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後人分布圖
11月23日,來自東北的兩個曹氏家族相聚瀋陽,開了一場場面奇特的「認親會」。半個月前,復旦大學公布的研究結果,給他們找到了共同的祖先——曹操。
除這兩支外,全國被復旦大學研究認定的曹操後代,還有7支,分布在安徽績溪、安徽舒城、安徽亳州、江蘇海門、廣東徐聞、江蘇鹽城、山東乳山。
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中國傳統戲劇中第一大「白面奸臣」。關於他的身世,從《三國志》、《後漢書》到《資治通鑑》,史書歷來眾說紛紜,再加上《三國演義》這樣歷史小說的演繹「推廣」,曹操的身前身後事像後人對他的評論一樣,充滿著爭議。
曹操橫槊賦詩的時代已經過去了近兩千年,他的身世之謎,卻在取自後人身上的兩毫升鮮血中解開了。
拿曹家「開刀」
2009年7月,尋找曹操基因項目發起人之一、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教授李輝,剛剛從美國耶魯大學學成歸國。他的研究方向是「人類進化的基本法則」。
「我回國後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追蹤一個姓氏的家族譜系,通過生物學方法推算出一個家族的進化速率。」他對本報記者說。
什麼是進化速率?李輝用手指在桌子上描畫了一個樹的圖案,給記者作出了解釋:人類學最基本的觀點,是把人類進化史畫成一棵大樹,每個人都可以在樹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同一個枝條上,每兩個人之間會發生基因的遺傳和突變。同時,每個人又可以擴張出很多後代。
「我們與祖輩相比,基因何時變得不同?當時的環境和社會發生了什麼變化?對我們的身體又有什麼影響?」這是李輝希望解答的問題。要研究清楚這些歷史過程,必須在時間上、空間上對人類的基因點進行定位。
李輝說,在空間上定位基因點,也就是考察人的地域分布,通過考古的方法就可以確定,相對簡單。但是在時間上定位基因點就很困難,也就是要找到進化速率。
據他介紹,要計算人類的進化速率,一般有兩種方法:一是分析人類和黑猩猩之間突變的基因數。按照古生物學的說法來推斷,人類和黑猩猩進化的時間差是500萬年,這樣就可以算出黑猩猩和人類基因組變異的時間,由此再推算人類自身基因變異的時間。
「但是這個誤差很大,有時候時間會差上萬年,上萬年什麼都可以發生,這樣就不能準確地把促進基因組變化的因素都算出來。」李輝說。
於是就有了第二種方法:在人的家族體系裡計算。「這就要求,這個家族必須有清晰的家譜記載,且必須有足夠長的代數。」
李輝說,在國外很難進行這樣的研究,「歐洲的家族歷史頂多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美國家族最長也就是二百年,而且很多材料都在官方手裡,很難做民間調查。在中國,就簡單得多。中國人有修家譜的傳統,而且歷史足夠悠久。」
他回國那年的9月,在復旦定期舉辦的人類學沙龍上,李輝把自己的研究計劃告訴了同校歷史系教授韓昇。
巧的是,他的想法與韓昇一直想做的事情不謀而合。
韓昇希望通過搭建中華民族的姓氏基因庫的方式,修成一部完整的中華民族形成史。
這是一次歷史學與人類學的跨學科合作:韓昇能夠通過家譜和歷史文獻等歷史學方法,鎖定某氏後人的範圍;李輝可以通過DNA檢測等遺傳學方法,找出證明該氏後人的確鑿證據。「只有我們聯手,才能完整繪製歷史和生物兩張圖譜。」韓昇對這次合作非常期待。
項目確定後,李輝和韓昇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是:選擇哪個家族作為研究「標本」?首先進入他們視野的並不是曹姓,而是孔姓。
「孔家的家譜非常完善,年代也夠悠久,但是孔家的政治影響太大,我們最終還是放棄了。」李輝說。
「普通家庭也不好弄。民間大多都是從明清時期才開始廣修家譜。因為宋朝以前家譜都是官修的,民間不允許自修家譜,官修的又都是貴族家庭。所以我們初步把目標鎖定在貴族家庭。」
韓昇解釋說,他們定義的「貴族家庭」,指的是曾經在封建時代做過皇帝或皇親國戚的姓氏。比如漢代的劉姓、唐代的李姓。
但是劉姓、李姓都被他們否掉了。雖然這兩個姓氏都曾建立過中國歷史上興盛的王朝,但後人太多太雜,「張王李趙遍地劉」,實在沒辦法考察現代的劉姓、李姓之人有誰是「皇族後裔」。
選來選去,二人達成一致:曹家最適合。他們選定了中國歷史上爭議性最大的人物——曹操。
李輝說,曹操的後人有可供研究的得天獨厚條件:首先,曹操家做過幾代皇帝,皇族後代中混雜程度不高,譜系相對「純凈」;第二,曹操在中國傳統文化和民間口碑中,形象都不是太正面,大概沒有人冒認曹操做祖宗;最後,曹姓在中國不算是大姓,全國的曹姓之人有770萬,這樣的規模有篩選的可能。
2009年底,一張大網撒開了:時間橫貫1900多年,地點遍布中華大地,目標人群是770萬曹姓人氏中曹操的後人。
曹操沒有後人?
