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坐著兩個男人,一胖一瘦。胖的臉很圓,像笑佛。瘦的瓜子臉,挺秀氣。兩人湊在一起,像准備說相聲。
“Ms. Tong, 你好” ,佛臉男人先開口,自我介紹叫Steven,餐飲部經理。
“我們看過你的簡曆,呃……”
他停下來,大圓腦袋偏過去想了一會,才笑盈盈繼續:
“ 你是,你是來申請餐廳經理職位的?”
“ 哦, 不是。”我說,心底偷偷笑。
“兼職而已。”
聽到這個答案, 兩人對望了一眼, 很慶幸地舒了口氣,仿佛喜歡的球隊守門員,正好撲到球,解除了危機。
挪挪身子,喝口水,輪到瓜子臉發問。他的脖子伸得老長, 像一只好奇心重的鵝:
“爲什麽想來我們部門呢?你的簡曆可是over-qualified。”
我笑了笑,並沒有馬上作答。
並非不知道答案,而是我想給的答案, 他們不一定想聽。
從飛機降落在樟宜機場那刻起,我就籌劃重返職場。兩娃相繼上學,沒有了後顧。 新加坡中英文通用,沒有語言障礙。回顧自己的學曆,經驗,心想找到心儀工作,該比日本來得容易多?
錯!
新加坡吸引移民的原因之一,是因爲成爲公民(或永久居民),實在有太多優惠。從小孩上學,到買房子,小國家照顧得無微不至。更不用說找工作,總以保障本地人權益優先。我拿的是家屬居留證,挨在人力金字塔最低端。雖允許工作,但前提需要用人單位作擔保,向人力資源部申請LOC (Letter of Consent,同意書)。小企業肯定不樂意自找這種麻煩,大企業願意,卻又懶得搭理。
整整四年的全職媽媽生涯,在家練就三頭六臂。 什麽time management, 什麽multi-task, 條條對應job requirements。但HR 看到的,是絕對真空。手指頭一點,直接送至回收站。
眼看寄望的最優選項,一個個化作夜裏的夢。眼見爲實的,還是宜家,不離不棄。那就心不甘情不願地撿個“籮底橙”,好歹也是工作。第n次網上申請,第n+1次步入宜家面試。
“因爲……因爲我對IKEA Food有感情。”我說,添上倫敦宜家時的經曆。
“不錯。”兩人點點頭,大方亮出滿意,進入下一環節。
“你想上早班還是晚班?”
“晚班幾點下班?”
“十二點。 有員工班車,直接送到家。”
“太好啦! 那晚班!”
我爽快得像一口脆黃瓜,他們很是吃驚,對我更有點猜不透。但既然自願送上門, 也就不去糾結了。
一個月後,我手捧新領制服,走進宜家辦公室更衣室。
屬于我的儲物櫃牌號是24,HR告訴我怎麽設置密碼後就走了。我拆開透明塑料袋,嘩啦啦取出黃底黑色間條襯衫。這套新版制服發行時,我還在倫敦,大家笑說這看起來像大黃蜂。深藍色褲子不大不小,很合身,摸上去用料結實。系上有IKEA標志的皮帶,配了小腰包,裏面裝著文具刀。抽出來用的架勢,和警察拔槍一樣帥。
全身武裝准備好, 我站到鏡子前。一個又長又瘦的小黃人,插在胖胖的橡膠安全鞋上,像田邊穿了衣服的稻草人,思考這一段新的宜家之旅。
我會遇到什麽人, 什麽故事呢?
“Dear customer,” 外面熟悉廣播響起,“welcome to shop at IKEA。”
我刷了門禁,大步邁出去。
來吧!
