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福滿 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主任、世界銀行中國局前局長
郝福滿認爲,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中國推進了兩個主要的協議,這將幫助中國保持在亞洲供應鏈中的核心地位。
2020年末密集達成的多個多雙邊經貿關系協定,成爲疫情陰霾下世界的重要亮點,但在多邊貿易體系失序的情況下,仍有諸多不確定性亟待解決。
亞洲地區的貿易前景如何?供應鏈重組是否會成爲長期趨勢?拜登政府上任後我們能回到多邊主義的世界嗎?《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系協定》(RCEP)的簽署意味著什麽?在博鳌亞洲論壇的報告發布會後,第一財經就這些問題專訪了新加坡國立大學東亞研究所主任、世界銀行中國局前局長郝福滿(Bert Hofman)。
郝福滿認爲,由于亞洲更早也更好地控制住了疫情,並且恰好生産的是疫情相關的産品,因此由貿易拉動了複蘇,但疫情平息後貿易格局可能會重新回到此前的均衡狀態。在供應鏈方面,貿易緊張局勢以及地緣政治因素對供應鏈重組的影響可能比新冠肺炎疫情更大。
此外,郝福滿表示,在特朗普政府之後,人們可能會變得不太容易相信美國政府的承諾。“在美國政府轉變了立場後,其他人是否也都准備好了,也歡迎和美國再次合作?我想,這需要時間。”他說,“對歐洲人以及美國在亞洲的傳統合作夥伴來說,它們會花一些時間來觀察美國是否真的這麽想。另一個更長期的因素是,美國錯失了時間。與五年前相比,美國現在處在一個更爲不利的位置上。”
疫情與亞洲強勁的出口
第一財經:中國海關近期公布了2020年中國對外貿易進出口的數據,結果相當令人驚歎。中國也是去年唯一一個實現正增長的主要經濟體。你認爲什麽原因導致了中國如此不同?
郝福滿:首先,很明顯,在最初的沖擊之後,中國很快就控制住了新冠肺炎疫情。其次,中國政府出台了強有力的應對措施,在疫情期間對企業提供了支持。因此,在整個疫情發展的過程中,供應端沒有太大的損失。疫情結束後,也沒有太多的公司破産。第三,中國的相對表現促進了出口的增加。
這三個因素綜合起來,使得中國在2020年呈現正增長,與世界上絕大多數經濟體區分開來。與此同時,中國2021年的增長前景也比較樂觀,經濟正在反彈。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等全球主要組織預計(中國)會有8%的增長,這甚至超過了疫情前6%左右的增長率。這對中國來說是很好的表現,經濟上有很好的效益。
但在出口方面有一個特別之處引人注目,就是國內的措施幫助制造業恢複得很快,但是需求不足。中國國內的消費需求實際上仍滯後于這種複蘇和生産。因此,在生産更強勁但需求較小的情況下,出口表現得更爲強勁。
第一財經:亞洲的增長一直是出口導向的,有些人認爲這需要改革。但在後疫情時代,也正是貿易拉動了亞洲的複蘇。你怎麽看亞洲對貿易的依賴?
郝福滿:這解釋起來較爲複雜。該地區的出口複蘇可能只是暫時的。出口如此強勁的原因,一是與新冠肺炎疫情相關的産品在全球需求量很大,而這些産品恰好是在亞洲生産的,尤其是在中國。二是其他許多國家花了更長的時間來控制疫情,事實上,許多國家還沒有成功遏制。因此,那些防控得當的國家能出口的就比以前更多,其中大部分是亞洲國家。然而,一旦世界各國的新冠肺炎疫情受到控制,比如疫苗發揮了作用,形勢就會恢複正常。
然後我們需要考慮屆時會發生什麽。讓全球憂慮的事情之一就是供應鏈的脆弱性,特別是關鍵性的商品和關鍵性的制造業,比如防疫的個人防護設備(PPE)。在全球供應鏈的重組中,這可能會從亞洲轉移出去。
另一方面,如果某一個産品(的生産)高度集中在某一個國家,有些公司可能會說“我們不希望它像現在這樣集中,我們希望看到一些差異化”。這可能會造成一些影響。不過總體來說,我相信這種次要的影響會比較小。
供應鏈與多邊主義
第一財經:疫情暴發以來,的確湧現了大量關于重塑供應鏈的討論。作爲世界工廠,這對亞洲來說意味著什麽?應該如何解讀這一問題?
