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過多年記者的台灣資深媒體人、作家、老照片收藏家徐宗懋,是主導力很強的受訪者。
訪談還沒開始他就說:‘我知道什麽叫新聞,什麽叫會吸引人的新聞。’
徐宗懋絕對有資格這麽說。他采訪過中南美洲遊擊戰爭、美國轟炸利比亞、菲律賓政變、六四天安門等國際重大事件,甚至在六四中彈受重傷。
1986至1990年,他擔任台灣《中國時報》駐東南亞記者期間在新加坡待過,著有《南洋人》《務實的台灣人》《日本情結》等書,編有《李光耀最著名的十篇演說》。
這20幾年以來,徐宗懋投入曆史照片的收藏與産業化,成爲大中華地區備受尊崇的老照片收藏家及編著者,近年開始著眼國際市場。
新加坡今年紀念開埠200年,徐宗懋不久前訪新帶來一批相關新加坡的老照片,他認爲,萊佛士如今之于新加坡,只是一種情調。
2014年六四事件25周年,徐宗懋(mào,讀音“茂”)在《中國時報》(簡稱中時)專欄撰文回憶六四淩晨的中彈事發經過:
“清晨的北京路邊散落了許多燒焦的軍車,殘破不堪。此時,學生們剛好從南邊撤出廣場,坦克車輾過學生帳篷,廣場上到處都是兵,到處都在放槍。我和楊渡、趙慕嵩(台灣記者)走散了,不久,發現自己太靠近軍人了,有點危險,決定回頭離開。穿過了正陽門城樓下一群士兵之後,世界就像斷電一樣,變成一片漆黑。
“接著三天後,我微醒過來,看見楊渡站在我前面,醫院內都是吵雜聲。我問:‘我怎麽了?’楊渡神情悲哀的說:‘宗懋,你中彈了。’他們說我流的血,像宰殺一只羊一般的多……”
據報道,子彈從徐宗懋後頸進去,口中出來。劫後余生,徐宗懋回到台北度過兩年療傷歲月,幾乎活不過來,身體有很大後遺症,從此不能從事劇烈運動。
“中國統一是曆史發展的必然”
六四事件不僅沒破壞徐宗懋(61歲)從小堅定的中國人信念,反而激起他貢獻中國的使命感。在1945年隨父母從大陸福建古田去台灣的徐宗懋說,中國的統一是一種曆史發展的必然。
“我作爲中國人這一點從來沒有絲毫的懷疑、動搖。雖然整個大環境有起落,但是中國複興,中國人變得強大,對世界作出貢獻,這是我們從小到大,沒有改變過的想法。
“新加坡獨立前,一批新加坡華人知識分子也是這樣想的,否則怎麽會出錢出力幫助中國抗戰,甚至回到重慶去。當然新加坡曆史後來出現其他轉折。
“台灣我們這一代有30年的時間,寫祖籍我都寫福建古田縣。這樣的表格我填了幾十年。”
徐宗懋認爲,發生六四自然不幸,但是曆史事件要等待時機成熟才來處理。快刀斬亂麻未必利于改善情況。
像香港2014年爆發的雨傘革命,他就反對。“本來2017年就可以直選行政長官,當然是北京挑的人,但起碼是直選。你做到了,再放寬,一步步來。現在一搞,連直選都沒有。我也熱情,我也沖,但我不會自殺;那是不聰明、不智。”
文化才能真正改變一個國家
1995年,台灣紀念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時任中時主筆的徐宗懋看到日本人編的《日本戰後五十年》圖片集,很有感觸,建議報社編輯《台灣戰後五十年》。他帶領團隊收集整理圖片,出版後賣出超過2萬本,爲報社帶來40萬余元的利潤。
之後,徐宗懋開始有意識地收藏老照片。2000年,他辭去新聞工作,成立“新世語文化有限公司”的“台灣文史研究工作室”,做曆史圖像的收藏、出版與展覽。早期,他的收藏專注于中國近現代史,除了老照片也包括版畫。
徐宗懋相信,通過軟性的長期文化工作,才能真正改變國家根本。他的“秦風老照片館”在中國已經是老照片文化産業經典招牌;根據徐宗懋的說法,就是老照片行家中的“大咖”。
“我以軟性方式去做文化素養的提升。因爲一個國家的改變如果沒有豐富的文化做基礎,人民滿足于物質生活的基本條件的時候,那些上層結構體系的更動和改變,都是不切實際的。如果有也是很短暫,最終會失敗。”
中年男人的困惑與志業
徐宗懋改行在42歲那年,家裏強烈反對。他笑說:“男人在那個階段有兩個可能,要不離開職場,去做小買賣;要不待著,副總編總編副社長社長,退休,高級打工,受雇于人。
“很多人在四五十歲要做一個決定,你要你的人生最終怎麽樣。我離開。很多人也離開。絕大部分人去創業一兩年就把錢花光,硬著頭皮又去大機構上班。”
台灣看似有更多允許個人發展文化事業的空間。在這個殘酷的問題上,徐宗懋認爲台灣新加坡或中國大陸之間,其實沒有太大差別。
“台灣做這種事的人越來越少。要做好一點品質的出版,很多人都不願冒險。品質好書價高,書價高賣不掉,賣不掉就賠錢,賠錢有誰願意?