我所在的部門叫IKEA Bistro。
俏皮的單詞,原指法國小酒館。但在瑞典起家的宜家,也引用這個概念。因爲賣場大多建在城郊,路途遙遠,天寒地凍,正需要來點小吃,暖暖胃,好繼續上路。所以便提供熱狗,咖啡,冰激淩,幾個硬幣的事兒,隨意站著享用。耳邊時而傳來陣陣法語香頌,慢條斯理,勉強還能和法國情調沾上邊。
但那是在北歐。
在新加坡,則另一番景象。
第一晚工作, 我被分配到賣熱狗櫃台,主要任務如下:
一, 給每片面包單獨包裝;
二,把熱狗腸夾進包裝好的面包;
三,客人點單, 送上熱狗。
有啥難度?
在旁練習了幾下,躍躍欲試登台。可剛一亮相,就被眼前景象,嚇得手發慌! 只見玻璃對面,濃濃人潮,烏雲般壓過來。每一雙眼睛,饑腸辘辘,流露出唯一一種欲望:
Makan!
多種族聚居的新加坡,既沒有統一語言,也沒有統一文字,卻用馬來語“吃”,團結了不同文化。就像我們的”你吃了沒?”,一說“makan”,全島通用。
新加坡人對吃著迷,天天滿大街尋覓。對某些食物植入的忠誠,甚至高于愛國主義。而相比西餐餐廳,他們更偏愛熟食中心。除了可以人字拖隨意穿行,那裏總讓人想起,已經消失的kampong (馬來語,村落)時代。
那還是一窮二白的新加坡,歸屬于馬來西亞。從各處飄來的移民,根據種族定居在劃分村落。後來住著住著,人混了,食物也混了。爲了謀生的小攤販,烈日下擔著扁擔,成了凝結人情味的因子。大家不分你我,不分膚色,一起在路邊坐板凳,吃華人的炒粿條,印度煎餅,和馬來椰漿飯。
現在的小販都被收管進熟食中心,沒有空調,環境殘次不齊。但越住越高的新加坡人,依然每天去報到。那裏是根,也是集體回憶。
也許因爲宜家Bistro的接地氣,與本地氣質相近,所以大家都愛穿拖鞋來這兒“聚腳”。幾張桌子的大排檔規模,硬是被鼓漲成聚會大廳。
整個晚上,雙手根本停不下來,就像掉進小倉鼠的籠子,追逐一場饑餓遊戲:一邊是”供“,像動物要過冬,拚命儲備紙片夾面包。最好建成金字塔形,越高越好。另一邊是”求“,要跟得上客人點單速度,要多少,給多少。供大于求,還有時間轉轉胳膊;供不應求,隊伍越排越長。還有最刺激的,連續幾個顧客要10條以上熱狗,桌子清盤,只能埋頭苦幹,重頭再來。
腿也不能閑。除了准備熱狗,還要頻繁到身後取炸咖喱角。對,咖喱角! 金黃香脆酥皮,包上咖喱味雞蛋土豆,新加坡人至愛!還有炸雞翅,皮脆肉嫩(近日暫停出售,改賣炸雞塊) 。春卷,本地人口中的popiah。一樣來一包,晚飯輕松解決。再買個巧克力甜甜圈,甜點也不用愁了。
到了11點打烊,還有小尾巴,饞嘴小孩一樣等著買吃。終于把最後一位顧客送走,才有空打掃,補給。每天賣出去的上萬條熱狗,空缺下來的,都要給填滿,好在第二天繼續作戰。
忘了怎麽到家,只記得次日早上醒來,全身像鑽進無數蟲子,從肩膀一路酸至腳心。
“Tong Yan,你來啦!有沒有累壞啊?”一看我又來上班, Desmond揶揄道。 他就是開幕的瓜子臉, Bistro掌舵人。
帶領這個部門不容易。 宜家強度最大部門之一,起得最早,收得最晚,靠薄利多銷。 周末人流堆得死死的, 三個櫃台同時開足馬力,經理也要親自上陣。我在一邊累得說不出話了,仍可以聽到Desmond春風拂面的開場白:“Hello,how may I help you?”
