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自貿港的“封關”與“闖關”
本刊記者/胥大偉
發于2021.7.5總第1002期《中國新聞周刊》
2300家影視公司已經嗅到了海南“新世界”的氣息。近一年來，進入海南的市場主體呈現井噴式增長，據《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白皮書（2021）》顯示，自2020年《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總體方案》發布以來至2021年5月31日，海南全省新設市場主體37.5萬戶，增長47.6％。海量的注冊公司中，僅影視公司注冊數量已達2300余家。新注冊的公司中，不乏明星股東的身影，囊括了大量娛樂圈頭部資源。
明星和大公司紮堆湧向海南，是因稅而來，更是爲了政策紅利。6月10日，《海南自由貿易港法》獲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實施。在自貿港建設前，海南已經擁有經濟特區立法權，與該項立法權相比，海南自貿港法規制定權的權限更高。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商法研究所所長劉俊海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海南自由貿易港法》對海南的授權非常全面，涵蓋立法立規、行政管理、審批、規劃等諸多權限。這意味著，將來海南可以根據自身的情況，“量身定制”一些特別的法律法規。
隨著《海南自由貿易港法》的頒布實施，在金融、稅制等領域，一系列政策將會密集落地海南。無論是金融等領域的先行先試，還是在稅制等方面的制度設計，海南自貿港的建設都是在“闖關”，難有“前車”可鑒。
（1月31日，在海南海口日月廣場海控全球精品(海口)免稅城一期開業，消費者排隊等待進商城購物。圖/IC）
海南如何封關？
“2025年前要封關，這是一項非常艱巨的任務。但是我們目前的謀劃，是更加雄心勃勃的，我們計劃在2023年底前具備封關的硬件條件。”海南省委書記沈曉明在接受采訪時說。
封關，是爲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一道物理和制度圍欄，這是當前海南最基礎和最急迫的任務。2020年印發的《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總體方案》提出，2025年前，海南自貿港適時啓動全島封關運作。
海南省開放型經濟研究院院長、海南大學經濟學院教授李世傑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目前國內的自貿試驗區都是“境內關內”，開放是有“瓶頸”的，而海南自貿港是境內，卻在關外。這意味著自貿港區域內將是高度自由化的區域，在貿易、資金、交通、人員往來等方面對外開放的力度將是空前的。
所謂封關運作就是由海關劃出一個特定範圍：進入此範圍的貨物相當于已進入國內，但還沒通過海關。在這個基礎上，中央將給予海南島零關稅的特權。李世傑認爲，未來海南自貿港將是貨物零關稅和進出高度自由的區域，絕大部分的貨物進入海南都是沒有增值稅、消費稅和關稅。此外，海南在服務貿易方面，也將做到國內其他地方難以複制的“自由”。境外的服務貿易提供者，到海南來從事服務貿易將實行國民待遇，在航空、電信等方面也將全部放開。“境外的航空公司在海南可以設立子公司，可以經營海南飛往世界任何國家的航線；境外電信服務商，也可以運營基礎性電信業務，包括電信的增值業務。”李世傑解釋道。
如果說海南自貿港是一個自由開放的獨立生態系統，系統激活的鑰匙則是全島封關運作的完成。目前，作爲封關運作硬件的新海港、美蘭機場等一批基礎設施新擴建項目，海南正加速推進。海關業務改革等封關“軟”條件，也在同步推進。海南大學經濟學院教授劉家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越早實現全島封關，意味著海南越早駛入“快車道”。多位受訪專家認爲，海南目前尚未完成海南與內地之間的“圍欄監管”，全島封關運作力求穩健推進。“比如，現在海南日用消費品免稅品清單還沒出來，就是怕形成大規模的走私。”劉家誠舉例道。
