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除了貿易戰,美國也對中國發起了科技戰,大有封鎖、壓制中國在科技領域發展的勢頭。美國議員湯姆·科頓(Tom Cotton)甚至還放話說,中國留學生應該赴美學莎士比亞,而不是科學技術。此話一出,立刻引起了大量討論。除了嘲諷這位議員之外,大家也思考起了人文學科在我們這個時代究竟能有什麽作用。另一方面,近幾個月來美國及西方社會中爆發的反種族主義示威、以及一些人以“自由”爲名一直拒絕戴口罩所導致的疫情失控也引起了人們對種族沖突與個人主義的反思。
觀察者網近日采訪了耶魯-新加坡國立大學學院的教授顧史考(Scott Cook)先生,請他就種族矛盾、個人主義、以及當今世界的人文教育等話題談談看法。
【采訪/徐俊】
觀察者網:您在美國和新加坡都生活過,這兩個地方都有來自各地的移民。但相比之下,新加坡的社會更和諧一些,矛盾不像美國那麽突出。請問在教育層面,新加坡是如何推進民族融合的?美國是否應該學習?
顧史考:其實在教育方面,至少以大學而言,差別並不大。幾十年前美國各大學就開始注重學生及教授的多元化,就是說在錄取學生及聘任教授兩方面,盡力追求引進不同種族、擁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才,以便促進某種多元化、國際化的思想。這種理想基本上已做到了,盡管仍有個別例外。不過,大學與社會是兩回事。新加坡在公共住宅等政策上,早就采取了一些強制性的種族融合規定(如住宅中的種族比例限制等),以便達到和諧社會的理想,而這些政策確實有了很好的效果,所以應該也有值得學習之處。不過美國人深愛自由,受不了這種強制。因此,目前美國社會中還能見到的民族歧視等惡劣習慣也只能靠教育慢慢改過來。這是一個漫長且曲折的過程。
觀察者網:曾經有學者認爲儒家是導致東亞地區發展緩慢的原因,但是在新加坡以及其他深受儒家思想影響的國家與地區高速發展之後,又有學者認爲是儒家思想幫助了亞洲的發展。您認爲哪種觀點更爲合理?
顧史考:其實我認爲“儒家”這種名稱被濫用得已不知何謂,似乎已經成爲中國傳統政治、社會的代稱。反正孔門儒家也好,墨家、法家也好,基本上都是上對下的體制,與現代一些國家的體制大異其趣。任何經濟必須以自由市場爲其根本才能得到較有效率的發展,所以過分采取上層控制下層的經濟政策必然將令經濟發展緩慢、效率低。不過反過來講,政府亦必須采取一些明智的政策才能保證自由市場會順利發展下去,所以上對下的領導仍有必要。關鍵在于如何適當調和政策與自由兩端而使它們共趨向同一個目標。新加坡在這一方面固然算是比較成功的一例。
觀察者網:在您看來,李光耀提出的“亞洲價值”(Asian Values)是不是“普世價值”(Universal Values)?
顧史考:假如是說以威權體制爲尚,或認爲社會群體一向高于個人權力,那就很難視爲普世價值吧。但如果是說看重家庭關系,崇尚忠孝仁義等美德,以社會利益與和諧爲目標這些方面,那也應該可以說是普世價值了,因爲即使是極愛個人主義的美國人在理想中也是愛父母、愛家庭、愛國家甚或愛全人類的。這也是人之所以爲人,基本上沒什麽兩樣。
觀察者網:新冠疫情爆發之後,我們看到美國和其他一些西方國家的許多民衆對戴口罩非常抗拒,認爲政府讓他們戴口罩違背了他們的權利與自由。但是這種只管自己,不顧病毒會否傳染給他人的想法和做法是非常自私的。您認爲這是不是和西方一直以來都提倡“個人主義”有關?在我們這個全球化時代,人與人的交往更爲頻繁,“個人主義”是否有改變的必要?如果是的話,您覺得我們需要從哪些地方開始做出改變?
顧史考:這是個非常好的問題。從某種程度上看你講得沒錯,對戴口罩極爲抗拒可能是個人主義過分擡頭所致。然而,主要還是要歸根于美國領導的失敗,無意于做好榜樣。孔子講得很對:“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有個自私、做起事情來莫名其妙的領袖在上,民衆自然就會多采取自私、莫名其妙的行爲以效之。結果害死了多少人命?簡直可悲到極點。但願下一任總統能以身作則,做好大家的榜樣,從而改變此種惡劣的社會風氣。
但以民性之根本言之,美國社會並不是個自私的社會。第二次世界大戰時,願意去爲國家犧牲自己的勇士比比皆是,這是最明顯的例證。不過現在自私的人確實相對多了一些,有公德心的人相對少,這也就是時代與領導使然。
8月25日,反特朗普團體“林肯計劃”發布了一則視頻抨擊特朗普抗疫失敗。其中一段展現了一堵由一副副象征著美國新冠肺炎死者的棺材拼成的“牆”,並稱“175000多名美國人爲之付出生命的代價”。(觀察者網視頻截圖)
觀察者網:您覺得現在所提倡的人文教育(liberal-arts education)與孔子所說的“成人”有什麽異同?