韓昇和李輝第一次撒出的網,並沒有如願捕到魚。
在茫茫人海里尋找曹操後人,就像大海撈針一樣,一千多年後的今日,曹操後人在浩瀚的歷史文獻記載中早已被淹沒掉了。
一個很可能讓研究夭折的問題浮現出來:曹操有後人嗎?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麼這個項目就徹底「擱淺」了。
但作為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副會長的韓昇,堅定認為曹操是有後人的。
根據《三國志·武文世王公傳》記載,曹操的嬪妃除了原配丁夫人無子嗣外,共育有二十五男。其中比較廣為人知是曹丕、曹植、曹沖。在族系延續中記錄最詳細的,自然是後來登基做了皇帝的曹丕這一脈。
不過,曹魏後來被司馬氏篡政,有一種說法是曹氏一族被滅門。但韓昇說,司馬氏篡魏確實誅殺了曹操不少後人,但絕沒有滅門。
司馬氏篡魏是從司馬懿發動高平陵政變開始的。正始十年正月(公元249年),執政的大將軍曹爽(曹操侄孫)擁魏帝曹芳(曹操曾孫)出都城,到高平陵祭明帝,留在洛陽的司馬懿乘機發動政變,曹爽束手就擒。隨後,司馬懿誅殺了曹爽兄弟及其黨羽,受牽連者達五千餘人。這段歷史的真實度是確定無疑的。
韓昇認為,高平陵政變後,司馬懿誅滅的是曹爽這一族,而不是曹操的全部直系子孫或者整個曹氏宗族。曹操的曾孫曹芳仍然當著傀儡皇帝。
不過,歷史上還有一種說法:曹操直繫到第三代後,就沒有正宗後人了。此說似有依據,曹芳並非曹操之孫魏明帝曹叡嫡子,而是養子。曹芳被收養之前身世不明。
對此,韓昇表示,即便曹芳並非曹叡親生,按照中國封建社會的世襲繼位原則,曹芳也應該是曹操本族近親。更何況,「我們要找的並不只是曹丕這一脈,而是曹操25個兒子留下的後人。」
曹操有25個兒子,25個兒子都封王,在多妻制下,又生了大量的孩子。曹丕稱帝,他有9個兒子,又是大批的男孩子出現。
一千多年前的那場宮廷政變,曹魏皇族並沒有遭受滅門之禍。傳說背後的真相是,最後一任魏王——曹操的孫子曹奐被司馬炎封為陳留王,居住在曹操的下葬之地鄴城。五胡十六國,戰火燃燒北方大地,曹魏宗族逐步南遷,居於江東,繁衍生息。
一個曾經叱吒風雲的家族,逐漸遠離權力中心。他們的蹤影,在文獻記錄中已無跡可尋。然而,他們的血脈卻在延續。
世風盛行貶曹的年代,多數曹操後裔選擇了沉默。有人甚至改名換姓,不敢認祖。李輝和韓昇決定將DNA的鏈條往前追溯。
公元前209年,江蘇沛縣人曹參跟隨劉邦起兵反秦。劉邦建立漢朝後,封曹參為平陽侯。這位西漢的開國元勛,《三國志·武帝紀》里明確記載,就是曹操的先祖。已經查閱過的曹氏家譜中,有不少家族雖然沒有提到曹操,但都尊稱曹參為祖先。
也許那些尊稱曹參為先祖的,就隱藏有曹操後裔。
「搭車」曹操墓
從曹魏到唐,韓昇把上海圖書館的文獻重新翻了一遍,又在館藏的上千個墓誌中,把所有曹姓墓誌都找了出來。他還帶著十幾名學生,在上海圖書館把118家曹氏家譜翻閱影印。
