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面對面
周雁冰
1996年,新加坡美術館開館,郭建超任創館館長。1997年,香港回歸中國。
1998年,香港政治漫畫家尊子的作品《新加坡是樂園》在新加坡美術館展廳被拆除,引發爭議。
2018年,尊子再次在新加坡展出作品。展覽由本地漫畫史學者、教育工作者林增如策劃。
20年過去了,新港政治漫畫空間經曆了什麽變化?
20年後舊雨交流,尊子和林增如互相分享港新20年來的政治漫畫觀察。
■尊子(簡稱尊,63歲) ■林增如(簡稱林,46歲) ■記者(簡稱記)
林:我在1998年新加坡美術館的“Artist’s Regional Exchange 5 Processes”展覽認識尊子。當時尊子事件已發生。他問我知不知道黃堯(注)?黃堯從中國南來,最後在馬來西亞當校長。我記得他給我畫“牛鼻子”。
尊:不是!(衆人笑)展覽沒開我就認識增如。我好奇新加坡怎麽也有搞漫畫、木刻曆史的人!印象深刻是我們去吃魚頭爐,哈哈……
林:我記得牛鼻子,你記得吃,哈哈……
■尊子與他的香港
尊:97以前英國統治的香港是個樣板,中國的變化都在香港有反映,其中就是新聞自由度。
王司馬是我的前輩。嚴以敬也是知名漫畫家。王司馬從澳門過來,嚴以敬從大陸過來,都是批判型漫畫家。我出道不久,王司馬過世,我接他《明報》的職務。
1978年,我從香港中文大學畢業,已經有關于中國收回香港、四人幫倒台的討論。我們大學裏比較活躍的一群人就組織起來,創辦政治刊物,之前是沒人做的。
1980年代初,97問題出現,中英都盡量利用香港。我們抱著不相信的態度,就覺得,你們就是會收我們,把我們綁起來。他們想方法收,我們想方法抗衡。一直到現在。
除了《文彙報》《大公報》,當時的《星島》《東方日報》《快報》很多報紙都用比較批判的態度看中英談判,言論空間相對寬松。大家不知道前景,需要領路人。漫畫做了其中的工作,把現象濃縮成圖畫,給大家一個看法。
當時還有幾個知名中國記者如陸铿、胡菊人,經曆文革來香港,創辦《百姓》半月刊。比較現在,百花齊放。
■尊子與1998年的新加坡
記:1998年來新加坡,遇到拆畫事件訝異嗎?
尊:是認識一個地方的途徑吧。我當然不是天真到認爲新加坡什麽都可以畫,但也不知界線在哪裏。出現問題,就看得清楚。
其實我爲什麽畫這個呢?我是在新加坡參加一個月的藝術駐留計劃,跟很多人聊天,他們喜歡新加坡,也很多批判,但不敢講。多喝兩杯,才“其實新加坡怎麽樣怎麽樣……”我是外國人沒包袱,就把感受畫出來。我就是做在香港每天做的事。
林:那時有個說法“OB markers”(言論界線),是自我審查的結果。我們也不知道“老大”喜不喜歡,因爲決策過程不清楚,可能是中層僵化問題。中層自我約束、自我審查。它源自莫名的恐懼。
尊:如果當年他們知道結果,可能幹脆展出。
林:展出很少人看到,報道了很多人就知道了。
■香港:創作空間20年急縮
1998年以後,尊子沒再畫過一幅與新加坡有關的政治漫畫。香港97之時,尊子接受傳媒采訪,說往後畫政治漫畫已做好蹲牢房的准備。
尊:關于新港這20年的表達空間,我不是特別關注新加坡。從外面看,我覺得新加坡停在那裏,香港直線下滑。
越來越緊,越來越急,空間收縮很快。現在香港好像有兩個特首,一個女特首(林鄭月娥),一個在西環(中聯辦)。中環打理民生,西環做政治工作。
1997年,除了《明報》《蘋果日報》,其他報紙也刊登我的漫畫,現在只剩下《明報》《蘋果日報》還刊登我的漫畫。年輕漫畫家也找不到地盤,沒有地方穩定地發表作品。
記:你聽起來挺悲觀?