“我是找到一筆錢做一件。我在中國大陸發展得不錯,因爲他們曆史意識很強,有能力賠一點錢、做一點自己想做的事的人,大有人在。我只要碰到一兩個這樣的人,支持力量可能就足夠我做一兩件;我能夠在逐漸壯大中找出商業機制,持續維持。”
這個艱巨任務一年花費約150萬新元,最早支持他創業的退休金、記者獎金、來自台灣親民黨主席宋楚瑜的贊助金,以及抵押房産弄來的押金,早就花光。
“如果我當初一定要確定可賺錢才去投資,如果是這樣的思維,我什麽事都做不了。
“別人會不會被說動,並不取決于你嘴巴講得多好聽,而是取決于你能否用行動拿出東西。那個東西要超出現有水平,能夠感動人。
“我對曆史和圖片不僅是興趣,而是有感情,是一種志業,會帶著犧牲的精神。你會碰到障礙和阻力,如果沒有很強的意志力,不可能做到。
“台灣這樣子做的人或許比新加坡稍微多一些,大陸更多。在新加坡把文史作爲産業,不太可能成爲事業。”
殖民地與殖民者關系只剩一種Style
趁新加坡紀念開埠200年來推銷老照片,跑了博物館看展,記者請徐宗懋反思殖民者和殖民地的關系。台灣在1895年至1945年間被日本殖民統治50年,采取高壓歧視政策,但有其懷柔一面;日本也爲台灣的現代化打下重要基礎。
“其實和殖民者的關系,新加坡這一塊早就解決了;英國早就沒落,萊佛士只是一種情調。我認爲根本沒有什麽實質意義。
“真正有深層情感的,對新加坡來說應該是林謀盛、136部隊;真正曾經有一整代人爲它付出的是南洋大學,一代人犧牲,把自己的家當、把自己的心血貢獻出來。真正有血有肉是這些。其他的,It’s just a style。”
反過來說台灣,徐宗懋認爲,日本之于台灣,剩下的也都是一種情懷想象。
“當然,還有一些人在說大日本帝國,還放太陽旗。有些人看了很生氣,我不生氣,只覺得是山寨版的日本人,有點滑稽。我的日本朋友說:哎呀這些台灣人消費我們日本,簡直難以想象。
“撐起當時大日本帝國光輝的不是只有一面旗子。是確實有那批人,不管你說他們是被誤導還是怎麽樣,他們真的是把生命豁出去。你說他殘忍,但他真的面對美軍機槍,就是往前沖,直到死光光爲止。
“你台灣人比照大日本光輝,請問你示範一次他們的精神給我看看。看到刀子看到槍,第一個就逃跑!所以他不想付出大日本光輝必然有的流血犧牲,而是享受別人流血犧牲剩下的虛假光榮感,這是何等投機的行爲。
“如果你有精神上的認同,就要學習他們做事情一絲不苟,街道上沒有紙屑,敬業到锱铢必較。你做到這樣,或許我接受你的日本認同,讓我尊敬。如果你還是中國式的散漫,無精打采無所謂,不在乎細節,不在乎好壞,你想沾點日本的光,因爲你被殖民過,從此洋洋自得,我就連有情緒都不可能,太滑稽了。”
笑罵台灣民主 新加坡人反映了自己
看台灣今天的民主,新加坡人反應兩級。一種是嘲諷,認爲台灣民主就是電視上反映的一團亂,是反面教材;另一種是欽佩,認爲台灣民主發展了不起,值得借鑒。在徐宗懋一本本老照片集裏,曆史鮮活展現。台灣在邁向民主的進程中,付出沉重代價。
從1949年至1954年白色恐怖時期,國民黨當權者以至高無上的姿態掌握國家機器鎮壓異己、鉗制思想,有近5000人被槍決;1970、1980年代,台灣黨外人士爲台灣社會尋求更多國民黨以外的聲音而被囚禁,甚至有滅門事件。今天的台灣,社會自由表達抵達一個不同的高點。談到台灣未來民主發展的走向,徐宗懋很務實。