回到後廚房,他最喜歡摘下帽子,給大家展示那亮亮的光頭,浮起一層水汽。
剛來報到時,Desmond對我說:“從此以後,這就是你簡陋的小窩了。”我環顧一圈,窩其實不小,卻實在簡陋。
辦公室分三大塊, 一片是倉庫,所有食品呆在箱子裏,方方正正, 一起倒數“最後限期”到來。 中間辦公,和樓上又是咖啡機又是休息區的Service Office相比,這裏只擺了兩張桌子四台電腦,素描與油畫的差別。剩下三分之一,長長不鏽鋼工作台,表面潔淨如手術台。旁邊三井油鍋,整日油海翻騰,膩氣逼人。
大家都熱愛工作的,准點上下班。但卡打完,人一出門,心裏想的便是別的事情,去哪兒吃飯,晚上約了誰。只有Desmond,除了坐一小時車回家睡覺,人和心都宅在這裏。每天蚱蜢一樣活力十足,從不顯倦容。
“你怎麽就這樣吃東西呀?”
一進來,我就看到Desmond蹲在角落,手執雞翅。
“呵,這樣更香。”他說,沒打算挪地。
“今晚又要幾點下班?”
“10點半肯定走啦,要不沒車回家了。 明天還要八點來上早班。”
“你這樣還哪還有時間追女孩啊!父母也沒催你結婚?”
“他們早都不在了。 沒壓力。 ”
他說得很輕易,比冬天吹出來的霧散得還快。此刻困擾他的,是猶豫該從翅中還是翅尖下口。
倒是我,覺得窘。信息來得太燙,措手不及。就像看到陌生人的腳趾,眼睛無處可放。
“你去makan嗎?” Desmond問,直接跳過我的難堪。
“我…我這就上去。”
“一定要嘗嘗這樓上送來的雞翅。 肉超嫩,超多汁。”他著重強調兩個”超“字,一臉陶醉。把骨頭都啃幹淨了,他起身去扔掉,回來多拿了兩只,塞進我手中。
傍晚七點, 我的休息時間。
我拿出一早打好的飯菜,找了無人角落,與空氣面對面。食物早已過了最佳口感65度,加上賣相不佳,我不甚有食欲。只有剛才那兩只爪子,看起來不錯,也伸出十個指頭,准備享用。
“別忘了蘸醬!”
是Desmond,匆匆經過我身後遠去,又匆匆回來,手裏捧著一碟鮮紅辣椒醬,和幾片面包。
他坐在我對面。
我放下雞翅:
“不好意思, 剛才提到你父母,希望不要介意。”
“嗨,沒事兒,都過去那麽久了。” 他說,翹舌音發得很正宗,仿佛舌頭一卷,什麽都無所謂了。
但我還很好奇,小心翼翼地問: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情?”
他在嚼著面包,腮幫子一搖一晃,像在組織語言。吞下去,清清嗓子,大門徐徐打開。
“父親在我9歲那年就去世,母親一人帶大我們仨,所以我們和媽媽特別親。我16歲出來打工,減輕家裏負擔。但她累壞身體了,後來因此得病,十年前走的。”
他把臉側過去,不再對著我,仿佛和自己說話。
“那時我還在Burger King。我把自己關在家裏,足足哭了一個星期。自殺的心都有!”他笑著搖了搖頭,像在嘲笑當時的自己。
我坐在離他兩盤菜的距離,感到無法度量的悲。
“她的房間就對著門口。”他用手比劃了一下。“一開門就可以看見。現在回家,總還想起以前她在的畫面。”
他把身體轉回來,向著我,沒有對焦。我這才仔細觀察他的眼睛,雙眼皮,弧度溫柔,勾勒出潮州人血統的美。
“現在想開了。要是一直拖著,大家都累。就是我那兩個姐姐,一說起來,喏,就像你這樣流眼淚。”
我趕緊把頭轉開,心想就一點淚花,也被他發現。待重新坐好時,故事早已悄然結束了。
他起身,風一樣嗖嗖取回一盤炒飯,放在桌上。
“你待會下去把這個帶給妹子,她還沒吃飯。謝謝啦!”