全島封關運作後，除了禁止、限制進出口的貨物、物品外，其他貨物、物品將自由進出，進口征稅商品目錄以外的商品免征進口關稅。
劉家誠列舉了全島封關後，貨物、物品進出海南的三種路徑：境外與海南自貿港之間，貨物、物品可以自由進出，海關依法進行監管，列入海南自貿港禁止、限制進出口貨物、物品清單的除外；貨物、物品從境內其他地區進入海南自貿港，按國內流通規定管理；貨物、物品從海南自貿港進入境內其他地區，貨物原則上按進口規定辦理相關手續，物品按規定進行監管。
作爲自貿港最重要的一項政策“福利”，目錄管理以外的商品將實現免征進出口關稅。現階段，海南只對原輔料、交通工具及遊艇、生産設備和居民消費品四類進口商品免征進口關稅、進口環節增值稅和消費稅。目前前三類清單已出。例如在已公布的“零關稅”交通工具及遊艇清單中包含直升機、飛艇、遊艇等。據測算，實施“零關稅”後，如進口1億元的遊樂設施，可以省去1300多萬元的關稅；一艘價值1000萬元的遊艇，就可以免交380萬元的關稅。截至今年5月，海南對進口的航空零配件、遊艇、汽車、生産設備等共減免稅款3.24億元。
6月剛生效的《海南自由貿易港法》中，加入了一些此前總體方案中沒有提到的條款，進一步放大了“福利”。例如，第二十九條規定，“貨物由內地進入海南自由貿易港，按照國務院有關規定退還已征收的增值稅、消費稅”。劉家誠認爲，此舉可以平衡境內其他地區貨物和境外貨物的稅負，有利于境內其他地區貨物在海南市場的公平競爭。
在實施全島封關運作後，海南將全面啓動簡稅制的落地，現行的增值稅、消費稅、車輛購置稅、城市維護建設稅及教育費附加等稅費進行簡並，在貨物和服務零售環節征收銷售稅。李世傑預計，封關後18種稅目將簡並爲7個稅種，包括：企業所得稅、個人所得稅、物業稅、印花稅、資源稅、環保稅和銷售稅。
封關後，去海南需不需要辦理簽證，這是很多人的疑慮。海南省委書記沈曉明解釋，目前方案是封關運作以後人員進入海南島仍然使用身份證，與現在沒有差別。最終方案將由海南與國家有關部門共同確定。
下一個離岸金融中心？
目前，全球主要自貿港基本上都是區域或國際性金融中心，香港、新加坡等自貿港也是全球主要的離岸金融中心。
作爲自貿港的一項“標配”，未來海南如何開展新型離岸國際貿易，海南又是否會成爲繼香港之後中國下一個離岸金融中心？離岸金融的經典定義是，“非居民相互之間以銀行爲中介在某種貨幣發行國國境之外從事的該種貨幣的借貸活動”，是指設在某國境內，但與該國金融制度無甚聯系且不受該國金融法規管制的金融機構所進行的資金融通活動。
新近頒布實施的《海南自由貿易港法》第五十二條規定：海南自由貿易港內經批准的金融機構可以通過指定賬戶或者在特定區域經營離岸金融業務。早在2010年1月，國務院頒發《關于推進海南國際旅遊島建設發展的若幹意見》，提出海南加快金融業發展，探索開展離岸金融業務試點。這是中國第一次提出在境內開展離岸金融業務。曆經十多年，海南離岸金融業務因多重因素仍難破題。
海南省政協一份提案指出，海南開展離岸金融業務的銀行機構少，主要開設基礎性業務。離岸金融業務體量小，招商銀行海口分行等銀行金融業務結算量累計1.5億元，對標新加坡的離岸結算量爲12900億元。
對于幾無基礎的海南而言，想要創建離岸金融業務，相關制度架構該如何設計？劉家誠認爲，相關設計在自貿港總體方案中已經出現。《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總體方案》中提出，通過金融賬戶隔離，建立資金“電子圍網”，爲海南自由貿易港與境外實現跨境資金自由便利流動提供基礎條件。劉家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海南不會“照搬”完全都是離岸金融業務的“香港模式”。未來，海南自貿港可以擁有兩種賬戶，一種是普通賬戶，另一種是FT賬戶。整體來看，自由貿易賬戶（FT賬戶）體系形成了一個類似“U型”體系，“U型”的“敞口”就是境外，它與境外是完全打通的，可以自由交易、結算。FT賬戶實行分賬核算，遵循“一線放開、二線管住”的原則。資金從境內進出FT賬戶，要進行審慎的管理。
