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因爲疫情,這時候的我一定忙得不可開交。我在當地一家旅行社工作,每年的暑假都是新加坡旅遊的高峰期,從早到晚在電腦面前操作,絡繹不絕的旅行團,我常常是忙到晚上12點才能到家,丈夫和兒子早已進入了夢鄉。
然而一切都因爲突如其來的冠狀病毒發生了改變:2020年這上半年,新加坡的旅行社被迫集體“放假”,我所在的公司也是如此。鄰居的小妹說我比起從前氣色紅潤了很多,門口種的盆栽因著我最近精心的護理也茁壯了不少……但直到七月,旅遊業還看不到一絲絲複蘇的迹象。現在的我,不知道該喜還是該憂。
也是托疫情的“福氣”,我終于有時間靜下心來,梳理一下我過去四十多年匆匆忙忙的人生軌迹。記憶中,從遠嫁給新加坡的老公,2005年初定居這裏的第一天起,我就沒有這樣安靜過,不是在操心兒子的成長,就是在忙碌一大家子人的一日三餐,趕上寒暑假,又忙大批從國內來的旅遊團……這其中有很多的心酸,無奈,也夾雜著喜悅和新奇。
生活本就酸甜苦辣,對于遠嫁異國的我更是多了幾重滋味……
01深圳的相遇
那一年我20多歲,他30多歲;我來自重慶,他來自新加坡。我們相遇在深圳,這個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
1992年,我從深圳司法中專(此學校現已更名)最後一屆畢業,很幸運分配到政府部門工作。事情不多,錢也不多。做了不到半年我就覺得很悶,二十不到的我受不了一成不變的環境,毅然決定進軍出境旅遊業這一行。那時候旅遊業是個方興未艾的産業,尤其是在深圳這樣的城市,剛富起來國人對出遊,特別是海外遊抱有濃厚的興趣。深圳大大小小的旅行社也如雨後春筍,一下子滿地都是。
我生性好動好交朋友,做旅遊是一個不斷和新的人群接觸的工作,十分合我的胃口。我憑著熱情、執著、認真,很快的在旅遊行業站穩腳跟;從前台、後台、領隊、導遊到市場,各個環節我很快熟悉,還在一家旅行公司做到了境外部的經理。我的工資也從在政府工作時的幾百元每個月漲到了上千元,業績好的時候一個月能夠有上萬元的收入,在當時也算的上是中高收入群體。
選擇旅遊業讓我有一種實現人生價值的感覺,也這是這樣一個選擇讓我遇到了我未來的老公,一個地地道道的新加坡人。
2000年初,因看准了國內餐飲市場的蓬勃發展,我老公所在的公司派一批人(包括他)到深圳去投資西餐廳,選址在國貿一帶。在我看來,他們當時選的地址非常不好。對深圳略知一二的人都知道,國貿在80年代初是這個城市最繁華的地方,但隨著中心從羅湖轉移到福田,國貿就不太旺了。我覺得深圳人是這樣,哪個地方過氣兒了,就很少駕車過去。他們西餐廳面向中高檔消費群體,生意就更加蕭條了。公司就想著通過找旅行團來拉動生意,就這樣聯系到了我所在的旅行社。
我當時因爲工作原因認識很多媒體的朋友,《深圳商報》,《特區報》等,到現在我的那位媒體女友還總說我應該感謝她,沒有她就沒有我今天的老公!西餐廳管理層通過媒體把我們旅行社的人請到那個餐廳,感受一下裝修環境和食品質量。老實說,他們的西餐做的還是非常地道的。他們希望和我們的旅行社達成合作協議,我們有團兒就帶去那裏。
就這樣,我們倆認識了,我覺得他人很不錯,話不多,很沉穩的樣子。不過當時我納悶的是他的語言, 一下子英語,一下子廣東話,一下子又是閩南語,甚至一下子講一種我們聽不懂的話(後來知道是新加坡版的馬來話)……來了新加坡,我才知道新加坡人講話是喜歡混雜的,這樣的語言習慣(能力)讓他們做跨國生意十分自如,也是他們作爲新加坡人身份的表征。
