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所周知,別名獅城的新加坡曆史記載中僅出現過老虎,並無獅子,不過,卻和“獅子”有不解之緣,從古老的神話傳說到近百年來留下的實物,撥草瞻風可見獅迹遍布。例如,20世紀中葉本地曾流行F&N紅獅牌汽水,當時一提到“AngSai”(福建話)無人不曉,幾乎成爲那個年代人們的共同記憶。汽水的商標圖案便是一頭紅獅,它是F&N公司紋章的局部。設計者名羅多佛·諾利(CAVALIERE RODOLFO NOLLI)。深究一下不難發現,諾利的作品在本地比比皆是。這些作品既具有功能性又充滿藝術性,充實了本地作爲獅城的形象與城市藝術,無論是從量還是質來看,稱其爲獅王恐怕也不爲過。
汽水(圖片來源:新加坡國家圖書館展廳)
尋覓諾利留下的獅迹
有關諾利,文字史料很零散,加上新加坡曆經百年發展,很多老建築幾乎面目全非,也失去了線索。所幸諾利之女Lina保存了父親作品的許多照片,爲筆者循蹤覓迹提供了寶貴資料。
直轄殖民地徽章(作者攝于2020年1月)
首先,新加坡殖民地的徽章是其作品。此徽章用于二戰後海峽殖民地解散、新加坡成爲英國直轄殖民地期間的1948到1959年。徽章上有雄獅兩頭:一頭位于圖案上方握著旗幟,似在護旗;另一頭揮爪側立于城堡上,似在護城。筆者在武吉知馬前消防局(現爲餐館)的外牆上發現有同樣的圖案。
在本地一些著名建築上也能看到其作品。國家美術館(前最高法院)的山牆與諾利有密切關系。在山牆下方很不顯眼處裝飾著六個獅頭浮雕,與下述富麗敦酒店上的浮雕幾乎相同,猶如孿生兄弟。它們都是諾利之作。
前最高法院(美術館)的小獅頭(作者攝于2020年2月)
作爲曆史建築的麥唐納大廈,建于1949年,現花旗銀行所在地(1965年麥唐納大廈爆炸案發生地)。該建築原主人彙豐銀行委托諾利制作的徽章浮雕仍保留于外牆窗戶之間。浮雕上方雄獅與獨角獸相擁皇冠,下方爲帆船與商人的貿易場景。
彙豐銀行牆面的紋章(作者攝于2019年10月)
1954年落成的中國銀行大廈,守衛進口的那對石獅由諾利制作。該石獅與中國傳統的石獅造型有所不同,中西合璧感強烈,並且與建築融爲一體,令人印象深刻。
中國銀行的白獅(作者攝于2019年10月)
1928年竣工的郵政總局,或稱浮爾頓大廈(現富麗敦酒店),從舊照能看到1928年竣工前諾利與待吊裝的郵政紋章浮雕合影。浮雕爲後腿直立的雄獅側影圖,原本裝飾于建築正面中央,據稱在二戰期間遭到不測。雄獅雖已失蹤,但遍布于該建築屋檐周邊的小獅子頭依然在默默守護著。
郵政總局的徽章以及富麗頓酒店屋檐的小獅頭(作者攝于2020年1月)
本地著名橋梁埃爾金橋、哥羅福橋橋頭同樣裝飾有諾利的作品,均爲棕榈樹下雄獅漫步側影浮雕,獅子旁更有諾利的簽名爲證。順帶說明一下,埃爾金橋的鑄鐵燈也出自諾利之手。
埃爾金橋、哥羅福橋的浮雕(作者攝于2020年1月)
現存諾利作品的還有紅燈碼頭,即1933年由建築師F.D.Ward建造的克利福德碼頭。有資料稱碼頭的紋章、建築的懸臂支架都是諾利設計。由直立雄獅構成的紋章至今仍裝飾于建築大門上。
克利福德碼頭的紋章(作者攝于2020年2月)
西方文化視獅子爲百獸之王,象征著勇猛和權力,是各種建築與紋章上常見的圖案,這肯定影響到了建築藝術世家出身的諾利的創作。那麽,諾利是位什麽樣的建築藝術家呢?