李世傑將新型離岸賬戶體系稱爲“FT plus”賬戶，他認爲，新型自由貿易賬戶並非現有的FT賬戶，同樣是在岸和離岸兩套賬戶體系，境外的資金進入FT plus賬戶，資金劃撥完全自由，但離岸賬戶和在岸賬戶之間不聯通，不能自由劃撥。“劃撥需要經過審批，給予一定的額度的授權。”李世傑解釋。他認爲，兩套賬戶體系有助于企業實現融全世界的資本到海南來經營，而且還不會把海南和內地市場割裂開。此前，國家外彙管理局副局長王春英接受媒體采訪時介紹，海南已上線運行自由貿易賬戶，即FT賬戶，企業可通過FT賬戶辦理跨境交易的本外幣結算和境外融資業務，FT賬戶的資金兌換可在離岸市場平盤。
對外經濟貿易大學國際經貿學院教授崔凡認爲，相關賬戶體系的改革，使得資金的進出更加自由，這是值得鼓勵的，“但並不是說要在海南發展出一個新的離岸金融中心”。崔凡指出，不能將海南發展新型國際貿易與建設離岸金融中心混爲一談。商務部研究院國際市場研究所副所長白明對此持相似看法，離岸金融中心需配合人民幣國際化和新型國際貿易等業務的展開，“更爲關鍵的是，建設離岸金融中心所涉及的監管條件，海南尚未到位”。
（3月4日，在中國郵政集團公司海口市分公司離島免稅品郵寄送達處理中心，工作人員正在給即將郵寄的免稅品進行消毒殺菌作業。攝影/本刊記者 駱雲飛）
多位受訪專家認爲，海南自貿港完全放開人民幣自由兌換並不現實。目前，中國只有香港一個離岸金融中心。自2009年中國推行跨境人民幣結算以來，人民幣支付結算系統日均交易額接近1.2萬億元，在香港進行的人民幣支付量占全球比重約七成。
劉家誠認爲，海南全島封關以前主要還是構建服務實體經濟的金融體系，在“管得住”的前提下做金融開放，“所以我個人的判斷就是在全島封關之前，不會急于布局離岸金融的發展，而更加注重在服務海南實體經濟建設方面的金融體系。”
稅制如何繼續闖關？
天眼查數據顯示，2021年前5個月，海南共注冊成立超過1600家影視相關企業，同比增長653％。企查查的另一組數據顯示，在過去一年裏，海南平均每月新增影視相關公司近200家，2021年3月更是高達427家。
今年1月28日，王一博在海南成立了一家文化科技公司，名爲海南博遠；3月25日，馬伊琍成立海南樹菊文化傳媒有限公司；3月30日，歌手那英在海南成立了鼎宏文化傳媒有限公司；3月31日，演員阚清子成立三亞巨之星影視傳媒有限公司，注冊資本300萬，個人持股100％。2020年8月，沈騰在海南成立了海口那可是家大影視文化有限公司，個人全資持股。徐峥和陶虹也在海南成立了海南省洋洋得意文化傳播有限公司。
影視公司“紮堆”海南，讓不少人聯想起霍爾果斯。霍爾果斯是地處新疆的邊陲小城，2010年，霍爾果斯爲文娛産業發展提供多項優惠，其中最著名的是實行“五免五減半”的稅收政策，即入駐企業均可享受所得稅五年內免征、五年後減半的優惠。稅收優惠吸引了大量影視公司在霍爾果斯注冊，其中充斥著大量的空殼公司。不過，2018年1月起，霍爾果斯政策開始逐步收緊，暫停增值稅返還和個人所得稅優惠兩項政策，要求注冊企業“一址一照”，實體辦公。同時要求2017年公司企業利潤占營業收入比重超過50％的企業進行稅務自查等。爲稅而來的影視公司，也開始如潮水般退去，當地出現了影視公司“注銷潮”。根據天眼查App數據，到2018年10月，與霍爾果斯相關的企業中有2298家企業狀態已經顯示爲“注銷”。
低稅率，也使得海南成爲空殼公司聚集地的風險大增。從多方面來看，海南綜合稅率已經可以說“全國最低”。根據《海南自由貿易港建設總體方案》，在滿足相關條件下，海南最終將實現零關稅，低于當前中國總體7.5％關稅總水平；企業所得稅稅率從25％降至15％，個人所得稅最高邊際稅率從45％降至15％；增值稅、消費稅、車輛購置稅、城市維護建設稅及教育費附加等稅費將被簡並爲銷售稅，在貨物和服務零售環節征收。
