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地重遊的那份悸動,你我都不陌生,但如若舊時舊物痕迹已被抹去,面對人事皆非的環境,記憶又該從何撿拾?
2002年,市區重建局推出“保留情感區計劃”,旨在重新發展特定地段的同時,保留並強化其特有風采和牽動人心的元素。
而在這項計劃之外,市建局在制定發展總藍圖時,也盡量從曆史的角度出發,保護各地區的文化特色。
《聯合早報》今明兩天介紹其中兩個地區,今天先帶讀者走一趟具有古樸魅力的惹蘭勿刹。
位于實龍崗路和馬裏士他路交界處,矗立著一棟弧形外牆的藍色雙層店屋,一樓挂著“新金雅半夜酒廳”的招牌,二樓則是新加坡科學學院的校址。
對49歲的鄭朝源而言,這裏是他童年的街、兒時的家,他受訪時帶著記者穿過五腳基,眼前仿佛看得到記者所看不到的。
“那裏以前是咖啡店,賣的福建蝦面很有名,晚上會大排長龍……再走下去是傳統洗衣店,衣服都是手洗的,我們一家三代十三四口人,就住在洗衣店樓上。”
鄭朝源的祖父鄭新铨與祖母林瑞英是第一代福州移民。與許多早期福州人一樣,他們最初經營咖啡店維生,因此租下店屋的底層單位,並在1951年注冊“新彬”這個店名。
對1969年出生的鄭朝源來說,新彬咖啡店並沒有勾起任何情懷,反倒是咖啡店于1974年改建爲金杯夜總會,成了他最珍視的家族記憶。
一店屋兩酒廳三代情牽
談論惹蘭勿刹,總不免得提起新世界遊樂場。鄭朝源解釋,祖父母的咖啡店當年變身爲夜總會,體現了國人消費能力提高所催生的新娛樂方式。新世界因此迎來了輝煌時期,附近街道也順勢湧現許多酒廳。
那個年代的酒廳,並不是龍蛇混雜的是非之地。客源多數是在新世界玩了一天的年輕男女,他們盛裝打扮到酒廳聽歌聊天,環境之安全,連當年還是五尺之童的鄭朝源都能隨意進出。
他說:“我會從前門跑進來,穿過小包廂之間的走廊,然後竄進祖父的辦公地方,裏頭有個樓梯,而樓梯頂端是個小隔間。那是我的秘密基地、我的遊樂園。”
酒廳之後幾度更名,但裝潢未變。走進裏頭,昏暗燈光下的一排排小包廂,依稀訴說著當年人聲鼎沸的場面。鄭朝源說,本地傳統酒廳只剩兩家,另一是位于丹戎加東路的“新寶寶”。
上世紀80年代,鄭朝源的祖父母買下這棟店屋,正式成爲業主,但他們仍繼續經營酒廳,直到鄭新铨于90年代初去世,林瑞英感到心有余而力不足,才轉租給家族好友鄭春明(71歲)。
鄭春明與惹蘭勿刹也有著不解之緣。他自14歲便在新世界的夜總會打工,18歲時白手起家,在德威路(Tyrwhitt Road)開設第一家夜總會。
他一度坐擁18家夜總會,其中一家就位于鄭新铨夫婦的酒廳對面。本以爲兩家會是競爭者,但鄭春明卻說:“不會啦,他做他的生意,我做我的生意,那時候人潮很多,天天是這邊也排隊,那邊也排隊。”
接手好友的酒廳後,鄭春明一做就是近30年,盡管已是古稀之年,卻仍舍不得放手。他說:“雖然附近建了兩個地鐵站,可惜沒帶來人潮,畢竟酒廳做的是熟客的生意,而老顧客也一個跟著一個‘去了’。但我就是對這裏有感情,才不離開;我想轉讓給別人做,可是我放不下。”
放不下的摯友之情,舍不去的成長記憶,這些情懷與一棟油漆斑駁的老店屋又有何關系?
