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若談到公司治理,不能不提到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副教授麥潤田。他的直言不諱令人印象深刻,是許多小股民最依賴的一把獨立聲音。他努力撰寫文章,不是爲了追求學術成就,而是希望喚起社會重視公司治理。
“仗義執言須要付出代價”,這是麥潤田不斷提醒學生的一句話。
去年底剛滿60歲,已達耳順之年的新加坡國立大學商學院副教授麥潤田既不是典型財經人物,也不是典型學者。
小股民遇事找他、董事發現一家企業的治理出現問題會咨詢他、監管機構須要修改企業治理架構或條例也會征詢他的意見,麥潤田已是本地公司治理的代名詞。
就如近兩年的凱發集團(Hyflux)和美鷹酒店房地産投資信托(Eagle Hospitality Trust),或更早的來寶集團(Noble Group)和新郵政(SingPost),每一家公司發生可能損及小股東權益的爭議時,皆可見到麥潤田的直言不諱。
監管機構修改條例,麥潤田若認爲不適宜,亦不懼公開反對,如取消上市公司的季度財報要求。他接受《聯合早報》專訪時說:“我希望這些年的努力有喚起社會更重視治理,以及正視投資者面對的問題。”
頂著一頭銀白發,架著一副眼鏡,研究公司治理逾20年的麥潤田比預期更容易親近,任何問題皆能侃侃而談,也不吝分享想法。
在新西蘭接受會計與金融的學術訓練,麥潤田的博士論文研究企業信息披露、預測和審計等方面的品質。他同時收集企業董事會的資料,也曾在美國發表與上市公司董事會有關的學術文章。“很顯然我當時已經對治理感興趣,但在那時治理仍是個陌生的名詞。”
金融風暴開啓研究契機
考獲博士學位之後,麥潤田于1996年回國,並加入國大執教。隔年,本區域爆發亞洲金融風暴,世界銀行找上麥潤田的同事,希望他寫一篇與本地公司治理有關的文章。這名同事邀請麥潤田合作撰寫。
麥潤田指出,公司治理不佳被視爲是引發亞洲金融風暴的原因之一,“當時很少人談論公司治理,董事會大多數只是橡皮圖章”。
接著,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邀請麥潤田加入它的亞洲公司治理圓桌論壇(OECD Asian Roundtable on Corporate Governance),成爲核心成員。“我不敢說那時已對公司治理了解甚深或知識淵博,我還處在摸索階段。”
同時,我國政府開始重視公司治理,並成立了三個委員會,分別檢討公司法、披露與會計准則,以及公司治理。
受邀加入本地首個公司治理委員會的麥潤田仍記得于2000年1月2日在新加坡金融管理局進行彙報,席上有不少金管局和政府高級官員,以及重量級企業領袖。不久之後,他受邀加入公司治理委員會。
經過一年檢討,委員會發布了本地首份《公司治理守則》(Code of Corporate Governance)。“很多人質疑公司治理會不會只是一時流行,幾年後再無人關注。我堅信治理是企業根本,管理層須對董事會負責,董事會和管理層須對股東負責。”抱持此信念的麥潤田于是決定投入更多時間和精神,專研公司治理。
謹記父親教誨 學以致用
打從一開始,麥潤田已很清楚所進行的研究必須實用且與社會脈動息息相關。他認爲,若研究僅供學術界參考,即使刊登在最頂尖的國際期刊,卻未必能影響和對社會有一絲一毫的改善,這就比較可惜。
因此,當麥潤田領導成立國大商學院的企業監管和財務報告中心(CGFRC),就將它設定爲從事實務研究的中心。此中心是治理制度與機構研究中心(CGIO)的前身。
直到商學院出現人事更叠,新院長希望中心把更多資源投入學術研究,麥潤田決定卸下中心主任一職。
“這就是我……從事公司治理有關的工作,你必須隨時做好准備說出真心話。若你認爲事情是不對的,你願意捍衛自己的立場。”
麥潤田相信,這一點受父親的教誨影響甚深。父親大約四年前過世,生前在一家印務公司擔任撿字員,而母親爲了幫補家用,替左鄰右舍浣洗衣物。