考慮到地方政府爲招商引資和園區建設而額外承諾的獎勵、補助和財政返還，海南企業的實際低稅負將更加誘人。去年5月，海口市人民政府印發《海口市促進影視産業發展若幹規定》。當地一些産業園區爲吸引相關企業入駐，還給出了額外的優惠政策。如“企業年納稅額度超過500萬時，每家公司有三個高管名額個稅全免”。對于一家月利潤爲5000萬的企業而言，少10％企業所得稅，能省下500萬稅收。直接減稅，加上當地政府對影視行業的“返還”政策，“優惠”收益算下來就很可觀。
至2035年前，海南將進一步加大企業所得稅優惠力度，15％稅率將適用到除負面清單行業之外的所有企業。相比之下，海南甚至比香港和新加坡更低，同爲自由貿易港的香港和新加坡企業稅稅率分別爲16.5％和17％。
外界擔憂，海南自貿港會不會淪爲一個更大的避稅天堂？6月21日，海南省省長馮飛在國新辦舉辦的新聞發布會表示，堅決不讓海南自貿港成爲“避稅天堂”，鑽空子的空殼公司一個都不要。
在白明看來，海南自貿港在制度設計上，注重了防止“避稅天堂”的出現。在海南，享受自貿港稅收優惠的前提條件之一就是實質性運營。今年3月5日，國家稅務總局海南省稅務局、海南省財政廳和海南省市場監管局聯合印發了《關于海南自由貿易港鼓勵類産業企業實質性運營有關問題的公告》，從居民企業和非居民企業兩個層面，對實質性運營細化判定標准。注冊在海南的企業，同時具備生産經營、人員、賬務、資産等四要素，才屬于實質性運營。“而實質性經營，肯定是要有審計的。”白明說。
海南自貿港的稅收制度，是以“零關稅、低稅率、簡稅制”爲核心來設計的。中國人民大學法學院教授、商法研究所所長劉俊海認爲，剛頒布實施的《自貿港法》，在財稅制度設計方面最爲搶眼，“是一種納稅人友好型的財稅制度設計”。華中科技大學教授、光谷自貿研究院院長陳波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海南自貿港將來發展成功的一個必要條件就是必須建立非常強大的現代服務業。“自貿港的一個特點就是要素、資源、人才、貨物的高度流動和集散，而低稅率、簡稅制是最佳的政策溫床。”
在個人所得稅方面，只要在海南自由貿易港累計居住滿183天，在海南取得的個人收入，可以按照3％、10％、15％三檔超額累進稅率征收個人所得稅。同時對在海南自由貿易港工作的高端人才和緊缺人才，其個人所得稅實際稅負超過15％的部分，予以免征。這項優惠政策並沒有限定人才來源地，境內高端人才和緊缺人才同樣適用。海南相關部門曾測算，假如一個高管在海南稅前收入100萬元，與內地相比，其每年享受減免個稅就超過7萬元。在業內人士看來，這一優惠顯然是對標香港，某種程度上可以“碾壓”新加坡。新加坡個人所得稅目前是0~22％的十一級超額累進稅率結構。
目前，粵港澳大灣區和上海臨港自貿區出台了直接對標香港的個人所得稅政策，對境外高端人才和緊缺人才按內地和香港個人所得稅稅負差額給予財政補貼，由地方財政第二年進行返還。事實上，相比于粵港澳大灣區“先征後補貼”的個人所得稅優惠方式，海南自貿港的個稅優惠政策更爲直接。
海南自貿港個人所得稅優惠政策的優勢體現爲兩個方面：第一，優惠政策不局限于境外，境內外高端人才和緊缺人才一視同仁，境內人才可以光明正大地享受15％的個稅優惠；第二，優惠的方式是對實際稅負超過15％的部分予以免征，將在第二年彙算清繳時在個人所得稅App上一鍵退稅，而不需要通過地方政府進行財政返還。
劉家誠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海南的個稅稅率標准在全球是比較低的，相比于新加坡和中國香港都是有競爭力的。但劉家誠建議，海南在稅收抵扣方面可以借鑒香港的一些經驗，“香港地區納稅人子女的教育費、父母的贍養費等家庭開支可以抵消很大一部分稅費，實際稅負比海南還要略低一點。”陳波認爲，缺人才的海南當下應著力打造人才金字塔的“塔基”，普惠性的個稅優惠政策將是吸引人才落地的重要“籌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