台灣著名建築師姚仁喜曾說:“我對建築的想象是鏡頭式的,我常想象人在空間裏面的狀態。建築對我來說不是理論、抽象的東西,而是戲劇的空間,是人類情感的容器。”
對于鄭朝源和鄭春明而言,在急速變化的城市景觀中,能夠保留店屋原貌,便是抓住了記憶的尾巴。店屋如今由鄭朝源繼承,並于去年5月列爲受保留建築,也讓故事得以續寫。
店屋保衛戰
鄭朝源的店屋所處的整幅地段,原本將興建地下公路系統。
根據1996年陸路交通白皮書,來回總長30公裏的地下公路系統,可讓車輛避開路面的繁忙交通,緩解市區的擁堵情況。但隨著公共交通網絡的改善及土地使用政策的調整,陸路交通管理局和市建局于前年8月宣布撤銷計劃,才讓該地段“解鎖”。
但在那之前,店屋的命運一度堪憂,不僅無人問津,鄭朝源嘗試向銀行貸款以買下其他手足的所有權時,也頻頻碰壁,只能出售手頭其他資産以籌集資金。
即便店屋如今已是受保留建築,仍有房地産顧問公司甚至開出七位數高價向他收購,但鄭朝源不爲所動,盡管他明白這意味著當初所投入的錢等于石沉大海。
“對我來說,這根本不需要考慮,這是祖父母留下來的産業,是無論給我多少錢,我都不願意賣掉的東西。”
正因如此,當市建局去年發信邀請業主們開會商討是否保留那一帶的八棟店屋時,鄭朝源是率先表示贊同的業主之一。
但他坦言,並非所有業主都持相同看法。畢竟,少了對地方的情感依托,理性而言,直接把店屋推倒重建,所創造的經濟價值或許更顯著。
八棟店屋建于二戰前,建築風格爲裝飾藝術(Art Deco)。市建局在同年6月舉辦了“裝飾藝術探險之旅”,引導公衆一同探索這類店屋的屋頂和通風口等建築細節,並窺探惹蘭勿刹的新舊行業。
廣順 上世紀初加冷河畔經濟活動象征
本地文史研究者林堅源(54歲)是“裝飾藝術探險之旅”的講解員之一。他受訪時解釋,裝飾藝術興起于上世紀30年代,是對新藝術(Art Nouveau)的繼承和反對。
在我國,它象征著建築風格逐步遠離一戰後普遍采用的經典樣式,改爲相對簡約、較少裝飾的流線型幾何設計。這類店屋的標志爲台階式山牆屋頂,上頭可能有個旗杆。
距離鄭朝源店屋不遠處的卡文路(Cavan Road),也矗立著一座屬于裝飾藝術風格的老工廠——“廣順公司機器鐵廠”。
這座工廠成立于1933年,原本生産可將橡膠碾平的機器,但在二戰後進軍船舶修理業,成爲第一家打破歐洲壟斷的華人企業。
林堅源說,廣順公司機器鐵廠象征著加冷河畔在上世紀初的經濟活動。那裏當時設有海港,因此催生了造船廠、修船廠,以及供應船舶零件的五金店。
1991年10月25日,惹蘭勿刹被市建局規劃爲保留區,包括這座工廠在內的445棟建築物成爲首批受保留建築。
其中包括貝當路(Petain Road)一排兩層店屋。它們建于1930年,立柱和外牆以花卉瓷磚和石膏浮雕裝飾,風格較爲奢華。
這些年來,市建局逐步保留更多惹蘭勿刹的早期建築,旨在擴大受保留建築的類型,加強這區的古樸魅力,供國人更好地撫今追昔。
在保留與發展之間尋找平衡點
66歲的托馬斯·雅各布(Thomas Jacob),中學時代是新加坡科學學院的學生。
這家成立于1952年的私立教育機構,位于鄭朝源店屋二樓,是上世紀60年代名校生前來學習科學的地方。原因是,多數學校當年並沒有實驗室。
如今擔任新加坡科學學院總裁的雅各布憶述以前下課後,他會和同學結伴到附近的惹蘭勿刹體育場觀看足球賽。
作爲我國足球誕生之地,惹蘭勿刹體育場曾見證馬來西亞杯足球賽等多場精彩賽事。它在70年代也是學校儀樂隊比賽和警察軍操彙演的場所,林堅源小時候就常跟隨父母去觀看表演。
原本充滿青春氣息的地區,隨著人們在上世紀末從店屋搬遷至組屋,才逐漸喪失朝氣。鄭朝源一家也在他12歲時,搬到實龍崗花園市鎮。
但對于惹蘭勿刹的前景,他始終保持樂觀。“看看駁船碼頭、牛車水客納街這些老區,經市建局重新規劃後,如今新舊建築並存,也吸引年輕人前往。”
多樣性的必要
其實,惹蘭勿刹的面貌正在悄悄蛻變。距離鄭朝源店屋不遠的馬裏士他路,一排受保留店屋將重新發展爲精品公寓。這個名爲1953的永久地契項目,將在保留店屋外牆的前提下,興建零售商店和住宅。
與此同時,衛生部將在2023年之前于加冷興建綜合診療所,建屋發展局今年2月也在那一帶推出預購組屋項目Towner Crest和Kallang Breeze。這讓業主和商家相信,惹蘭勿刹的好日子還在後頭。
如今的德威路已是潮人咖啡館聚集地。林堅源說:“轉型是好事。我們在懷舊的同時,不能停滯不前,否則如何讓一個地區保持活力?”
但他希望,轉型過程是由下而上,允許惹蘭勿刹保持其多樣性,尤其是不應爲了引進新行業,而對傳統行業如五金店進行逼遷。
“這也有利于我們發展旅遊業。過去,我們著重于烏節路、聖淘沙這些購物和娛樂景點,但真正能讓我國脫穎而出的是地方文化。”
由市建局制定的發展總藍圖,爲我國勾勒出中短期的土地發展計劃,每五年檢討一次。當局將在本月內舉辦2019年發展總藍圖草案展覽,收集公衆對草案的反饋和意見。草案預料將涵蓋當局在保留建築和地區特色上的未來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