顧史考:如果是說修成所謂“臧武仲之知,公綽之不欲,卞莊子之勇,冉求之藝,文之以禮樂”,那也就可以說是類似的理想,我們從事于人文教育的就是想培養德、智雙全,融合各種知識與美德于一身的人才。“君子不器”,而人文教育除了傳授一些專門知識之外,更加注重培養廣見洽聞之士,可比之如會靈活且適當地使用各種器皿的人才,而不是那些“器皿”本身。這種人才也正是將來在事業中最能“舉一反三”的人。在這些方面來看,人文教育與孔門教學非常相像。
觀察者網:您提到了“廣見洽聞”與“舉一反三”,請問爲什麽您覺得讓人具備這些條件比起訓練出一些專業的技術人員更加重要?
顧史考: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非常複雜的。如果所有人只掌握一技之長,請問由誰來對各種技術的運用加以協調呢?能夠協調的人必須要有很強的應變能力和宏觀見識才行。
觀察者網:您除了研究中國傳統思想以外,也研究音樂。您在一篇題爲Zhuangzi and His Carving of the Confucian Ox(莊子與他對“孔門之牛”的剖析)的論文中談到了孔子的理念“成于樂”,認爲這是通過音樂達到“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請問您在自己教學的過程中是如何推進這一點的?
顧史考:“成于樂”在一方面也可以視爲一種比喻,也就是修成美德而全體會之,達到了如音樂之流動一樣自然流暢,且能將各種美德和諧地、按時地運用的那種最高境界。不過能達到此種境界的很少,一般人也只能追求接近,而這主要就是要靠個人的自強不息,我們當老師的頂多也只能指出方向而已。
也就是說,我們這些老師只能通過《論語》等書的閱讀與討論,讓學生慢慢體會到孔子所描述的至高境界究竟何指,使他們了解到此種目標雖然難以徹底實現,還是應當視爲自己的修身目標。誠是“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亦未能如之何。
觀察者網:在中美對抗愈發升高的當下,中美兩國都有人主張要大力發展技術,並且對自己的技術進行保護。比如,美國的議員湯姆·科頓就曾說中國學生應該去美國學習莎士比亞,而不是量子計算。在這樣的國際大背景中,人文教育應該扮演什麽樣的角色?
顧史考:我想美國議員講這種話或是出于其個人政治利益,可以不去管它。當然,每個國家也都有其國家安全的考慮,這個問題就變得比較複雜了。不過,無論是否研究技術,增加溝通、研究彼此的文學、曆史等人文領域是應該的。中美雙方多溝通、多學習對方的文化與制度才能促進彼此了解,使一方不過分懷疑另一方的動機,才將有望于“化敵爲友”,達成對雙方都有利的合作關系。
另一方面,我們都了解人類如果忙目追逐技術的發展與運用,而不以人類的根本需求進行適當調和,就會産生許多不良影響。古今中外文學與哲學著作當中,早就有思想家指出過發展技術可能帶來的危害,如《莊子》中就有“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事者必有機心。機心存于胸中,則純白不備”這樣的句子,提醒人們處心積慮開發科技産品給自己帶來舒適的生活可能會喪失了淳樸,從而沒有道德情感,變得越來越自私,只計較對自己的利害。
此外,也有人注意到環境保護之必要,如儒家的《月令》中就寫道孟春之月“禁止伐木,毋覆巢,毋殺孩蟲、胎夭、飛鳥,毋麛毋卵。”西方曆史上也有很多相似的例子。如果中美彼此多了解這些長久以來的普世關懷與憂慮,就能夠有助于促進技術方面的適當調和。
觀察者網:您剛才提到您希望學生們有修身的目標。請問您覺得“修身”在我們現代社會,尤其是在對待技術時能起到什麽作用?
顧史考:技術是能用來爲人類服務的,但我剛才也說了,技術也能危害人類。修身,或者自我修養,是以“忠恕”爲中心,“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如果不去體會這種道德觀,那麽在技術的運用上就容易忽略其對他人所可能造成的危害。從這個角度來看,現代社會更需要“修身”,因爲各種利害關系比古代複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