郝福滿:我的立場是,歸根結底,貿易緊張局勢以及地緣政治因素對供應鏈重組的影響比新冠肺炎疫情更大。
在新冠肺炎疫情暴發的幾年前,供應鏈的重組就已經出現。一些勞動密集型的制造業正在離開中國,因爲中國正在向價值鏈上遊移動,一些中國和外國公司就將(勞動密集型商品的)生産轉移到越南和孟加拉等國。這種趨勢還會持續,這是影響供應鏈的第一個因素。
第二個因素是疫情。人們擔心疫情還會重演,而對抗新冠病毒所需的關鍵商品只在極少數國家生産,如防護裝備、面罩、防護服和呼吸器等。所以,應該在哪裏生産關鍵産品這一問題上,各國會進行重新考慮。有些可能會轉回本國或者更接近消費國。但坦率地說,這只是一個相對較小的因素。
第三個因素會在更長的時間維度上發揮作用,就是自動化、全球化或“工業4.0”對供應鏈的影響。這意味著,如果你有一個機器人或者3D打印,當你需要的一切都集中在你的後院,那一個在歐洲消費的産品爲什麽要在亞洲生産?我認爲這是一個疫情沒有改變的、重要的長期趨勢。
第四,我認爲地緣政治仍然是最重要的因素。在特朗普政府下,貿易緊張局勢加劇,美國的政策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這導致了生産和出口的轉移。在我看來,這造成了比新冠肺炎疫情更強也更持久的效應。即使在拜登政府上台後,我們也不會看到這種政策的立即逆轉,因爲政治輿論在美國已經發生轉變。這意味著,人們可能會看到一個更具競爭性,有時甚至是對抗性立場的美國。
對于中國來說,在過去的幾個月裏,中國推進了兩個主要的協議,這將幫助中國保持在亞洲供應鏈中的核心地位。
第一財經:過去四年中,特朗普政府在貿易政策方面更多地采取了雙邊的方式。在拜登政府上台後,你認爲我們會回到多邊主義的世界嗎?
郝福滿:特朗普政府幾乎是和所有人挑起了貿易爭端,韓國、日本、歐洲、加拿大和墨西哥都在名單上。這是一段非常混亂的時間,一段具有破壞性的時間。而且特朗普還對世貿組織(WTO)的運作采取了重大行動,也並不太在意夥伴關系,以及不太在意聯盟。
新任總統拜登表現出一種非常不同的傾向,他將支持多邊主義,這是很重要的一點,就像中國一樣。第二點,他已經承諾將致力于重大的國際戰略,這將需要一些時間來制定,但顯然美國政府已經意圖這麽做了。
短期的問題是,在美國政府轉變了立場後,其他人是否也都准備好了,也歡迎和美國再次合作?我想,這需要時間。這也是特朗普政府的一個較長期的影響,人們不太容易相信美國政府的承諾了。
所以,對歐洲人以及美國在亞洲的傳統合作夥伴來說,它們會花一些時間來觀察美國是否真的這麽想。另一個更長期的因素是,美國錯失了時間。與五年前相比,美國現在處在一個更爲不利的位置上。
亞洲越來越多的自貿協定
第一財經:RCEP在去年正式締結,你認爲該協議最難得的是什麽?
郝福滿:最難得的就是協議的簽署,這在政治上意義非常。這份協議是東盟驅動的,但考慮到政治和貿易因素,能夠簽署這樣一份協議對中國來說是一個重大的外交成就,尤其是締約方中有日本、韓國和澳大利亞等美國的主要盟友。顯然,對這些國家來說,經濟上的利益非常重要,而其經濟利益在于中國,因此它們很樂意和中國簽訂協約。我認爲這在外交上是非常了不起的。
第二,亞洲區域已經締結了幾十個協議,中國也已經簽訂過幾十個自由貿易協定。但是,中國從來沒有和日本簽訂過自由貿易協定。所以,無論對日本還是中國來說,一項巨大的好處就是兩國現在通過RCEP有了一個共同的貿易協定框架。有人開玩笑說,“這簡直像是在13個見證人的注視下,中國和日本舉行了經濟層面的婚禮”,因爲所有其他締約方已經有過自由貿易協定了。某種程度上我很喜歡這樣的描述,因爲這確實是很重要的一點。
第一財經:亞洲區域有了越來越多的自貿協定,比如RCEP和全面與進步跨太平洋夥伴關系協定(CPTPP)。你認爲這反映了什麽趨勢?
郝福滿:區域自由貿易協定已經存在很長時間了,但在WTO暫停運作的這個間隙,它們被賦予了更大的重要性。多哈回合談判的失敗讓WTO自此作爲貿易談判工具的作用減弱了。我個人認爲,這是非常大的損失,但這就是全世界政治運作的方式。
而它的替代選擇就是,各國投向了更深的區域一體化。區域自由貿易協定是其中很重要的組成部分。我認爲,人們可以將區域貿易協定視作是某個區域中有意願結成的聯盟,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聯盟是可以擴大的。與此同時,這些區域貿易協定中的一些標准和政策甚至可以成爲全球政策和全球標准。
因此,區域貿易協定是有好處的。但像我這樣的經濟學家,通常也持有懷疑態度,因爲區域貿易協定可能意味著歧視,它可能導致的是貿易轉移而不是創造貿易。換句話說,協議內的國家開始相互出口更多的産品,而效率更高的出口國可能被排除在協議之外。
但總的來說,亞洲的貿易協定似乎是相當開放的,即這些協議也包括與外界的貿易。所以,亞洲地區的貿易協定比一些比較傳統的區域性貿易協定更好(benevolent)。
來源:第一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