在浩如煙海的歷史資料中查找曹操後人,千頭萬緒,進展緩慢而艱難。正當韓昇為此心生焦慮之時,曹操卻自己「跳」出來了。
2009年12月27日,河南安陽公布了發現曹操墓的消息,一時轟動全國。曹操墓真假的巨大爭議隨之甚囂塵上。
韓昇和李輝都意識到,曹操墓引發的「曹操熱」,讓他們的研究有了一個突破口。
曹操墓發現一個月後,復旦大學歷史學和人類學聯合課題組在網絡上發布了一個「英雄帖」:面向全國徵集曹姓、夏侯姓男性參與Y染色體檢測,調查研究曹操DNA。
DNA,一種雙螺旋纏繞結構的排列,組成每一個人獨一無二的密碼,猶如ID信息,與人的一生相伴隨。
人類每一代遺傳中,DNA都會經歷神秘的塑造,有重組,也有保留,這是我們每個人與祖先既有相似、也有差異的原因。其中構成生命的遺傳基因中,男性DNA中的Y染色體是代代相傳的,子代能完整繼承父代的Y染色體主幹不受混血影響,保證了Y染色體主幹的嚴格父系遺傳。
這種穩定性,恰恰與中國長久以來的姓氏傳承一致。
如果曹操的後人存在,那麼他們DNA的Y染色體,必然有一致的信息,這種一致,能把李輝和韓昇的研究帶向生活在1900年前的曹操。
從科研的角度說,李輝和韓昇的項目與曹操墓的發現並無直接關係,但曹操墓的大新聞卻讓他們搭上了「順風車」。
很快,李輝辦公室的電話就開始響個不停了。
安徽舒城縣裡有個曹姓家族,家譜名為「七步堂」。聽名字就可以知道,因為曹植七步成詩的典故,他們認為自己是曹植的後人。
56歲的曹佑平是「七步堂」主修曹氏家譜的主編。根據他家這一支家譜的記載,曹植有兩個兒子,長子曹苗,曾被封為高陽鄉公,但早夭;次子曹志,被封為穆鄉公。據介紹,舒城「七步堂」這一支從譙國郡(今安徽亳州一帶)遷徙到河南,然後又搬遷到湖北江陵。在明朝初年人口大轉移中,從江西遷移到舒城,是曹志這一支的後代。
「七步堂」的族譜上,寫著一世祖為漢相曹參。很多歷史傳說中,都說曹操是曹參的後代。所以當曹佑平看到復旦發出的「英雄帖」後,馬上給遠在上海的李輝打了一個電話。
「他們希望檢測DNA, 明確他們是否是曹操的後人。」李輝回憶道。
非常巧合的是,韓昇在上海圖書館館藏的曹氏家譜中,也找到了一支可能是曹操後代的家族:恰好也在舒城的「儀壹堂」。
幾經輾轉,李輝聯繫到已退休的舒城縣萬佛水利站原站長、時年66歲的曹忠義,告訴他「儀壹堂」有可能是曹操之後。
曹忠義手裡有一份詳細的「儀壹堂」家譜,從序言部分看,編制於嘉慶十年。但是這份家譜中並沒有與曹操有關的直接記錄。曹忠義說,老家譜中應該是有的,但是在早年一場水災中遺失了。
能夠找到祖先,是曹忠義一直盼望的事情。所以一接到李輝的電話,他立即組織了家族三房人,準備接受抽血化驗。
在「英雄帖」公布之後,主動找來要求驗血的曹家後代越來越多,「基本上是他們打電話來找我們,這是全世界第一份基因家譜。他們也很重視,也覺得很榮耀。」
李輝說,不管是不是曹操後代,只要來找他們的人確實姓曹,實驗室就會進行采血驗親,看看他屬於什麼類型。課題組不僅僅要弄清曹操的基因,還要弄清楚曹姓整個的發展脈絡。
抽血驗親