然後擺擺手,走了。
我望著空下來的椅子,發了好一會呆,才想起沒來得及吃的雞翅。
要吃炒飯的妹子叫Doris。
看到我回來,她蹦蹦跳跳,拿著冰激淩勺子迎過來。不用凳子,上身湊近工作台,大口大口開始往嘴裏倒。出來打工的小姑娘,能屈能伸,海綿一樣,放到那兒都毫無抱怨。不像我,心裏一直挑剔,那炒飯那麽幹,怎麽下得了口?
新加坡有兩家宜家,一間位于Alexandra。傳說以前是醫院,營業二十多年,存下許多故事,關于人的,關于鬼的,都和人潮一起流動。我所在的是另一間,Tempines。這裏特點周末興旺,工作日卻要看運氣。運氣壞時,當班經理出來,搖搖頭直說:真系拍烏蠅 (粵語,冷清的意思)
這倒便宜了我們,可以趁機在後廚房八卦聊天。倒日夜班的部門,很少有同事約一起吃飯的奢侈。
“不工作的時候,在家都幹嘛?”我問。
“看劇啊!”Doris停下勺子,直起身來說。她喜歡笑,鼻翼兩旁的小酒窩,點亮了稚氣未消的臉。
“什麽劇?”
“大陸劇,韓劇,都看。”
“哦,那你知道小鮮肉什麽意思嗎?”
“當然知道!”立園拿著抹布湊過來,搶著回答。“爸爸去哪兒,奔跑吧兄弟,都看過。”
Doris和立園來自馬來西亞,住同一條村,上同一間小學中學。12歲一起去超市打零工,後來一起辍學。立園三年前和姐姐來新加坡打工,Doris也跟著來了。房子租在宜家附近,兩人好的如姐妹。
“你們有男朋友了嗎?” 我問。
“我沒有。”立園自告奮勇。“她有!” 手肘推了推旁邊的Doris。
“哪有嘛!”
“哦,她只是暗戀。”
“誰呀誰呀?宜家的嗎?”
Doris抿著嘴,努力把秘密留在心底。可不聽話的甜蜜,還是撐開一道縫,像熟透了的石榴。
“全世界都知道啦,還故意藏什麽嘛。”力園說,丹鳳眼不停慫恿Doris。
“他嘛……”
“你們幾個在裏面幹嘛?有Customer啦!還不出來!”
聲音從外頭沖進來,像上課鈴,又重又響。
我們三個像被大人訓斥的小孩,偷偷交換了眼神,灰溜溜地四處逃竄。
看我回到崗位,Aunty Angie尖辣的眼珠子瞪過來,再次強調:“別到處亂跑!”我一直懷疑她是獅子座,凡事要稱王。說話又硬邦邦,像個椰子殼,不讓人靠太近。
我埋頭夾熱狗,明知道自己錯了也沒搭理她。過了一會,她來下命令。
“哎,去拿鎖匙,把冰激淩硬幣收回來。”
“鑰匙。”我糾正。
“什麽?”
“標准普通話,鑰匙,不是鎖匙。”
我解釋得很認真,她卻像聽了天大的笑話,咕咕笑起來:
“鑰匙,鑰匙,要死咩!哈哈!”
她笑起來真不好看,也不自然。臉頰兩團很高的肉,因爲整天凶著臉,缺乏運動,很僵硬。可是,看她帽子下的寶藍色頭箍,平時拿的粉綠手提包,少女心還鮮活如空氣。這個整天愛叉腰的厲害角色,什麽時候長出來的呢?
“Tong Yan, 你今天負責後勤清潔。”
一上班,就接到任務指示,來自值班經理,一位老uncle。
“……可是……”
“可是什麽?”
“還沒上手啊……”我顯出很難爲的樣子。“要不推到下次?”
“沒關系呀,不懂可以來問我。” 他慈眉善目,像極了“功夫熊貓”裏那位師傅,讓人不好意思拒絕。“今天人手不足,就拜托你啦。”
說罷,把手往背後一挂,仙人道長般駕著彩雲飄走。
我歎了一口氣。
後勤清潔,俗稱打雜,功能強大,角色渺小,典型吃力不討好。學經濟的朋友評論,這叫Two-factor theory。大意實例爲,熱狗放在番茄醬桶前,壓得出來,沒人在乎裏面裝得滿還是少。要是壓不出來,顧客肯定開始呱呱叫:“哎,醬沒有啦!找人出來滿上!”