尊:對整個香港悲觀,對漫畫家樂觀!哈哈……漫畫家就是告訴大家現在的情況;如果沒有情況,漫畫家就失業了!
記:所以你覺得生態雖縮小,還存在?
尊:存在。不單我們努力,中國大陸受壓迫小群人也通過香港報道評論的渠道,發放出來。
香港的好處是,沒有封死。網絡新聞變成焦點時,主流紙媒都要跟進。否則就人人有,你獨漏!對他們的形象、公信力會減低很多。
■新加坡:創作空間20年如一日?
尊:我和新加坡漫畫家聊天,他說政治漫畫在新加坡難畫,因爲新聞不提負面問題,他們不知道能畫什麽。他不可能自己當調查記者去找材料。所以整個生態不可能單獨一個漫畫家出現,它須是記者、出版界、讀者都允許一個小森林存在。森林裏有一個政治漫畫家。沙漠裏的漫畫家,什麽也畫不了。
香港記者協會還有比較有理想的記者,會擔憂眼前的情況,努力把不合理的現象寫在報紙上。但只有記者不可能成功,還要有理想的編輯,大家同一個頻率,才能容許他們一起跳過老板的壓力,把新聞做出去。
新聞發表了,我們漫畫家才能畫漫畫。
記:尊子覺得新加坡的表達空間20年如一日,增如覺得呢?有年輕漫畫家提出,他們沒有當年的恐懼心理,所以自我審查相對少?
林:空間肯定有。好像這個展覽,20年前是搞不成的。空間和媒介及呈獻方式有關。劇場賣票,一張票五六十塊,要特地去劇院看,過程比較麻煩且貴,所以空間也大。漫畫和電影大衆化,譬如陳彬彬的電影、劉敬賢(Sonny Liew)的《陳福財的藝術》,控制相對嚴格。
政治漫畫很難作爲一把尺。本地年輕人對政治漫畫沒興趣。他們喜歡電玩,畫動漫賺外快,對曆史政治沒興趣。不是不能畫,是沒興趣。賺不到錢爲什麽要畫?
記:像尊子當年的作品,今天可展出嗎?
林:我覺得可以。尊子呢?
尊:那我印一張放上去……哈哈……但我們沒有水晶球啊。
記:增如爲什麽覺得現在可以展出?
林:《陳福財的藝術》也可以在書局買到,讀者看不看是另一回事,放上去沒問題。
尊:同一張沒問題,如果是另一張,就未必。
■新港青年理想主義比一比
林:香港的年輕人比新加坡的理想主義嗎?
尊:香港的年輕人不是因爲理想主義才站出來,而是在成長年代,感覺到被中國管制得太過分,對他們的未來構成陰影。
我沒有權利評論新加坡年輕人,但我覺得所有年輕人對社會是有意見的。老人家喜歡用大道理去管制,他們講不過你就不講,但你真的過分,他們反起來是一夜間的事。
林:不過在新加坡,很多事不是純粹從政治角度,而是從經濟角度去看。我的印度尼西亞朋友每星期在雜志上畫一張漫畫,收200新元,一個月800元,他說生活可以過。在新加坡,800元不能生活。生活費太高,真的想過活買組屋,就要好好工作。做漫畫家很難。
尊:漫畫家沒有入門門檻。雨傘運動時,學生發傳單貼海報,也是政治漫畫,不一定要登在報紙上才算。漫畫是表達的工具。
我畫政治漫畫30年,也一直有人說,年輕人不喜歡,他們政治冷感,只想過好生活。我覺得是沒到時候。雨傘運動,我們也很訝異,年輕人怎麽出來的?我們以爲最多十幾個。
■新加坡太嚴肅了
記:你畫政治漫畫的尺度在哪裏?