此時,韓昇正在緊鑼密鼓地從歷史學的角度分析曹氏的各種族譜,進一步確定抽血驗親的範圍。
上海圖書館有一項館藏非常豐富,就是族譜資源。根據韓昇整理出的結果,全世界曹氏族譜共275種,上海圖書館就藏有118種。韓昇帶領復旦歷史系的研究人員,對所有能找到的曹氏族譜進行了全面查閱,並繪製出一份大致的曹操後人採樣地圖。
「有一些民間族譜中會發生記憶的偏差,但是大部分族譜真實的程度超過我們的預想。」韓昇說。
在一份族譜中,記載了河北真定(今北京)的一支曹姓,往南遷到安徽時,兩兄弟分別去了廣東和贛南。韓昇找到贛南的一份族譜,正好說是從真定而來;那支去了廣東的,也有族譜作為印證。
118份族譜,大致確定了幾處最接近曹操後裔的居住地,一是以安徽亳州為中心,安徽、山東、河南、江蘇4省的交界處,這也是安陽漢墓被發現的地區;江蘇、浙江和湖南等省沿江地區也有分布,這是曹氏宗族南遷的路線。
在後來的幾個月里,大多數時候,李輝和韓昇會根據族譜、電話中獲得的信息,帶上100支試管,背著冰盒上路。遼寧、山東、安徽、江西、湖南、廣東……韓昇負責採訪這些志願者,並給他們提供的家譜「留影」;而李輝負責抽血。
李輝說,一般當地的曹氏子孫都很配合,也會有一些人對抽血認親的方法還心存疑慮。
「我們在浙江金華一個村子裡面采血,偶然聽說另外一個村子可能跟我們抽血的這一家是同宗。於是我們找到了那個村的村長,聊了半天我們要驗DNA的想法,他開始還挺支持,後來一聽說要抽血,就不幹了,說自己從來不參加宗教活動,我們也只得作罷。」李輝哭笑不得地回憶著這個「小插曲」。
李輝說,在這些曹家集中居住的地方,基本上都有一個不成文的歷史傳統:不演京劇裡面有關曹操的唱段,因為京劇里多是罵曹操的。
無論是韓昇、李輝,還是參加采血的曹氏後人們,都在等待著那個藏匿在Y染色體里的鑑定結果,那是曹操的「遺傳密碼」。
研究人員給曹姓志願者抽血驗基因
夏侯氏基因
尋找曹氏後裔高度重合的基因類型,也許就能解開曹操基因的密碼。然而,有關曹操出身的一個歷史爭議卻讓取樣過程變得越發莫測。
翻開《三國演義》,第一回曹操就出場了,「官拜騎都尉,沛國譙郡人也,姓曹,名操,字孟德。操父曹嵩,本姓夏侯氏,因為中常侍曹騰之養子,故冒姓曹。曹嵩生操,小字阿瞞,一名吉利。」
《三國演義》成書於明代,是流傳最廣的三國題材文學作品,「曹操本姓夏侯」也就成了最廣為人知的版本。但《三國演義》演繹的成分頗多,與史實相去甚遠。不過,曹操本姓夏侯的說法,並非《三國演義》首創。
韓昇說,曹操的父親曹嵩的確是曹騰的養子。曹操的政敵吳國人為了醜化曹操,寫了一本書叫《曹瞞傳》。這個傳裡面說,曹操的父親曹嵩來自夏侯家。
如果曹操真的本姓夏侯,那麼基於曹姓後人中的基因很可能會非常混亂,DNA採樣將如何進行下去?
韓昇說,其實對這一點,史學界早有否定的推測。中國人過繼的基本原則是從最親的人那裡過繼。曹操祖父曹騰兄弟四人,子女眾多,不可能從旁姓過繼子嗣。再者,夏侯家和曹家世代通婚,曹操還把他的女兒嫁給夏侯家,如果本姓夏侯,那豈不是他的女兒要嫁給自己的堂哥?