這個“人”,現在輪到我。
從台前轉到幕後,有些失落。倒不是因爲工作量比以前大多了,喝的咖啡、汽水,用的吸管、紙巾,到顧客拍拍屁股走人後的垃圾,全由我一人來負責。每周兩次消耗卡路裏,健身房都免了。
我只是心疼自己的學曆,就像看著新皮鞋踩到泥巴裏。名校畢業,出國深造,本該一路向北,卻自由落體,最後怎麽落到連自己都辨不清的路上?
不想被熟人認出,我把帽子壓得很低,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嘴巴呼吸。刻意帶上橡膠手套,好與物體隔出點距離。我拿上抹布,穿梭在不同人群與桌子之間。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做清潔的女子,身上裹著厚厚的自尊心。我還把敵人都假想好了,要是誰過來指指點點,說三道四,我一定狠狠罵回去!
“謝謝!”
一把聲音,很真誠。
眼光偷偷從帽檐下越出去,窺見中年女子,帶眼鏡。她好像很過意不去,連忙拿起冷飲與食物,往後退幾步,好給我騰出工作的地兒。
我不太相信,假裝沒聽見,繼續用力擦。
“謝謝!”
是幾個年輕小夥。
我把餐飲區和垃圾桶擦了一圈,耳邊不絕相似的“謝謝”。都說這是一個帶魔法的詞,真的。我猛然覺得自己很可笑,像裹著好幾層大衣,出現在大夏天。碩士打雜,那又咋啦?天跌下來當被蓋!
“謝謝” 我說,順手把帽子高高揚起。
漸漸發現,這份工作也有好玩的,例如倒騰冰激淩機。
別看這鐵皮機器,餓起來也像嬰兒一樣呱呱大叫。只要聽見外面傳來“滴滴滴”聲音,我就得把“食料”,水桶抹布,一樣樣搬上小車,輪子咕噜咕噜,緩緩上場。
冰激淩秀開幕啦!
觀衆每人手執雪糕筒,翹首看著我爬上凳子,准備開啓機器嘴巴——一個類似高壓鍋的裝置。我先開到一半,好讓氣體滋遛滋遛釋放一會。全部掀開後,再倒入兩包五升奶油混合液體。這時,人群總出現騷動,連走過的顧客也要駐足停留,發出感歎:
“啊,原來冰激淩是這麽來的!”
合上嘴巴,機器像打了飽嗝,渾身顫一下,一切又恢複正常。投入硬幣,放了雪糕筒的鐵圈平穩升起。“噗”,一團雪白雲霧噴出,鐵圈平穩降落。
“啊, 哈哈!” 小孩子激動得又跳又拍手,像遇到會說話的小狗。
“謝謝你!冰激淩機器人!”
表演結束,走回後廚房路上,擡頭看了看鍾:九點半。前後不到岸的時刻,尤其覺得累。 就像馬拉松過了大半,消耗值降至最低點。支撐下去,只剩下意志。
倒了些水,一飲而盡。剛想坐下歇歇,耳邊響起按不下去的鬧鍾:
“Tong Yan,咖啡桶滿了。”
“第一台冰激淩怎麽壞了? 你剛才是不是胡亂操作啦?”
Aunty Angie比值班經理還操心,頻繁從前台崗位退下來,唠叨我的不是。把咖啡渣倒掉,解釋了機器本來已壞,她還不罷休:
“不是跟你說要一直站在外面,就不聽!看!顧客都來我這裏投訴!”
“投訴”是個很嚴重的詞,她習慣這樣來嚇唬人。很多女孩也因此投降,做乖乖的綿羊。
但我怎麽可能是綿羊?
箭步追上去,昔日叛逆少女現身:
“怎麽做都有意見,你就是在針對我!”