尊:我覺得和文字記者差不多,色情、禁忌、造假、亂講,都不行。漫畫好像可以亂講,其實不是,它是通過圖像表達真實,看到圖像背後的想法才最重要。
文字記者用文字和數字記錄社會,但地方情緒、整個城市的人的想法,要通過漫畫小說戲劇等來記錄。每個畫家有自己的看法,以後研究曆史的人可通過作品,拼湊一個時代。
一個社會沒有政治漫畫家也是一種反映,也告訴了我們關于一個時代的一些事。
林:是。如果我們可以笑別人,我們也應該可以笑自己。幽默反映了我們的謙虛,我們沒有比別人好,都有缺點。能自嘲是好事,是漫畫家對一個城市的貢獻。
記:新加坡是一個缺乏幽默感的國家?
林:很少很少……我們太嚴肅了。
記:但是我們過往的說法是——政治是嚴肅的,政治人物不應該被開玩笑。
林:我們也沒問政治家喜不喜歡?很多時候可能在編輯那裏就被擋住。問題是自我審查。
創意就要突破,我們總在圈子裏繞。每次講think outside the box(獨辟蹊徑),爲什麽有box?是我們自我束縛,我們要勇敢一點!
尊:政治的定義是誰定的?每個普通人都能愉快地生活並表達意見,這是很大的“politics”(政治)。比坐在冷氣房裏面“嚴肅”更重要。每個人都能在同等的平台上表達看法,可以笑可以哭,是很嚴肅的問題,是很重要的問題。如果政治只能是一部分人要保持他們的面子,這個不是政治;這個根本就是愚蠢。
郭建超:事件如大石壓心底
1998年10月1日發生尊子事件時,國家文物局屬下的新加坡美術館開館不到兩年。館長是從1993年開始建構美術館的郭建超,當時他43歲。郭建超目前是新加坡管理大學藝術文化管理學科副教授。
他受訪時開口就坦承,事件是多年來他心裏沉著的一塊大石。
郭建超說:“我至今心情仍複雜。風波制造了討論表達空間和審查尺度的機會,但風波中,很容易有偏激反應。
“一個機構有它的權力機制、資金來源、定位與發展策略……我們當時需要時間策劃成長。最終目的也是要讓藝術家表達感受,包括政治批判。我們能做的就是讓藝術界比其他業界開放。20年來,我也希望本地藝術界跟隨世界發展,走在我國文化開放空間的前沿。”
不過,郭建超認爲,尊子當時缺乏對我國政治環境與美術館新建狀況的考慮。
“我相信尊子知道我們是一個新的美術館,制度上不可能接受這樣的作品。他在作品上用釘槍打入幾百個嵌入牆壁的釘子,布滿作品,看我們怎麽辦。結果我們一拆,他就給香港傳媒打電話。當新加坡美術館還處在剛剛發展的階段,開始企圖走向開放,這樣的做法和創作目的是否太自私?”
自我審查是大問題
問郭建超20年後的今天,他的決定是否會和當年不同。他沒直接回答,卻提到新任新加坡雙年展(2019年)菲律賓策展人弗洛爾斯(Patrick Flores)今年5月與菲律賓CNN的一段訪談。
“弗洛爾斯認爲,在新加坡辦活動雖有優勢,也有限制。他說那些具批判性且表達‘直接’的作品,大可在其他地方展出。這對新加坡文化開放空間的評價是負面的。
“20年後,藝術界不一樣了,更重視開放性。藝術必須開放,新加坡必須開放。我們走到一個十字路口,我只能說大家必須多談問題、多思考。藝術在這方面一直做貢獻,但走得太慢。自我審查是大問題。當藝術家限制自己的感受與批判表達,一個地方設施再好、活動再頻繁都無濟于事,我們已經在事前就失去最好的藝術。”
漫畫展:Drawn To Satire
展至8月24日
斯民國際藝苑
10 Ubi Crescent, Lobby E, 4樓
星期一至五,中午12時至傍晚6時
注
黃堯(1917—1987),生于上海的馬來西亞畫家。18歲任《上海新聞報》美術編輯,憑“牛鼻子”系列時政漫畫紅極一時。上世紀60年代後,在新馬發展“文字畫”和“自由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