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歲的新加坡文化獎(視覺藝術)得主莊心珍,是她那一代新加坡女性的異數。
才華出衆、性格好強的她比很多同輩人受過更高深教育,偏偏她的人生路,比很多人艱難崎岖,
今年4月更被診斷患有第四期肺癌,癌細胞擴散,確診後一直在做口服化療。
生命又一次受到沉重一擊,幾乎全盲的莊心珍分享了眼睛余光看到的世界與人生。
到莊心珍位于我國東部的四房式組屋單位做采訪,不得不對我國大部分藝術工作者的生活狀態深感欷歔。
作爲文化獎得主,莊心珍並沒有得到什麽照顧,她說:“靠自己,一切要靠自己!”雙目幾乎全盲的她,出門搭德士要來回盤算費用,不時因此而拒絕朋友的邀約或社交活動。
化療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痕迹,雙目紅腫臉色黯沉。“這個樣子還要拍照嗎?”她邊說邊忐忑地坐在攝記爲她安排的位置上。聽到是遠鏡頭,才松一口氣。
因爲嚴重氣喘去看醫生,沒想到被告知是肺癌。莊心珍說:“聽到診斷結果當然吃驚,但是曾經滄海難爲水,30年前那件事更難挨,所以也不會很震驚。癌症像傷風感冒,多少朋友都走了。輪到我,還可以承受啦,就是倒黴!”
1988年,42歲的莊心珍是版畫教師和努力不懈的青中年女藝術家,在一次英國倫敦的美術交流旅行中,從巴士上摔下。回到新加坡一個多月後,突然頭痛頭暈並迅速昏迷,被送入醫院。
醫生告訴她的家人,莊心珍頭腦生膿,手術後果只有三個——死亡、癱瘓、失明。
莊心珍說:“朋友問我怎麽面對癌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以前鬼門關走過了,下來30年就是花紅,活多一天每一天都是花紅。老天爺對我不薄,給了我30年;30年我也做了很多事,走了很多地方,交出的人生成績單也不太差。上天如果覺得30年夠了,也就夠了。凡事不要強求。一切隨緣。”
在最後一點光消失之前還想走
莊心珍天生有斜視問題,小時候就因容貌上的差異被村裏的孩子取笑她是“瞎眼貓”,造成她心理上的陰影。她在2006年的口述曆史訪問中說,比自己大兩歲的姐姐長得特別漂亮,讓她更加奮發讀書來彌補這個缺失。
長大後她數次動手術糾正斜視,42歲那年從三次大手術中醒來,視力竟剩下不到二成。對于做文字與視覺創作的她來說,簡直晴天霹雳。
當時她覺得生命走到了盡頭,哭著要自殺,所幸身邊朋友親人乃至陌生人,以及新認識的盲人朋友的不離不棄,才一步步走出陰影。
一名盲人朋友告訴她,自己在嬰兒時期,因護士爲黃疸病嬰兒照藍光時忘記爲他們戴眼罩,一整批視力健全的小寶寶霎時間變成瞎子!而這個盲人朋友還是積極面對人生。這一切都讓莊心珍重拾走出一條生路的決心。
第一次握著白手杖的那一天,她百感交集,父母更是難以承受。
雖說曾經滄海,莊心珍想到自己和身體一輩子的抗爭,還是在訪談過程中數次掉淚。
“化療副作用越來越厲害,上痛下痛,皮膚癢,嘴裏生瘡,拉肚子……一波一波,好像在對付你……只能當阿Q——幸好當年沒死、沒癱瘓、沒完全失明。老天爺手下留情留了一點光給我。過去30年,讓我可以走動教學創作旅行。現在只有一成視力,而且還在衰退中,要做最壞打算。一成就是看到光和一點影子。但是旅行假如有人陪,我還是敢去。在最後一點光消失之前,還想走……”
人生永遠的遺憾是父母
所幸的是,莊心珍的身邊從來不乏願意對她伸出援手的朋友和學生。《聯合早報》前不久舉辦龍應台講座,她也在兩個學生的攙扶下戴著口罩出席。