不過,正是由於曹操撲朔迷離的身世,復旦大學歷史學和人類學聯合課題組採樣的範圍有所擴大,既包括自稱是曹操、曹丕、曹植後人的家族,也有自稱曹參後人的家族和一般曹姓,還找到了夏侯姓和一個很少見的姓氏——操。據說,這是逃亡過程中的曹操後人,將「曹」姓隱去,取了諧音「操」而來。
幾個月的時間裡,韓昇和李輝在全國各地採集的對象包括79個曹姓家族的280名男性和446個夏侯、操等姓氏在內的男性志願者,最終樣本總量超過1000例。大部分家譜資料也影印保存下來。
然而,課題組剛剛開始的基因檢測,就得到了一個讓人大跌眼鏡的結果。(本報記者 米艾尼)
李輝回憶,浙江有一個村子,全部都是姓曹,他們家譜上記得詳詳細細,從曹操傳到他們現在的人,每一代每一個人叫什麼名字,怎麼演變過來的都有。在對他們的血液採樣分析中,李輝發現了一個非常熟悉的Y染色體類型——O1a1。
幾年前,李輝曾經調查過姒(音si)姓群體的基因。結果顯示,他們的主要類型是O1a1。姒姓傳說是大禹的後代。同樣是以大禹為始祖的姓氏還有夏侯氏。
這個結果讓李輝震驚不已,他馬上在網上又發了一個夏侯氏「召集令」,在上海地區找到了四個姓夏侯的人。結果做下來他們又大吃一驚,四個人裡面有三個人居然都是O1a1這個類型。
難道史學界推論有誤,曹操真的是夏侯血統嗎?
隨著樣本的增多,李輝進一步研究發現,O1a1這個類型在江浙一帶很常見,占到人群的30%,並非曹姓和夏侯姓獨有的共同點。從遺傳學上講,不能構成推斷曹姓和夏侯姓共同血緣的依據。
那麼曹操後人共同的基因在哪裡呢?
發現「O2-M268」
在一代一代的父子相承的傳遞過程中,Y染色體也在慢慢地積累著變化。一種叫作單核苷酸多態(SNP)的變化類型(也稱單倍型)因為突變速率極低,在後代中永久保留。
在實驗室,研究人員把收集來的近千份血樣的DNA提取出來,並用Y染色體上固定位置的100個SNP突變位點,對全國各地79個曹姓家族的280個男性以及其他姓氏的446個男性志願者進行分型。這100個點涵蓋了所有東亞地區可見的類型。
與此同時,李輝還將這些曹姓家族分成三類:宣稱是曹操後代的、未宣稱是曹操後代(或宣稱是其他祖源)的、其他姓氏的普通對照人群。
在無數次的比對分析後,那個看不見摸不著的曹操家族遺傳信號漸漸顯形。
李輝發現,在宣稱是曹操後代的家族中,一種叫作「O2-M268」的Y染色體單倍型顯著高頻出現,而且「O2-M268」只出現在這組樣本之中。而這一突變點在目前全國漢族人中都較為罕見,出現率只有5%。
帶有「O2-M268」基因的這些家族來自大江南北,互相之間並不認識,李輝認為,不太可能作假「串供」。
與此相對應的是,在檢測的樣本中,有8個曹姓家族堅決認為自己不是曹操後代。這8個家族的Y染色體單倍型檢測中,果然沒有發現「O2-M268」。
李輝又翻回頭去,重新檢測那個浙江曹姓村子的基因,同樣找到了「O2-M268」。但在夏侯姓的樣本檢驗中,卻沒有找到「O2-M268」的蹤影。
這些檢測結果讓李輝心裡有了底。也許,他們已經找到了曹操的DNA,找到了曹操的後人。
2010年6月28日,曹忠義收到李輝交給他的一份化驗結果:儀壹堂曹氏家族與舒城縣另一個曹氏家族七步堂有同一個基因——「O2-M268」。
這個「O2-M268」,就是他們共同的先輩曹操留給他們的基因「印跡」。
同時,李輝還告訴他,儀壹堂曹氏屬於曹丕支脈,他應該是曹丕77代孫。
曹佑平也在差不多的時間收到了化驗結果,鑑定他們七步堂確為曹操後人,屬於曹植這一支,而他則是曹植第72代孫。
