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離開我們已經二十二年了。在這二十二年裏,我無數次地做著同樣一個夢。 在夢裏,父親和我說著話,忙著活,做著一件件具體的事,甚至還叫著我的名字,那麽真真切切,那麽明明白白……父親死了原來是個夢啊,誰說我的父親死了?我不停地喃喃自問著,還反反複複驗證著,確認這不是夢而是現實。 待到夢真的醒了,終竟是一場空,父親確是死了,我的魂靈 像是被抽空了似的,身體直僵僵地,挺在床上,只剩下一雙望眼,欲穿夢境。
我是多麽不願醒來,因爲,有夢就有父親。
一、辛勞
唯一的舅舅十九歲上因腦溢血死了,只剩下外婆一個人,她見人就叫著“紅斌,紅斌.”,村裏人說外婆瘋了。爲了贍養外婆,父母便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四個到鴉嶺照顧外婆,加上康莊還有奶奶和一生未娶的大伯也需照顧,所以,父親肩負著千斤重擔,生活拮據。
小時候,父親煙瘾犯了,就叫我去給他買煙,先是二毛五的花城,再是二毛錢的邙山,又再是一毛錢的清涼台,最後,他竟然也搓起煙葉吸起自卷的紙煙。 打記事起,我就沒見父親喝過酒,他一生幾乎就是靠吸那些劣制煙來解憂愁,除煩惱的。 吸到最後,父親晚上整夜整夜咳嗽,幾乎要把肺給咳出來。我從不吸煙,就是父親因吸煙而遭受到的痛苦對我太過深刻的緣故,一生錐心!
父親部隊轉業後,先是在康莊的供銷社工作,後又調到鴉嶺供銷社工作。 後來,孩子多了,因養家所迫,父親離開了供銷社,買了一台榨油機,靠給鄉親們擠油掙錢。 父親在供銷社工作在我的記憶裏是一片空白,印象裏,父親總是榨油、熬油的身影,一身黑油油的勞動布,黑紅锃亮的臉龐,堅強有力的身板。 父親年輕時很帥氣,有著軍人虎背熊腰的威武英姿,也有著火一樣的熱情和夢想,可是,四個孩子上學花費越來越大,兩個老人需要照顧,經不起如山的重負,他榨啊榨,把自己的血汗也榨幹榨盡,榨得他稀瘦幫幹,榨得他駝背佝偻,榨得他面無血色了…….
月樓旁的老宅子太過窄狹,父親就在後街買了一處宅子。 除了建于八十年代的三間臨街的前頭屋稍新外,其它三間上房和三間廈子都是老舊瓦房。 但畢竟是有所較大又獨立的院子了,一家人還是高興了一陣子。 後來周邊鄰居蓋房擡高了地基,我家的老宅子就成了窪地。 每到下雨,父親就帶著我們到大門口用洗臉盆搲水往外潑,以此把家裏的積水排出去,否則家裏就成了河灘。 剛開始,還覺得有趣,時間久了,越來越覺得丟人。 有一次,大概是上高中了,自尊心越來越強,又是下雨搲水,我實在經不住這份“丟人"了,忍不住抱怨開來。 父親罵了我幾句,我覺得丟人又委屈,與父親竟然直接理論起來。 問他爲什麽不早點置業,不買好一點的宅子,我越說越氣,起氣越聲高,父親說著說著沒了聲音,他竟然當著我的面哭了起來。 這是我一生見到父親唯一的哭泣,是被我氣哭的,今天想起來,疚心,割心,剜心。
我上高中時,弟弟妹妹分別上初中小學,家裏開銷越來越大,僅靠榨油無法維持生活了,不榨油的時節,父親去扛包,販牛,等等。 從供銷社到榨油,到扛包,到販牛,等等,父親越來越辛苦地討著生活。 自此父親或扛著麻包在村南邊的市場上,或"混迹”于買賣牛的牛繩上,或奔波于各個村子裏……從艱苦的奔走辛勞中摳出一個個錢來,爲兒女們一分一厘地積攢著學費。
到了一九九七年,在他生命的盡頭,生活已經把他的血氣精神壓榨殆盡,他身體孱弱不堪,臉上幹枯黃瘦,溝壑縱橫,木刻一般,只是咳嗽不斷,行在曠野裏,被狂風裹挾著,被雪雨摧殘著!