從意大利到泰國、新加坡
諾利1888年出生于米蘭一建築藝術世家。據他1939年接受記者采訪時透露,自己童年是在米蘭度過,小時候日子並不好過,自幼就在家幫工,並且被迫辍學工作。他說:“我很小就開始白天到親戚那裏工作,盡管如此還是利用傍晚和晚間讀夜校參加考試,並且合格。”他還說在意大利的親戚們仍在從事石材、大理石和灰泥的雕刻與裝飾工作,自己繼承了古老的家庭傳統藝術。據此可知,他自幼就受到建築藝術的熏陶。25歲時諾利隨親友和一群意大利雕塑家、畫家和建築師等到曼谷,受暹羅(泰國)王室之邀參與建造皇家禦會館(The Ananta Samakhom Throne Hall)。他們(包括諾利在內)還爲曼谷瑪哈伊德西特大橋(Mahaiudthit Bridge)以及一些公共設施制作了大理石飾品,爲這座城市留下了富有意大利文藝複興和新古典主義風格的作品。這一批沾親帶故的意大利人遠涉重洋至亞洲另尋生計,可能與當時的歐洲政治不穩定有關。諾利由此與東南亞結下不解之緣。1918到1920年受朱拉隆功大學邀請,擔任藝術學科教授,1921年首次來到新加坡創業。他在曼谷時結識了《馬來亞論壇報》(The Malaya Tribune)編輯H.L.HOPKINS先生。筆者推測促成此行的原因,可能與此著名報人有關。
來到本地後,諾利受曼斯菲爾德公司委托爲海洋大樓(The Ocean Building)裝飾人造石牆面。高大的海洋大樓的建立標志著哥烈碼頭沿岸進入新紀元,此工程爲其帶來了效應,自此訂單源源不斷。他孜孜不倦地工作,爲二戰前後數十年新加坡的建築外觀增添了亮麗的風采。據說戰前友聯大廈、彙豐和郵政總局形成的新加坡風景線可與上海灘媲美。
據1939年、1949年諾利公司在《新加坡自由西報》刊登的可知,建築承包、雕塑、石材裝飾、裝飾工程以及任何形式的人造石、石膏飾面等均屬于營業範圍。工場地址先後有Scott Road47、49號兩處,大概都是其住宅與工場,浮雕、雕塑等基本上在此預制。從50年代地圖看,對應此地址的是今日紐頓地鐵站一帶。
諾利在前最高法院(圖片來源:The Singapore Pictorial History)
據報載,他承接的工程有範克裏夫水族館的牌匾、愛德華七世醫院的門面、荷蘭貿易學會大樓仿大理石的外牆。另外還參與了Elias Building、Nunes Building、Asia House、Meyer Building、Mercantile Bank、OCBC、Municipal Building、The Strait Merchant Guild、Kelly&Wash Building、The Victoria Memorial Hall、Medeiros Building和Sime Darby&Co等相關項目的建設。衆多項目中使諾利事業大放光彩的是前最高法院大樓(現新加坡國家美術館)。該建築于1939年竣工,諾利主要負責建造人造石柱子和最上方的山牆。整個山牆設計的重量達13噸,僅位于中央的正義女神就重4000公斤,他和助手S.A.Martelli花了一年完成了這項不朽之作。舊照片裏的諾利滿懷成就感坐在自己的作品科林斯柱旁。他說:“這是我的孩子”,“從底部的第一塊石頭到圓頂的避雷針。”值得一提的是,法院最初有四個法庭,僅其中一間內有Alec Wagstaff 設計的徽章一枚,估計二戰期間被毀。諾利1951年受公共工程部委托爲四個法庭制作了新徽章。
山牆的局部雕塑(圖片來源:The Singapore Pictorial History)
在尋找相關線索過程中,偶得一份1952年舊報圖片,是諾利躊躇滿志仰望著自己的作品——顔永成學校(GESS)校徽。雖說該校徽出自諾利之手,並非珍聞,但如此畫面卻難得一見。由龍和帆船組成的校徽,當初挂在學校建築上,原件已不知所蹤,但此畫面記錄了現校徽的源頭。
顔永成學校校徽(圖片來源;Singapore Standard 1952年5月12日)
他也爲社會名流建造陵墓,如本地赫赫有名的猶太人先驅梅耶爵士1930年逝世後,諾利采用多立克柱式爲其設計陵墓,將古希臘壯觀的神廟風格帶入本地的猶太人墓地。可惜如今唯有通過照片才能一睹其真容。