「經過基因全序列精確檢測,他們的共同祖先確實是在1800年前左右。」李輝進一步解釋說,按照黑猩猩和人的基因速率計算,人類140年產生一個變異點。從檢測結果看,曹植的後代和曹丕的後代差13個變異點,和現在相差1800年,按照史書記載,曹操生活的年代是1900年前,說明我們已經把誤差做到100年以內。
曹操後代的共同基因「O2-M268」的發現,讓曹操DNA的測試結果呼之欲出。
但是這個結果,只是從現代人的遺傳基因和家譜記載逆推出了共同的祖先曹操。韓昇和李輝仍然希望從另外一頭,也就是曹操的先祖身上,再次佐證「O2-M268」確定無疑是曹操的基因。
曹操墓的發現,原本可以提供最恰當的樣本。
研究人員在實驗室進行基因檢測
兩顆古牙
曹操墓考古過程中發現有人頭骨、肢骨等部分遺骨,經鑑定為一男兩女三個個體,其中墓主人為男性,專家認定年齡在60歲左右,與曹操終年66歲吻合。
但是,復旦大學歷史學和人類學聯合課題組提出用DNA方法檢測曹操墓中的頭骨,卻被負責曹操墓考古的河南方面拒絕了。
那時,正是各方關於曹操墓的真偽爭論白熱化之時。
李輝說,他們並不想捲入到曹操墓爭論的漩渦中,也沒真的下功夫向安陽要「曹操」的骨頭來鑑定。
「曹操墓的真假和我們的課題其實沒有關係,這是兩個完全不同的範疇。即便是曹操墓中的頭骨與我們找到的基因不吻合,也不能說曹操墓就是假的,或者我們的研究是錯誤的。」
放棄了風口浪尖上的「曹操墓」,李輝他們另尋他途。他們首先想到的是山東東阿的曹植墓。
但是,李輝趕到山東東阿,卻是失望而歸。當地文物部門說,上世紀50年代挖出曹植墓的時候,東阿還屬於平原省。當時曹植墓里的骨頭和文物都集中在平原省的省會新鄉,後來撤省並省的時候,有的文物送到了山東省博物館去了,還有的被國家文物部門徵調走了。
「人骨在當時不算文物,所以被徵調走的時候,也沒有記錄在冊,等到後來山東省博要回曹植墓文物的時候,因為沒有文字記錄,不知道曹植的骸骨在哪裡。」李輝只得放棄了曹植墓。
除曹植之外,本來還有很多選擇。
根據李輝的了解,曹操的弟弟曹德,他的墓在上世紀70年代被挖出來,骸骨就和挖出來的土堆在一處,一見空氣很快就風化了,現在也不知道在哪裡。
曹操的父親曹嵩的墓,當時也挖出了曹嵩骸骨,後來骨頭填回墓里去了,墓地原址上現在據說還蓋了一個小酒樓,那自然是無處去找曹嵩的骨頭。
想來想去,李輝決定去一趟曹操的老家——安徽亳州。
1974年到1977年之間,為配合農田基本建設,當時的安徽省亳縣博物館在亳州縣城南郊一帶清理了若干古墓葬。
曹氏是東漢沛國(亳縣)的一個大家族,曹氏家族墓葬的所在,在亳縣很久以來就說是城南郊諸大土包冢,人們管它叫曹家孤堆。《水經注》卷二十三記載,古礁縣城側城南有曹操的祖、父輩諸人的墓葬。
經過考古認定,亳州的這個古墓群是曹氏家族墓。
其中最有名、出土文物最多的,就是元寶坑一號墓,通過墓里寫有「河間明府」的字磚,考古專家們推測,這很有可能是曹操的叔公曹鼎之墓。
「關於元寶坑一號墓的考古學研究很多,因為元寶坑出土的文字材料特別豐富。一般漢代的墓葬出土文物很少,但是這個墓刻滿了字,有30多個字磚。其中刻著『河間明府』的字磚和別的都不同。『明府』,是對一個郡的太守的稱呼。如果在諸侯國就是國相。史書記載,河間國的國相是曹鼎,正和字磚吻合,所以墓主人應該是曹操爺爺的弟弟。」李輝說。
但是這也僅僅是一種學術推測,關於元寶坑一號墓主人的身份,一直眾說紛紜。
李輝來到亳州的時候,首先找到了曹氏家族墓當年的發掘者之一,著名考古學家李燦。
時隔多年,今天的元寶坑裡,早已沒有了骸骨。但是根據李燦的回憶,元寶坑一號墓曾經挖出過2顆牙齒,當時保存在庫房裡。