她說,龍應台的分享讓她想到日本入侵中國時期從福建金門逃難來新加坡的雙親。
加東出生的她,父親莊金屋曾是東南亞地域擁有船隊的商人。她還記得小時候一家人住在海邊的四角樓大房子裏,家中藏有書畫。
沒想到她6歲那年父親生意失敗,一家人搬到樟宜的鄉村,租住一間破舊的亞答屋,下雨時房子裏外都下著大雨,“叮叮咚咚”響。
父親是典型的“與孩子沒話說,與朋友卻滔滔不絕”的東方傳統父親;母親是典型的逆來順受的賢妻良母。從莊心珍的語氣,可感受到她對母親的憐愛,還有對那位陌生而親密的父親的依戀。
“很後悔當年沒花更多時間陪爸爸媽媽,多聽他們的傾訴,他們的講話,只顧忙自己的。一天到晚出國搞展覽、教學、見朋友,忽略了家裏最親近的爸爸媽媽。一直到他們要離開,才知道虧欠,可是都太遲了……所以希望每個人都好好珍惜身邊的人,特別是父母親……”
莊心珍說,父親沒說出口的愛,她感受到。
“(1988年)我在醫院,爸爸來看我,沒有講話。他走後親戚說他的店裏有一大包報紙,都是華文報。爲什麽收這麽多報紙?原來都是我的消息。我知道了心裏很感慨。原來他還是以我的成就爲榮。報紙有我的展覽、活動消息,他全部都收。
“媽媽更別說了。我在醫院時,姑媽讓她去四馬路觀音廟誦經。媽媽天天都去,當時她都快70歲了。我在醫院躺了兩個月,是很艱難的時刻,我知道她很難過……”
作品展現掙紮主題
作爲上世紀40年代出生的新加坡女性,受華文教育、幾乎全盲,從事藝術工作的莊心珍身上存在多種社會弱勢元素,她也不斷在作品中表達了與這樣的身份共存的掙紮——
裝置藝術《人生如棋》說的是命運的舞台上,個人的每一步如何成就一盤好棋,或一場惡夢。
雕塑《仰望丹科》描繪掏出心髒,爲衆人照亮光明之路的勇士。
雕塑《薛西弗斯》借不斷將大石頭推上山,到了山頂卻被飛鷹戳傷雙眼以致一生工作無法完成的希臘神話人物,影射我國華文教育中孜孜不倦的衆人。
談到自己的多重弱勢,莊心珍突然指著記者哈哈笑說:“(你作爲華文報記者)我們都是弱勢的,哈哈哈!我都邊緣化了,再邊緣就掉下去了,無立足之地了!哈哈……”
藝術家狀況50年沒改善
華文教師出身,1970年開始在南洋美專學畫、搞視覺藝術多年的莊心珍說:視覺藝術我玩了50年,玩夠了!
玩夠了,也因爲太累了。采訪過程,她連續說了好多個“累”。
“太累了!搞視覺藝術很累,要年輕要有氣力。很累!大張的畫那麽重,真的很累,很累!雕塑更累!很佩服韓少芙(我國女雕塑家,文化獎得主),佩服得五體投地,我已經沒有這麽多精力了。“
她讓記者參觀擺了一房間的作品,說:“新加坡的藝術家很可憐。每次搞畫展只能辦一次。你不可能從義順展到榜鵝,誰要看?畫收起來,越存越多,變成沉重的負擔。很同情畫畫的朋友,辦畫展自己花錢裝框,自己包德士送畫,賣不掉自己載回來。還要花錢請人看,請人吃飯,請人寫。搞視覺藝術的人真笨!”
她說,新加坡人不買畫,只投資少數幾個藝術家。有一天畫家走了,孩子就把作品丟進垃圾桶。“甚至有人去Cash Converter買到在世名家的作品,讓人心酸。
“本地視覺藝術家這幾十年來的情況,一言難盡。視覺藝術最重要是空間,空間貴得要死,等國家藝術理事會也很難有機會。我們很幸運在古樓畫室有一個工作室用了10多年。有些人搬東搬西,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照理說我們這把年紀,古樓畫室用了這麽久也應該讓位,給年輕人用,不能夠死死霸住。但是想到那些作品怎麽辦?你出錢租儲藏室得花多少錢?”