在麥潤田的印象中,家境雖然不富裕,母親也偶有怨言,但父親依然經常捐錢助人。“他常說在家裏只有三個規則:不抽煙、不喝酒,以及誠實正直。”
誠實正直,相信成了麥潤田待人處事的座右銘。在新西蘭求學時,麥潤田曾獲當地一家保險公司的聘約。他至今仍對面試前傳入耳中的一通電話對話留下深刻印象。
麥潤田記得,面試主管在電話中與對方的談話似乎涉及一些公司內幕消息。由于對方毫不避嫌,麥潤田認爲,局內人交易也許在那個年代是相當普遍的。“當下我開始思考,這難道是我以後上班所要面對的嗎?想到這一點,我決定回絕對方。”
父親願意盡其所能助人的精神,也是麥潤田投入公司治理研究秉持的精神。“既然我有這樣的知識,不如用來幫助他人。我成爲公司治理的擁護者,因爲我認爲新加坡需要這把聲音,每個市場都需要一把獨立的聲音。”
不當少數股東維權者
麥潤田強調,他不是少數股東維權者(shareholder activist)。
他不否認許多小股東投資了畢生血汗錢,卻因缺乏資源、背景和知識而身陷不利處境,“我試圖客觀看待問題,我不一定認爲少數股東就是正確的”。
維持獨立客觀,同樣是麥潤田堅持不擔任任何上市公司董事的原因,並讓他成爲大家放心咨詢的對象。他每個月接獲至少一封小股民寫給他的電郵,偶爾有寄到他辦公室的信件。除非匿名,麥潤田盡可能回複每一封電郵或信件。“當然也有一些‘吹哨者’,他們可能是企業的員工,不少是財務人員發現公司財報可能被動了手腳,于是向我求助。”
麥潤田每一次都會提醒對方,任何決定都有必須承擔的後果。“揭發了你可能失去工作;不揭發你就有串謀之嫌,這不是可長久持續的方式。”
若懷疑內情嚴重,在還未有十足把握的情況,麥潤田會將相關信息提交給監管機構。
一些董事會成員遇到治理的問題,也會私下向麥潤田請教。他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家上市公司的管理層拒絕接受董事會的建議,不肯聘用一名首席財務官掌管財務,也不願改變執行董事酬勞,兩名獨立董事因而陷入兩難。
“我告訴他們,眼前只有三個選擇。第一,等公司召開年度股東大會,屆時拒絕接受連任;其次,立刻辭去獨立董事,安靜離開;第三,立刻辭去獨立董事,但揭發實情。”麥潤田很清楚自己會選哪一條路,但他不能替對方決定。
據了解,兩名獨立董事選擇了第三個選項,但這家上市公司10年後還是陷入了財務困境,目前仍在司法管理人的協助之下進行重組。“由此可見,很多治理問題若不及時解決,很可能釀成更大問題。”
被指誹謗仍堅守立場
麥潤田對許多上市公司的治理公開提出疑問,爲自己招來不少麻煩。“我收過不少索償信,那些公司都說我誹謗它們,要我賠償。”
麥潤田透露,通常對方不會說明索償金額,但要求他刪除或撤下已經在推特(Twitter)或博客發表的言論和文章。麥潤田拒絕讓步,他堅持文章內容都是根據公開信息所進行的評論。其中有公司威脅將麥潤田告上法庭,他依舊不退讓,“如果上法庭,我將知道更多有關公司的內部信息,對方最終不了了之”。
麥潤田認爲,這些公司是仗著擁有資源,而他只有孤軍一人,試圖利用誹謗來令他噤聲。雖然有不少律師自願爲麥潤田挺身而出,他仍不禁感慨:“爲什麽大多數人不願公開發表意見,正因在我們的司法制度之下,要證明一個人誹謗很容易……而這一點對公司治理的發展是有害的。
努力了20年,麥潤田認爲,本地公司治理仍有許多可改善的空間。他近年積極呼籲監管機構加強執法,新加坡交易所監管公司(SGX Regco)最近尋求擴大執法權限,以更快捷有效處理上市公司及個人觸犯上市條例的案件。不敢居功的麥潤田說:“我多年前已說了原本的方式行不通。”
他不願自評付出的努力改變了社會多少,麥潤田認爲,這一點應該留待他人評論。
不過,他時時刻刻提醒自己和學生“做對的事,是有代價的。誠信不是做正確的事,若有足夠的獎勵,任何人都可以做正確的事。誠信是當沒有人留意你,甚至可能須要付出代價,你依然願意去做。”關于這一點,麥潤田不僅身體力行,也是最好的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