足足找了兩天,工作人員終於在一個牛皮紙袋裡,找到了這兩顆牙。隨後,亳州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親自把這兩顆珍貴的牙齒,送到了復旦大學古基因實驗室。
「這兩顆牙,一顆是臼齒,磨損很嚴重,由磨損狀況可見,墓主人的年齡應該在50歲至60歲間。這個年齡區段再次證明了墓主人極有可能是曹鼎。另外一顆牙齒是犬齒,保存得比較好,磨損不大,這顆牙成了我們DNA實驗的基本材料。」李輝說。
李輝介紹,古代樣本的DNA會隨著時間推移不斷降解、斷裂。如果樣品超過100萬年以上,裡面的DNA就斷裂得粉碎了。5萬年前的樣品,基本上裡面的DNA也斷裂得沒法進行研究了。「這顆牙在2000年的區段,DNA的含量已經非常少了,如果沒保護好的話,我們自己呼吸的氣息噴上去,留存都會比它自身的DNA多上萬倍。」
復旦大學有專門的古DNA實驗室,分為5個房間,每個房間的空氣都經過單獨過濾,研究人員做實驗的時候,都像太空人一樣把自己包起來,連眼睛都要戴上眼罩。
這顆牙齒的測試,在這件實驗室里做了三個月。
為了不對牙齒的DNA造成「污染」,實驗人員要把牙用蠟包上,在牙齒右下側選取約0.5平方厘米大小打磨除去表面,再通過乙醇洗滌、紫外線照射去除污染;之後鑽孔,通過零下180攝氏度的液氮將鑽孔取出的材料處理成粉末,再通過一系列的反應搜集提取DNA。
即便這樣,實驗室也事先對每個操作者的DNA進行了檢測,萬一有操作者的DNA信息遺留在牙齒上,也可以從中篩出。而且,操作這項實驗的全部都是女性,她們沒有Y染色體。
在這顆2000年前的牙齒中,李輝再一次發現了「O2-M268」的蹤跡。
終於,研究結果有了一個確切的答案——「O2-M268」,就是曹操的Y染色體類型,是他帶給後代的「遺傳密碼」。
曹操並非曹參後代
今年11月11日,在項目啟動4年後,復旦大學歷史學和人類學聯合課題組終於發布了曹操家族DNA的研究成果。
對於李輝和韓昇來說,這次合作的意義,絕不僅僅是發現了曹操的基因這麼簡單。
通過對曹操後代,乃至整個曹氏家族的基因研究,李輝幾乎可以準確繪製一張曹氏遷徙繁衍的圖譜。
經過研究,他們推定來自遼寧鐵嶺、安徽舒城、安徽績溪、江蘇鹽城、湖南長沙和遼寧東港的六支Y染色體單倍群為「O2-M268」的曹氏是曹操後代。
同時,研究者們還利用Y染色體弄清了曹操後代不同族群間的關係遠近和遷徙過程。
李輝的研究顯示,安徽曹氏,在網絡圖中傾向於更緊密地聚在一起,元寶坑一號的牙齒和安徽績溪曹氏和亳州曹氏鄰接,顯示了較近的親緣關係。一部分山東乳山曹氏與遼寧東港曹氏更接近。這也和他們的家譜記載相吻合,說明曹氏很可能就源出安徽,由於曹魏政權的輝煌經歷過輕度的人口擴張。
「在已測定的曹操的6支後代中,有三家都是曹植的後代,兩家是曹丕的後代,剩下的是他某一個小兒子的後代,不得而知。」
韓昇更感興趣的,則是由曹操基因的測定而得以解釋的若干歷史謎題,其中最大的一個,就是關於曹操身世的傳說,除了確證曹操並非本姓夏侯,還基本排除了曹操和曹參的血緣關係。
西晉人陳壽所著《三國志》,被認為是最為可信的三國史書。書中記載曹操的身世:「太祖武皇帝,沛國譙人也,姓曹,諱操,字孟德,漢相國參之後。桓帝世,曹騰為中常侍、大長秋,封費亭侯。養子嵩嗣,官至太尉,莫能審其生出本末。嵩生太祖。」
陳壽說曹操是漢相國曹參後代,曹操的父親曹嵩是曹騰的養子。不過,曹嵩的父親叫什麼,再往上的歷史,陳壽留了個謎團給後人——「莫能審其生出本末。」
所以千百年來,歷史學者甚至老百姓都質疑曹操的血脈來源,然而卻沒有人懷疑曹騰的身世。
若曹操的祖父確是宦官,那麼曹操的父親曹嵩又出自何家?