除新加坡和泰國以外,馬六甲、吉隆坡、霹雳州、雪蘭莪、槟城和文萊等地都有諾利的作品。非凡的成就給他帶來了聲譽,1925年11月意大利國王授予其騎士(CAVALIERE)勳章。諾利對此感到非常驚訝和榮幸。本地報刊對這位名人也很關注,如1934年10月21日Sunday Tribune報道說,當天淩晨約一點半Mayer Road有兩輛汽車相撞,諾利是其中一駕車人,這位本地廣爲人知的意大利雕塑家因車禍受重傷被送往醫院。有趣的是翌日Malaya Tribune一字未改照抄,仍稱“當天”。
二戰的沖擊與戰後東山再起
二戰爆發後,作爲軸心國之一的意大利公民,諾利被迫離開新加坡,1941年至1945被關押于澳大利亞拘留營。1946年返回新加坡時,他發現房屋遭破壞,殘舊不堪,長期收集的寶物一件沒能留下,包括最珍貴的300本藝術書籍。更糟的是所有工具(大多是德國和意大利制造)都丟失了,並且無法獲得新的。這打破了他原有的退休計劃,一切需從頭開始。然而,當發現許多老朋友熱烈歡迎自己歸來時,這股溫情使他重新振作起來。
他重新創業,在原工場後院搭建遮陽棚。沒有工具,自己打造,沒有工作所需“粘土”(以前一直靠從意大利進口),用本地土壤加工替代,靠昔日的信譽贏回了客戶。例如,郵政總局委托他設計新紋章,替代被日本人破壞的紋章。爲了恢複因戰爭滿目瘡痍的城市,諾利不遺余力。1949年諾利在返回離別21年的家鄉前說:“我希望能保持忙碌,然後,也許我長期推遲的退休夢想得以實現。”
據多數史料記載,諾利是1963年在意大利離世的,享年75歲。但時至1964年2月19日,《海峽時報》在得到諾利居住在香港的女兒Mrs. Lina Brunner來信告知後才刊登了此消息。訃聞裏提到他是1956年退休的。
也許是出于對諾利作品的偏愛,更因爲有關諾利的資料很少,筆者發現博客或報章上不少諾利的粉絲,將其他藝術家的作品冠以“諾利”之名,張冠李戴,並且以訛傳訛。例如《聯合早報》2019年10月31日的《建國前的石獅子》一文,提到獨立橋的一對石獅是意大利雕塑家魯特夫·諾利(Rudolfo Nolli)設計,在他菲律賓的工作坊完成。先不說真正作者,“Rodolfo”之名就有字母寫錯。更令人生疑的是,該文還稱丹戎巴葛火車站前的四座大雕像也出自其手。經查閱,2006年版的《新加坡百科全書》第277、384頁也說上述火車站前的雕塑出自Rodolfo Nolli之手。有關獨立橋石獅,1956年8月23日《新州虎報》報道說,是意大利雕塑家Raoul Eigazzi與新加坡公共工程部(PWD)協調後,在Raoul Eigazzi監督下由其學生在馬尼拉制作。因爲是獨立橋開通儀式後不到一周的報道,筆者覺得可信度高。不過,雕塑家之名應爲Raoul Bigazzi,該報混淆了E和B。至于車站前的雕像,1932年5月2日《海峽時報》報道車站的開通儀式時,明確說是由佛羅倫斯Raoul Bigazzi工作室傑出藝術家安吉利諾(Angelino Venette)制作。
當然,這些毫不影響諾利作爲“獅王”的地位。要問其成功的秘訣,通過1939年8月2日諾利接受《馬來亞論壇報》記者的采訪,大概能窺知一二。他說:“我來自一個祖祖輩輩都是同行業的家庭。我和很多人一樣都經曆過了很艱辛的生活,直到今天,我都不懼怕艱苦。”
參考文獻:
[1]Singapore The Encyclopedia: page 129,277, 384,500.
[2]The Straits Times: 2 May 1932,2 July 1939,2 August 1939, 6 August 1939, 21 December 1951, 19 February 1964.
[3]Malaya Tribune: 2 August 1939.
[4]The Singapore Free Press: 1 July 1949,10 September 1953.
[5]Singapore Standard: 12 May 1952, 23 August 1956.
[6]Morning Tribune: 21 March 1939.
(作者爲晚晴園華文義務導覽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