以斧擊之,回軍而驗有斧痕者,死無贖。
類似的還有朝鮮人的記錄:
臨戰則每隊有押隊一人,配朱箭,如有喧呼、亂次、獨進、即以朱箭擊之,戰畢檢驗,背有朱痕者,不問輕重斬之。
這是連坐制和督戰隊。
此類嚴刑峻法,在明軍中一樣存在,甚至比這些規定還要綿密,動輒就是插箭游營或者斬首,但是隨著軍隊中關係的盤根錯節,除非是一流名將如戚繼光等人,否則無從真正執行。
反倒是剛剛興起的後金軍隊,由於全軍上下都是努爾哈赤家族的「奴才」,自然生殺予奪,令行禁止。
當然,等到皇太極之後,八旗利益格局基本成型,這套嚴酷、簡單、粗暴的軍法,也就逐步廢弛了。
紀律、組織,當然不是文明的特產,但是制度化的軍國主義化,就是文明獨有的能力,純粹的遊牧帝國並不具備這種特質。現實是,單純的茹毛飲血並不能帶來軍事層面的視死如歸,只有用制度化的手段榨盡民眾的最後一滴血汗,全部供養一支職業化的武士團體,才能夠保障八旗這個軍事集團完成從「搶西邊」(當時後金對進攻明朝搶掠物資、人口的稱呼)到入主中原的進化。
當然,一個最高領導人只讀得懂《三國演義》的政權最終覆滅明帝國,無疑是中華文化的悲哀,但又是文明轉型期無可逃脫的宿命,只可惜,其影響,至今仍無法消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