當時,我們也只是工作上的普通往來,也許因爲我是一個天生愛幫忙的人吧,天生熱心腸,就這樣, 一來二去,他遇到什麽問題都喜歡來找我,我們倆也就熟絡了。很多次他都說要請客酬謝我。我當時白天上班,晚上讀大專,還要給公司出境設計線路,非常忙碌。因此,每次他喊我吃飯,我都帶著辦公室的幾個女孩一起。後來又一次,他打電話說,“這次能不能單獨請你吃個飯?”我們倆彼此都有一點會意。漸漸地我覺得他給人一種很靠譜的感覺,人很瘦,很斯文的,不亂說話,有點腼腆的樣子。
他們的西餐廳雖然極力想辦法拉顧客,但沒有想到的是,最終還是虧損不少。公司總部開始策劃退出深圳市場。慢慢的,大部分外派的新加坡人都回去了,他是單身,就還在深圳駐紮著。那剛好是2003年3月,非典疫情肆虐,我們旅行社出了最後一個團後,像現在一樣被迫暫停營業。我們倆工作的腳步都放慢了下來,交流也多了起來,正式開啓了一段“非典時期的愛情”。
02 再見新加坡
有一天他忽然問我,要不要去新加坡他家看看?我想非典期間,也沒有什麽事情,就過去看看吧。雖然我的家人當時很反對這段關系,但我還是堅持自己的選擇。
原來每次來新加坡我都是帶著旅行團,短暫遊走在這個城市光鮮亮麗的街區;但這一次,我卻看到了不同的新加坡。他家所在的小區很舊,他家裏經濟也不算富裕,上了年紀的父母,還有年紀尚輕的弟弟,都住在一間老式組屋裏,住久了牆壁都有點發黑。家人關系也不算很和諧,一家人鬧哄哄的。我雖然聽不懂他們講話,但知道他們就是每天都會爲一些小事爭吵一番。當時我就覺得新加坡不是我想像中的那樣。帶旅行團在外面走,你不會了解這裏面的天地。這裏也有貧窮、落後還有無序。
在這趟新加坡行之後,我開始重新評估我們前面的道路。家裏經濟不說,慢慢我發現他身上的缺點 。外加上我的原生家庭是單親的,所以我對婚姻是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之後,兒子的意外來臨,讓我下定決心嫁給了他。但我的條件是,我們生活在深圳,不去新加坡了。這個所謂的發達國家對我沒有什麽吸引力;倒是深圳的蓬勃發展讓我不舍。
之後,老公的公司徹底撤出了深圳。由于他中文不太好,也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他沒有工作,我懷孕也沒有辦法出去賺錢 。我們倆都沒有經濟來源,又面臨著一個新生命的來臨,就決定回新加坡,好歹有個住處,可以省下一筆房租。就這樣,不久之後,我放下了深圳的一切,帶著剛出生的兒子,隨老公一起回到了新加坡。
03 遠嫁獅城
2005年,非典剛剛過去,一切似乎都回到疫情之前的樣子;我的生活卻發生了巨大的改變。現在回想起來,都覺得初到新加坡的一年是我人生中的至暗時光,之前的幸福戛然而止。
我首先面對的是公婆對媳婦的期待。他們(福建)的傳統就是媳婦來了,要做全部的家務。那時候我兒子只有8個月,我一邊要帶孩子,一邊還要做全家的飯、洗衣服,打掃房間。那時候我很瘦,每天抱著孩子下樓,隔壁的人看到就說這個人怎麽這麽可憐,一開始都以爲我是個女傭,因爲這邊的年輕人不怎麽帶孩子出去玩。一年裏,我就感覺自己衰老了很多。雖然身在異鄉,沒什麽朋友, 但我也不感到寂寞,因爲忙碌已經吞噬了我的生活。
和國內不同,這邊的父母通常不會給兒女帶孩子,他們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我的家婆就明確說不幫我帶孩子,而且我老公的弟弟有十個孩子,他們也沒有幫過忙,我就更不用期待了。不過自己的孩子我還是喜歡自己帶,老人家的觀念很不相同,尤其是他們這樣男尊女卑的家庭。還記得有一次,我的孩子在幫忙掃地,奶奶就說:“你不可以掃地的,以後長大要和叔叔們一樣穿西裝,打領帶去上班。”他們對于性別的分工有著固執的認識,認爲女人就必須在家裏,男人在外面。
那時候因爲要帶孩子,所以我拿到PR之後,就隨便找了一個工作。在牛車水的一家旅行社,專門做新加坡到中國的旅遊路線。三個月試用期之後,老板食言沒有給我加薪水,我就離開了。我對中國遊非常熟悉,離開之後還有很多想去中國的老auntie來找我。後來機緣巧合的,我找到了離家只有一路之隔的另一家旅行社。