她來不及有反應,我趁勝追擊:
“我媽都管不了,你別想來管我!”
甩頭回到後廚房,該幹嘛幹嘛!
我氣呼呼地跑到餐飲區兜了一圈,抱回一桶快用完的芥末醬。把裝置拆開,放在手龍頭下。手使勁在搓,腦袋卻不停回放剛才那一幕。
”最多一拍兩散,以後井水不犯河水!“ 左腦袋憤憤想。可是右腦袋覺得下不了手,有點殘酷。
她不是壞人。
最多就是一張刀子嘴,總惹人煩。可撬開椰子外殼,裏面藏著的心,清甜如果汁。
我是在一次部門派對上發現的。
因爲Steven升遷,餐飲部借題發揮,辦了難得的榴梿派對。
那天是傍晚,不知哪兒借來了幾張大圓桌,立在宜家停車場一角。塑料桌布,塑料餐具,大家並不介意。很多人早早來了,吃肉的吃肉,剝皮的剝皮,聊天的聊天,又濃又香的味道,溫暖了鮮有人氣的空間。
待吃空的榴梿殼散落一桌,Aunty Angie才出現。因爲不能丟下顧客,聚會吃飯要輪著吃。樓下還有幾個太忙,走不開。
她穿著工作服,剛好坐在我身旁。
“Aunty,你以前是不是黑社會大姐大啊?” 我仗著些酒精,單刀直入。
她一聽,嘿嘿笑起來。“你是說我聲音太大,整天罵人,對不?”
還有自知之明,那到底有沒有?
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拿出紙巾,把別人留下的殘羹冷炙,一塊收拾幹淨。三下兩下,面前豁然開朗。
“我呀”,她開始說話,“以前苦命。爲了養大孩子,每天打三份工。早上給印度人的服裝店擦窗子,中午飯到珍珠閣(唐人街裏的熟食中心)做訂餐,再到酒店做客房清潔。一天睡三小時。現在命好了,孩子拉扯大了。你知道我兒子現在做什麽嗎?”
她自問自答:
“銀行經理!所以我現在出來做工,純屬消遣。要不在家吃著呆著,就真成癡呆啦,哈哈。”
她的笑還是不好看,我卻覺得很可愛。
很快,Aunty要回去上班。臨走時吩咐我幫忙打包些食物和榴梿,她拿下去給他們嘗嘗。
我看著她走上筆直黃線,到盡頭,慢慢消失在電梯裏。一回到廚房,她肯定會一邊唠叨,一邊像喊孩子過來吃飯一樣:”不是餓了嗎? 還不趕緊過來吃!“
Aunty推門進來了。兩只手一直和脫下來的圍裙怄氣,使勁揉成一團,扔在冰櫃上。
“你說不要管你,那以後我一句話也不說!” 她昂頭挺胸,凜然得如女英雄。
我在廚房另一頭,明白了英雄的委屈。
“是爲你好!你還這樣對我!”她其實想這樣說。
我放下東西,在圍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她面前:“好啦,Aunty,剛才累嘛。說話就沖點咯。你不要介意啦。”
她怔了一秒,然後,臉上強悍的輪廓,像太陽底下的冰塊,慢慢融化。少女神態,透徹浮現,嬌滴滴的,羞答答的。
她是喜歡被別人哄的,心花都開到窗外了。但又怕別人覺得,快60歲女人了,怎麽還那麽做作,便趕緊拉起皺紋來遮蓋。啞色的秋波,悄悄捎來又悄悄溜走,釀著好幾輩子的情。可以想像,這姿態還原至玫瑰盛開時節,肯定少不了狂蜂浪蝶。
“還不是不想讓你被人罵嘛。” 她努著嘴說。
我伸出手,蹭了蹭她圓渾渾的手臂,表示歉意。她也拿起手,伏在我的上面,拍了拍。她的掌心很硬,很粗,像風幹的牛肉。枯萎了的指甲,暗黃色,冷眼旁觀一場生活劇落幕。
還沒戀上, Doris就失戀了。
我們在等班車。 午夜的新加坡,涼風習習,正好適合聊聊凋謝在花蕾裏的愛情故事。
那個男孩是個好人,有求必應,有問必答。自覺不去點破,便是立了貞節牌坊,無可厚非。但電話另一頭的Doris,卻被抛得忽高忽低,想不明白。于是鼓起勇氣,信息裏發送心意。
男孩回複:對不起,我對你沒有感覺。
“去了台灣旅遊,心情好點沒?”我問。
“恩,不太去想了。”
“那時還以爲你會做傻事呢!”