二、兩地
自從父母到鴉嶺贍養外婆開始,奶奶就心裏有了疙瘩。她同情外婆,不阻攔父母到鴉嶺去,但也心有不甘,總是唠叨著說,父親被鴉嶺的給拐跑了。
父親無奈,經常步行往返于兩地之間。每年暑假和寒假基本都是他帶著我們兄弟姐妹回康莊陪奶奶和大伯,算是補償。所以,我過年的記憶裏盡是康莊,鴉嶺是幾乎空白。
回到康莊,父親就拼命幹活,似乎要把錯失的東西找補回來一樣。 毒辣辣的太陽還高挂在天上,他就趕著我們兄弟姐妹去地裏割草,在鴉嶺卻從不如此。 所以,在康莊系煙葉、割草至今難忘,就是父親給“逼"出來的。 他不僅自己對自己狠,對自己的孩子們也狠,大抵是感覺未能在奶奶跟前盡孝,愧對奶奶吧。
上中學後,我若一個人回康莊,奶奶一唠叨父親被拐走,我看著奶奶和大伯,就滿眼含淚。 回到鴉嶺,就向父母大聲嚷嚷,數落他們對我奶奶不好。 母親還和我講講道理,父親總是一聲不吭。 今天想來,句句如刀,那時可都紮在了父親的心上。
三、助學
父親對外人溫厚謙和,對自家孩子極是嚴厲,尤其是對作爲長子的我。
上小學五年級時,我和胡高峰等幾個小夥伴去西溝跳水。從西溝回來剛入村,就被父母逮住。路上,母親不斷數落我,父親臉色鐵青,不發一語,把我帶到九省聯絡站西邊的嶺枝兒( 嶺枝兒,當地方言,意: 嶺坡 )上。父親叫我跪下,我不跪。父親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狠狠打在我身上。我也不吭,任父親打去。母親剛開始還不管,想讓父親管教管教我。一鞭一鞭抽下去,我渾身火辣辣地痛,但就是不吭。父親惱了,打得更狠。母親嚇住了,喊著我,讓我承認錯誤。我硬氣地說,打吧,要打,就打死我。父親打啊打,見我就是不認錯,也打不下去了,丟了手。雖說嘴上不認錯,但我行動上卻改過了,自此後,學習越來越好,甚至獲得了市級三好學生的稱號。這個三好學生證至今被我保存著,因爲那是被父親打出來的,學習也自此名列前茅,一直到初中畢業。
考上伊川一中報到時,平時很是嚴厲的父親竟然在李相軍老師家門口的石桌旁給我包起書來。 他把早已准備好的牛皮紙鋪在石桌上,用手使勁地把牛皮紙按得平展,再把書放上去,而後把封面、封底小心翼翼地包裹起來。 從小到大,我從未見過他能有這樣的耐心來做這樣瑣碎的事情。 當時不懂事的我,反而埋怨他在人來人往的路旁包書,把我當成了小學生,惹同學們笑話。
高中剛開學就是軍訓,當時訓練地就在教學樓北邊的操場上。 當汗流浃背的時候,我忽然發現了站在縣一中校門外的父親。 他手抓著鐵門的欄杆,驕陽下,正佝偻著身體往裏看著我。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道他這樣看了幾回,更不知道他一次次都是步行十幾裏前來的。
還有一回,是一天晚上放學後,父親到伊川一中找我,問我宿舍能擠一晚上不能。 那時候已經有很強的自尊心的我,怕別人笑話,就說,沒有家長在宿舍住的先例,每人一張床也沒有空床,去住旅社吧。 父親一聽,就讓我回學校了。 參加工作後,有一次母親和我說,那夜父親舍不得花錢住旅店,自己一個人沿小路回來了,黑燈瞎火的,他也不害怕,回到家已經是後半夜了。
上大學報到時,又是父親送我。 父親想省幾塊住宿錢,剛好我上鋪的同學還未報道,父親就在那張床上睡了一晚上。 晚上父親時而起了鼾聲,時而又一陣陣咳嗽,我覺得剛來報道就這樣,別的同學一定笑話我,我就紅了臉,把臉藏在被子裏。 後來父親去世後,每每想起這件事,我都饒不過自己,可曾想過父親的不易與辛酸,他是多麽卑微地委屈著自己,我有那種想法是多麽可憎,多麽羞愧。
四、路上
陰曆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三日,是我父親的忌日。
那天上午,父親在大街的文化大院看人下棋,到中午回家吃飯。母親嚷他說,人家沒事下棋,咱四個孩子都在上學,正供窩子班(窩子班,當地方言,意多個孩子正花錢 ),你也有心去看下棋?父親一生與母親無爭執,母親說他,他總是不吭,吃完飯就叫我和他一起去代窯買牛。
以前從未陪父親去買過牛,那次剛好是因爲肚子長期肚痛請假從鄭州回來了,所以就陪父親去了。
剛走過二道窪,父親說心口痛。 我說,離韓窪近,咱去找個醫生看看病。 父親說,沒事,不用去。 走過韓窪村剛往東拐,父親疼得厲害,就躺在地上。 我一見這情況,很緊張,叫父親折回韓窪去看病。 父親說,沒事,前幾天從縣城走小路回來,走在李莊附近也有這種情況。 走到于營村邊,又是如此,父親躺在地上,蜷縮成了一團。 我心裏不好受,帶著哭腔和他說去看醫生,不要心疼幾片藥錢。 父親安慰我道,自己身體好,一輩子都沒怎麽吃過藥,沒事。 父親起身後,我和父親聊起天,想緩解緩解父親的疼痛。