復旦大學歷史學和人類學聯合課題組在山東和江蘇找到了五個家族,他們家譜記載跟曹操沒有關係,而是直接從曹參甚至更早的山東古代的曹國傳播下來的。他們這些家族的Y染色體類型,全部都是清一色的O3a4類型。
李輝說,雖然我們只找到了五個家族,這五個家族沒有達到小樣本的有效程度,但是因為它們百分之百都是同一種類型,所以他們這種類型的可靠度也非常高。很可能曹參或者古代曹國的君主都是這種類型。
實驗室推測曹操的類型是「O2」打頭,而曹參可能是O3a4。那麼,曹操和曹參難道不是一家人?
韓昇認為,曹騰是名門望族,即便自己沒有孩子,也只會在本族之間內部過繼。這一點在曹騰的弟弟曹鼎那裡已經得到了驗證。順著這個脈絡上溯,如果曹騰真的是曹參之後,那麼曹參的基因中應該也有「O2-M268」。然而這次的研究中,並沒有找到。
從這次的檢測結果看來,問題應該是出在曹騰。因為曹騰身居高位,這個位置上他能夠去篡改家譜世系,給自己貼金。
曹忠義被認定為曹丕第77代孫
中國遺傳基因庫
尋找曹操基因的項目已經結束,李輝仍然不斷接到要求尋根的曹氏後人的電話,他們都希望能夠通過抽血化驗的方式,確定自己的家族是否也是曹操的後代,是否也有「貴族血統」。
當然,也有不少人對研究結果表示了質疑。有歷史學家認為復旦的研究結論缺乏權威性,僅僅根據9個曹姓家族判斷曹操DNA不夠準確。
李輝解釋說,反向推導一下,假設這些家族不是曹操後代,血脈在歷史上沒有聯繫,他們相同的「O2-M268」基因突變就只能是巧合造成的。而這種巧合的機率大約為千萬分之三,也就是幾乎不可能。
這次復旦大學對曹操基因的研究,是世界上第一次把遺傳基因研究精確到家族,並且是在沒有古人檢測樣本的情況下,根據對後人的研究,推測出古代家族的基因。也是第一次從基因層面驗證了許多同姓人群在千百年前確實是一家。
在復旦大學尋找曹操DNA之前,用遺傳學方法來研究歷史,世界上也已經有不少成功的案例,比如用基因研究幾千年前的稻穀以追尋其發源地,聯合國人類基因組計劃描繪出現代人類在地球的起源和遷徙等等,但是從國外來看,研究成果都主要集中在史前時期。
「我們希望把這個手段往後延伸到有文字記載的歷史時期。」李輝說。
韓昇的理想,則是做整個中華民族形成史的研究。他認為,像中國這樣的多民族國家,能夠如此相互融合,在全世界都是少見的。
「在中國,民族的概念是文化概念而不是血統概念,漢族和其他民族在幾千年中發生了怎樣的血統融合,這些歷史的深層演變,卻沒法有清楚的歷史敘述。但是有了基因技術,我們就可以知道在考古過程中挖出的那些骨頭是誰,來自哪裡,在歷史長河中他們如何定位,如何繁衍、擴大、遷徙、流動。」韓昇說。
按照他的設想,整個中國可以建立起一個龐大的遺傳基因庫,所有姓氏的基因信息都記錄在案。
到那個時候,我們也許可以憑藉基因技術知道,幾千年前我們的祖先是誰,全國成千上萬個同姓人中,又有哪些人跟我們出自同一支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