雖然薪水不高,我也接受了offer,遇到了這輩子對我最好的上司黃姐,這樣一做就是十多年。由于離家很近,家裏老人小孩有什麽事情我就可以趕回家處理,中午還能回去吃個飯,這樣的工作在新加坡是難尋的。回想在深圳做旅遊的日子,無限風光,回報也是高昂的;但如今肩負著照顧家人孩子的擔子,只得放下曾經屬于自己的那一片天地。
04 生活中的文化碰撞
像我這樣從中國遠嫁來的女性並不在少數,但我聽說其實很多人和當地人的結合都以分離收場。因爲你需要放棄很多東西,去適應新的環境,新的文化,甚至是面對一些不舒服的眼光。同時,你還要去面對和土生土長在新加坡的丈夫、孩子之間的“文化隔膜”。
我剛來的時候,覺得這邊還是有點“排華”的,現在好很多 。記得我那時候抱孩子下樓,鄰居的老人家們就會湊過來問我,“中國有洗衣機嗎,有電視機嗎?”我暗想:他們不知道中國有多好。他們大多是父輩從福建潮州一帶來新加坡,對中國了解甚少,記憶中只是小的時候看父母寄衣服回去,就認爲中國生活很艱難。我就和他們說,“現在中國很好了,我在中國的家比在新加坡的家好很多,你們有機會走走,就知道了。”
還有一件讓我受不了的事情,是這周圍的阿姨都覺得中國女人很壞。不過實話說,早期來的是有的很壞,有來做小姐的,勾引當地人的老公。所以阿姨看你是中國過來的,就很排斥。當時,我去理發,旁邊的阿姨就說:“沒有看到一個中國女的像你這樣好的。”我就給她們解釋,在夜總會遇到的女性和在生活中遇到的肯定是不一樣的。她們就問我:“你家還有小妹什麽的嗎?介紹給我們兒子 。”
比起適應外部的環境,適應家裏的新加坡環境就更加難了。我老公雖然會講華語,但骨子裏的想法和思維方式和我非常的不同。初期我們常常因爲不理解對方的意思而生出無畏的爭執。我這人又很愛開玩笑,有時候我一句說笑的話,他卻認爲我是在罵他,便很生氣。
另外,中國的人情世故他也很難適應。比如我們一起回國,我同學開車,不管多遠,都來機場接我,帶我們出去吃飯。他卻覺得,很累了,很吵,很煩,不想應付。後來我回去都不敢通知人了,免得老公嫌吵。後來他慢慢適應了,反而問我,怎麽沒有人來接我們了!我說,“我哪裏敢通知,你把我朋友都得罪完了。”他不知道,我們吃飯說話很吵並不是故意的,只是喜歡熱鬧。
我的兒子雖然出生在深圳,但8個月大就來了新加坡,也是個地地道道的新加坡人了。所以我和兒子溝通起來也是很難。他喜歡說英語,不喜歡講華語,每次華文考試我都爲他捏把汗。他常常鼓動我也換新加坡國籍。我心裏知道我是不會換的,以後孩子成年了我還打算回去養老。我就和他講:“你在這邊可以好好生活,你一上大學,我就不用再管你,你自己的路自己走。媽咪要回去,享受屬于我的生活。”另外,爲了讓他認識中國,我也會帶他回國旅遊,看看他的媽媽成長的地方、他出生的地方是這樣的富庶而繁榮。
新加坡,如果只是來匆匆一遊,你看到的多是美好的一面;而在這裏生活的我,感受到的卻是很多生活的艱辛和無奈。
到如今,我們已將房子重新裝修了,居住環境煥然一新;兒子也已經十六歲,馬上要考O-level(類似于我們的中考),我肩上擔子輕很多,也有時間開始梳理一下自己過去四十多年的生活。當然,在艱難之外,還是有很多感恩之處:沉穩的丈夫,帥氣的兒子,公司的好姐妹,熟悉的鄰裏和還有樓下郁郁蔥蔥的椰林……總覺得明天是美好的!
每次我說到回國養老,我老公就說,“我也要回中國!”我就說,“回去我還要給你做魚蛋面,雞飯這些東西,我去哪兒給你弄!”後來一想,不如回去深圳擺個地攤,賣新加坡美食:蝦面,Laksa,肉骨茶,薏米水啥的。把南洋味道再帶回祖國吧。
作者簡介
真哪哒
人文地理博士
現居新加坡
城市觀察者,記錄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