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故鄉的記憶越來越模糊了,這多多少少讓我有些惶恐。記憶在時光的河流中,在遙遠的空間中變得如此不堪,是我不曾料想的。我會在某個時侯把記憶的片段拼命的剪切連接,想讓它恢複得像流水一樣順暢,卻愈是急躁,愈是混沌。我真的要重回故鄉了,去修複我腦漿中丟失的東西,作一種補救。
我的家在山腳之下,關于山的行迹在腦海中是無法磨滅的,山用他巨大的體量,凜然的姿勢,橫亘在大地之上。他把我們祖祖輩輩生存的土地就鑲嵌在他的腳下,和我們的生命就有了如此深厚的依戀。俗話說“靠山吃山咧”,我的小時候,山上有很多的梯田,用來種紅薯,只要人勤快,紅薯能抵半年糧。年成虧的時候,紅薯和大米煮成的紅薯飯就是主糧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家的飯裏,米粒兒少得可憐,大部分是薯幹片。但有了山的濡養,就不至于忍受饑餓。山也給我們豐沃的饋贈,春天一來,山裏有小筍,蕨菜,一放學,叫上三五夥伴,你追著,我趕著,挎上小竹籃,笑吟吟的往山上跑,一會的功夫,就有滿滿的收獲。初夏的時節,滿山的野莓兒熟了,每一顆都晶瑩剔透,汁濃味爽,帶上小缸子,邊摘邊吃,先吃個渾肚兒圓,再臥在草叢裏,曬一曬太陽,迷瞪迷瞪眼,小憩一會兒,起來再發力,選大個的,色最紅豔的,摘滿滿一缸子,哼著歌謠下山了。這個時節,蘑菇也就多了起來,雨一下,爭先恐後的從土裏拱出來,最好吃的是雁鵝菌,是蘑菇中的珍品,做起來也簡單,鍋裏多擱點油,把切塊的蘑菇一炒,再放點水一煮,沸了再擱點韭菜,就可以出鍋了,味道那個鮮啊,吃一次就讓人難以忘懷。不剛是鮮,還有那個香啊!順著屋頂瓦縫,和袅袅炊煙摻合在一起,那香氣就能竄入左鄰右舍的鼻子,聞香識貨的人就端著碗,手裏拿著筷子,來找美味佳肴了。秋天十月,山裏的油茶籽就成熟了,家家戶戶挑著籮筐往山裏紮,邊敲邊撿。再挑下山,在場上一曬,再把黑亮籽兒撿出來,碾碎蒸熟,就可以壓榨了。原來是土榨,十來個漢子拿大木頭撞擊著锲入榨裏楔子,吆喝著號子,廢好大的功夫,擠那麽丁點油來。後來換了機械榨,原理類似千斤頂,有兩個搖臂,手輕輕一壓,油就嘩嘩的流出來,油茶籽出油率低,但味道特好,放一點在鍋裏,散發一股獨特的香味,比起橄榄油有過之而無不及,茶籽油是純正的山貨,沒人施肥,沒人澆水,也沒人打理,只有取果實的時候人們才來,完完全全是自然的賜予。山裏也有藥材,比如常見的夏枯草,野百合,土茯苓,黃精等。如此豐沃的山,如此豐沃的饋贈,在我內心湧動的情愫是濃濃的情,深深的愛。
水依戀著山,山上一線水流到山腳下就彙成了小溪,各山旮旯出來的水流彙成了小河。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長。山和水把故鄉分割成若幹個板塊,呈現出不同的自然形態,有依山而建的水庫,有灌溉存水的水塘,有攔水的河壩,有肥沃的良田,有建房的空地。山水和人都有著和諧的歸位,靈巧的搭配。一房一田一水系,像人的脈絡一樣暢通,這樣的涓涓細流跨越了時空的限制,在不同年代與不同的人展開一次次心靈的對話,默默的滋養讓生民如此虔誠的膜拜,水和神靈一樣的存在。我愛家鄉的水,山泉喝起來清甜甘洌,在勞動之後,嘴幹口渴,把頭浮在小溪水面,嘴則插入水裏,咕咚咕咚喝一肚子,再捧一把水洗洗臉,要是炎炎夏日幹脆把褂子一脫,往水裏一躺,清清涼涼溪水漫過肌膚的那種惬意,如果不曾經曆,也不能體會那種輕松恣意,人與水交融在一起,與自然交融在一起,而自我卻默默走開,忘我則無我,那種意境再也找不到了。小溪和河流的存在,也就成了小螃蟹,小米蝦,雞花魚,飛遊魚,黃辣丁,泥鳅,黃鳝的樂園。當然也是我和小夥伴們的樂園。我童車大把的時光耗費在這裏,不辭辛苦找一只蟹,逮一條魚,捉一條泥鳅,經常是無功而返,但來的時候又那樣的興趣盎然。水就像血液一樣在自己的脈絡裏流動,默默的灌溉,靜靜的潤澤,生生不息。山和水把我的故鄉作了一幅巨大的構圖,烙印一般刻在我的腦海裏,無須記起,永遠也不會忘卻。
我的記憶裏越來越模糊的是人,人總是循著新陳代謝的規律無休止向前走,不容你回望,不容你踯躅,一會兒的功夫就吐故納新。我上學的時候,奶奶還健在,她是這個世界上最疼愛我的人,在物質不太豐富的年代裏,誰家有喜事,誰家殺年豬,都會送點好吃的來送給奶奶,奶奶人緣很好,村裏很多老人都喜歡和她交往閑聊,這些老人只要家裏有好東西,便會分享一些,而我則是直接的獲益者。記得上高中從縣城回來,奶奶留了滿滿一碗扣肉,也忘了是誰家給的,三下五除二便讓我吃個碗底朝天,那個解饞啊,多少年都記得,奶奶在一旁露出欣慰的笑容,她知道我正在竄個需要營養。父親給奶奶一點生活費,奶奶很節儉,自己不舍得花,偷偷的塞給我。高三那年,那個疼我愛我時時刻刻護佑我的人走了。我晶瑩的淚水滴答落地,內心的悲傷如泉噴湧,但這些都是陡勞。後來參加工作,來了遙遠的祖國的邊陲,奶奶輩的老人們相繼走了,聽到消息,也只有心裏默默感恩的份了。四年前回家,看到父親已經有些老了,但還能明顯感覺到他力量的迸發,飒爽的英氣,可最近一次視頻通話卻看到他沉重的衰老,歲月的殘忍之手一刀刀雕刻父親枯槁的面容。當第一縷白發爬上我的雙鬓,我終于知道那恬不知恥的刀在我身上已經開始作祟。我之所以想熱切地帶著孩子回到故鄉去,讓父親的衰老,我的漸老和孩子的虎虎生風在故鄉重逢,讓那生命的延續,血脈的延續給父親帶來一絲慰藉之外,更多的是想在孩子的心靈植入一顆種子,這顆種子在故鄉的土地上生根發芽,有一種血濃于水的連接。
關于故鄉的記憶,總是有些渾濁,總是有些淩亂,想著想著,那酸楚的滾燙的淚水作了最好的表達,也許是我對故鄉故人愛得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