父親在四個孩子中對我最嚴,我又是四個孩子中最犟的,所以我與父親的關系,一直比較硬。 看著父親佝偻的身體,想想父親的病痛,我心裏突然就悲憫起父親了。 我強作輕松問父親身高多少。 父親說,一米七三吧。 我說,感覺以前可高,不止一米七三。 父親說,老了,背駝了,變矮了,年輕時有一米七六。 聽父親說完,我鼻子一酸,眼角的淚也淌了出來。
牛沒買成,我和父親往回走。 又快行至于營村邊的時候,父親把錢從口袋裏拿出來給了我,對我說,咱們趁個車去鄉裏的衛生院看看病吧,坐車快些,錢你收好。
我把錢放在口袋,趕緊到路邊攔個三輪車。 父親和我坐上去,父親在裏,我在外護住。 三輪車剛一啓動前行,父親就向我倒來。 我一看,大喊一聲停車。
我哭著,喊著,和那個師傅一起把父親放在地上。 父親兩眼已經泛白,口吐白沫,僵了一般。 我哭喊著,搖著父親,父親沒有任何反應。 從未做過人工呼吸的我開始給父親做人工呼吸,一邊哭著,一邊喊著,一邊做著,可是沒有一點作用。 趕快找醫生吧,我開始攔過往車輛。 見我父親這種情況,沒有一個司機願意拉父親,認爲不吉利。 我哭著,求著,終于有一個司機答應去鴉嶺給家裏捎個信兒。 終于又攔下一個三輪車,司機答應帶我去韓窪找醫生。 等醫生到現場一看,他說,你父親得了心肌梗塞,如果及時去看醫生也就沒事了,可惜錯失了治療時間,現在人不行了,我聽後亂了手腳。明知徒勞,我還是拼命給父親做著人工呼吸,希望上天可憐見,還了父親的魂。我的悔恨也充塞了胸腔,爲什麽不硬拉著父親去了醫院呢? 時間不久,母親乘車也來到現場,俯在父親身上哭泣起來……拉父親回家,那條灰白的有如缟素的路上,蜿蜒著我的悔恨……
父親,年僅四十七歲的父親,在我眼前倒在了塵埃 !此後,一顆悔的鐵釘釘在了我的心上,再無解脫。
五、書與信
家裏現在保存著一本書與兩封信。
書是我九五年高考時的報考指南。 那書上,密密麻麻寫著字,是父親寫的。 母親說,那本書父親看了一年多,從九五年我第一次高考結束到第二年考上大學。 晚上,父親吸著煙,咳嗽著,看著,寫著,比我上學學習還下勁。操碎了的心,無限的希望,盡在這一筆筆,一劃劃!看著看著,這一筆筆,一劃劃,如同寫劃在我的心上,怔著怔著,就淚眼婆娑了。
信是上大學期間寫給我的兩封信。其中有一封信上寫著:“ ……你這次去,把自行車帶去了,我看這是你行動的方便,可不能像你在家裏說的,去幹什麽星期天去送報了,掙錢這種思想要不得,學生期間,還是以學習爲主,學出好成績,好水平,得到領導和同學們的好評才行……望你在學校期間,將你的本職學業,計算機等學好,將來以後,不管到那裏,日子才好過。在生活上,不能再有其它考慮和想法,你一個月生活費最低不能低于200元錢,少于200元是吃不好的。沒有好身體,學習好是辦不到的……"
另一封信上寫著:"要像岩峰、小利那樣,把學習搞好,要坐得住,安下心,想什麽星期天去掙個錢,搞個收入,這種思想要不得……沒有好成績,不管到什麽地方都是不受歡迎的。我們在家做好後勤,你要努力學習,我就放心了。原先,我和你說過了,貸款的事已經辦通了,兩家貸了8000元。有了這些錢,今冬我就有生意做了。另外,開學快一個月了……你們同學們一起兌錢買計算機一定要買,當兵打仗沒有槍能行嗎?錢不夠,來信說明再給你寄……"
每一次讀這兩封信,父親的心血全都浸在紙上字間,初讀句句割心,再讀字字泣心,讀著讀著,父親就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他臉上刻著千種不易,肚中裝著萬般委屈,背負著一座山弓行在坎坷的路上…… 爲孩子們舍了命,對自己卻什麽也舍不得的父親,終于支撐不住,他倒下了,倒在了一生爲四個兒女上學奔波的路上。
生死兩岸,夢是渡船。
二十二年裏,我無數次踏上那艘船,穿越陰陽兩界,與父親一次次夢裏相見。 在夢裏,父親依然忙碌著,沒有個停歇……就這樣 ,父親占據了我生命裏的時間,我也同時擁有了等長的與父親相處的時間,父親擁有了我,我也擁有了父親,我們都活在那個忙忙碌碌的夢裏!
因爲有夢,父親和我一次次重逢,似乎什麽也不曾發生,一切如常,再無神傷。 想到這裏,父親將永生,永生在我的夢裏,永生在我的生命裏……(文章來源《老鴉嶺記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