“哈哈,不會啦,我還有弟妹要養!”
“會有更好的人出現。 ”
“我知道。 謝謝你。 ”
她還是那樣笑著,但昏黃路燈下,暈開了淡淡的成熟。
和Doris說了再見,我走向班車。馬來司機剛睡醒,揉揉眼睛,到外面吸煙提神。車上已經坐了幾個人,呼出疲倦的二氧化碳。我跳上車,鑽進深黑的角落。
“Tong yan, 你剛才忘記關冰櫥的燈,我幫你關了。”
Aunty Soo Say邊吃力爬上車邊說,像在播報新聞。
我連聲道歉,很過意不去。
“沒事沒事。”她說,調整了身體與椅子間的契合度。
午夜十二點半,人等齊了,司機扭開馬來語電台,啓動汽車。我閉上眼睛,隨時准備滑入夢鄉。
“今天我做了飯菜才出來做工的。 炒了西蘭花,還弄了個湯。 ”
旁邊有人在說話,是 Aunty Soo Say。 我不清楚這是對白還是獨白。但全車就只有我和她同部門,就睜開眼,接過話:
“哦? 給孩子做的?”
“是啊,” 她順得好自然,像早就預感我會在轉角出現。
“他們上poly (理工學院,介乎中專與大專之間),這幾天准備考試。我先生兩年前走了。 ”她說,語氣平淡得有點無奈。
“那你要一個人照顧家庭, 很辛苦啊。”
“我是苦命啦,很小就跟著爸爸出來跑小生意,一輩子沒停過。 現在一個人了,還要供他們讀完書。 ”
“Aunty, 你只是勞碌命而已啦。 ”
“是是是!你說得對!”她聽上去很感激,仿佛遇到知音。“上次去算命,算命先生也是這麽說。”
然後話題一轉:
“那天去醫院看我媽媽了。”
“沒什麽事吧?”
“老了咯。 過幾天還要去拜拜我爸爸,還有先生。 本想在家裏供佛像, 後來想想算了。 以後我走了, 小孩不懂, 隨便扔掉,不好。 ”
電台傳來詭異的音樂,凶宅裏的木門,被看不見的東西拂過,幽幽地吱吱作響,女人突然高聲尖叫,把心都喊毛了。低沉的男聲最後冒出來,聽不懂在說什麽,應該是午夜鬼故事節目開場。
車上突然很安靜。 我以爲她也被嚇著了,沒想到問題又倔強地站起來:
“你先生疼你嗎?”
“嗯, 挺疼的。”
“那就好。 我先生很顧家的, 一休息就帶孩子出去玩。兩個人結婚,年齡什麽的算啥,會照顧家就好。 ”
“哦”。我換了個語氣詞,她沒有留意也不在意,仿佛只要有人回應,就有繼續下去的理由。
“我全身都痛呢。 那天去針灸了,好點。 哎呀, 一次得要好些錢呢。 那天我女兒病了,也去看醫生了,又要花些錢。 ”
“你小心身體, 別太累了。 ”
“好,謝謝。”
車停了。
Aunty拿出雨傘拐杖,先伸到車外,在地上立穩支撐點,再用另一只手咬住扶手。身子像一袋大米,在兩點之間,晃了幾下才晃下車。
“謝謝,晚安。”她對大家說。
“晚安。”我說。
門很快合上。
我透過茶色玻璃,看見兩條被嚴重壓彎的腿,一深一淺,一淺一深,艱辛地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