“任何民主,都不能夠超越你所面臨的生存途徑。你有選擇的自由,但選擇必須根據實際環境來看,就好像個人在人生的所有限制裏面,都不一定是我們自己最渴望的那個東西。社會和國家也一樣。台灣人最終也會知道先天的限制是什麽。民主的意義是在理解了先天限制以後,去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生存策略。”
至于新加坡人的反應,他認爲那反映的其實是新加坡人自身。“那是任何一個社會的人對本身的期待,所折射的心理,跟台灣真實的情況不一定相應。台灣民主經曆一段時間,自由有,但不一定保證品質。我們要盡力改善品質,但很明顯的,人類民主制度正走向老化狀態,不再年輕。”
民主選舉只能産生平庸之輩?
徐宗懋說他對台灣的未來充滿樂觀。理由很有意思——因爲民主有一個好處,它不會選出最好的人選。
“民主不會選出最好的人才,也不會讓最好的政策有效地貫徹。它最有用的力量,就是幫助一個社會避免最糟的人爲悲劇,在悲劇發生之前阻擋它,因爲人們會用選票改變你,明確讓你知道不能這麽做。”
爲什麽選不出優秀人才?
徐宗懋解釋:“民主政治本來就庸俗,第一要會表演,第二很優秀的人都會有一堆問題;譬如個性癖好,現在的媒體檢驗,國會咨詢,三天他就受不了,覺得不值得。所以願意站出來的要嘛臉皮特別厚,要嘛很圓滑,要嘛乏善可陳。”
談到新加坡,他也很敢說。“有人說,人民行動黨人當國會議員,就像服兵役一樣。我覺得這個形容很生動。這是建國前後,爲了對付馬共或者社會主義,産生的一種高度紀律化、有點半軍事化管理的狀態。共産主義式微,這個狀態松一點,但是架構和氛圍還在。因爲種族主義仍然可以隨時被撩撥。
“所以怎麽在這麽小的地方集中資源,很有力量地做出有效的選擇,幹淨的政府往同樣的選擇目標踏進,它當然要有某種半軍事化的紀律和權力集中。”
徐宗懋的新加坡老照片
徐宗懋1997年到我國國家檔案館,花兩萬元買了約3000張建國時代老照片。
他把黑白照片掃描後進行上色,經軟件設色,再請專業人員一筆筆畫,務求恢複一個時代的色彩和氛圍。徐宗懋說,精細逼真效果可用于畫冊出版、展覽和教學。
除了建國時代老照片,徐宗懋的東南亞收藏還包括19世紀末的蛋白照片,包括不少本地市容圖像,一張買來要一兩千元。“新加坡老照片收藏沒有成爲一個市場,大部分在買賣的都是西方人,因爲有殖民感情。”
最有意思的是一本日本軍人的原裝照片集,是日軍從中國南下到西貢(今胡志明市),再通過馬來半島進駐新加坡的記錄。日本士兵不僅拍照,還爲每張照片寫圖說,是很精彩的曆史文獻。
徐宗懋希望通過出版、展覽、教育三方面,爲我國黑白曆史專業上色。“第一部分是一本大畫冊,是新加坡基本曆史圖檔的上色,分爲殖民時代、建國前後民生、建國先賢與重要曆史鏡頭。第二部分是展覽。第三部分是把1000張曆史圖檔上色以後,作爲公共服務使用,譬如當做曆史教學的一部分。”
他相信精細逼真上色的曆史圖片,將增強與觀者的對話,用生動的方式來講過去的故事。這個估計將花費50萬元的項目,還在籌集資金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