她說東想西想之後,或許搞一個告別展,作品要收要送由它去。“經過這場大難,什麽時候‘繳登記’(福建話,意指死亡),誰也不知道,Anytime!一堆東西拖累後人,或許要‘金盆洗手’,不要拖了。這是老天爺給我重重一拳。”
有些話不說不行
玩夠之前,她說心中有些話不說不行。
“在台灣,我可以做2008年巡回展,不出半分錢,因爲他們很多城市都有文化中心。文化中心免費借出場地兩個星期給外地及當地藝術家辦展覽,爲什麽他們可以做到?
“我們這麽了不起的小紅點,沒有一個文化中心讓藝術家免費展覽,爲什麽?藝術中心不用豪華堂皇,但會讓藝術氣氛活潑起來。在這裏展覽都要錢,租金貴得要命。我越想就越氣。”
瘸子要怎麽跑得比人快?
30年作爲拿白手杖生活的人,莊心珍說做人還是要靠自己。
“政府當然覺得你可以做工你就做工,幹嘛要政府津貼?但是你叫跛子和一個腳正常的人賽跑,跛子一定很辛苦,肯定是輸的。那你不能說,誰叫你跑不過人家,那是你的事。有時候是不是要多一點關懷,多一點同理心呢?”她舉例說,很多殘障者不坐德士就不能出門。有人或許會說“誰叫你,就別出門啦!”
“這個是不是太過不人性化?出門是不是可以津貼車費?我們的國民生産總值很高,不能給不幸的人一點幫助嗎?讓他們可以出去享受一點生活。一趟德士五六十塊,來回百多塊。怎麽出去?百多塊誰出錢?一直要靠義工嗎?”
談到經濟狀況,她大吐苦水。“以前辛苦積攢的老本,好像有只無形的手慢慢把它拿走。現在幾千塊的購買力還剩下多少?不到一半。很傷心很難過,用完了怎麽辦?我不敢想。政府在這方面是否能給我們弱勢族群一個明確答案?”
感激台灣清華大學盲友會免費供給有聲書
這些年,受華文教育、視障卻又一日不可無書的莊心珍的心靈與精神糧食,全有賴台灣清華大學盲友會的供給。
30年來,清華大學盲友會免費寄到她家的有聲書,從多年前的一大包卡帶到今天幾張薄薄的光碟,爲她創造了一個又一個任意馳騁的精神空間。她說到最近迷上古龍的武俠小說,在整個采訪過程中笑得最爲開心。
“天底下那麽多好書,我很感恩還能聽,如果要重新學習摸點字書我就暈倒了,半天都摸不到幾個字。所以我很感恩台灣清華大學盲友會的有聲書,書多到幾輩子都聽不完。對于台灣人我必須豎起大拇指說:贊!這麽多的義工,多數都是女性,很有愛心。多厚的書都一本本讀給你聽。”
她說聽書快不來,視力沒問題的人可以一目十行,她不能一耳十行,記性不好還得重複聽多幾遍。“很感謝五六千人的台灣義工朋友在讀書給我們聽,更感謝李家同教授的創辦。”
問走過72個春秋,經曆了人世高潮與低谷的莊心珍,做人最重要的是什麽?人生最重要的是什麽?她說,凡事盡力就好。
“有時想想,不認命不可以。你碰到一些事情,往往沒有答案。你會想爲什麽我這樣盡力了,努力了,我已經盡了一切的力,爲什麽還是這樣?你只能說這是命中注定,或者是前世帶來的。無從解釋。
“我還是相信因果報應。可能需要慢慢反省,做過什麽不對的事,對不起別人的事,能夠改就盡量去改,盡量修正自己的行爲。能夠幫助別人就幫助別人。有時想想很好笑,以前有一點錢,別人需要的時候就丟丟丟,以爲千金散盡還複來,結果是千金散盡還不來。有時候覺得自己變成濫好人,怎麽拿捏呢?怎麽不做濫好人但在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幫助,怎麽不要存好心結果是做壞事,這個太不簡單。人生怎麽樣才會有這樣的智慧,太難了。一輩子都修不到。今世讀書已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