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Elvis(@飲茶哥Elvis),1967年出生,是一個住在新加坡的輪船修理工。我來自印度錫克族,不過從小是在馬來西亞出生長大。中國有句諺語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這個道理也許在全世界都通用。我就是因爲家裏窮沒能讀書,剛滿14歲便進廠做電焊,16歲又來到新加坡電廠,後來改學輪船修理,一直到今天還在做工。
做體力活非常辛苦,但老板們都不太心疼人,所以我知道一定要忙裏偷閑,每天做工到下午三點,就會雷打不動地去喝下午茶。不只自己喝,我還勸工友們一起喝。機器開久了都要休息,何況是人呢,對不對?
新加坡是一個有非常多華人的國家,我在這裏愛上了中餐,也會講一點廣東話。我曾經給華人工友用粵語拍過一段視頻,提醒大家記得喝下午茶。沒想到被上傳到網絡後,我突然在中國火了,年輕人都好親切地喊我“飲茶哥”。
無論做不做工,三點喝茶都成了我風雨不改的習慣。
其實應該是叫叔叔而不是哥哥,畢竟我已經54歲啦!我之前也有成家,在新加坡結婚買房,可惜因爲兩個人不適合,沒幾年就離婚了。我沒有孩子,房子也轉手賣掉,離婚後一直是個單身漢,自己租房過獨居生活。好處是完全沒有養家的壓力,賺的錢足夠花。
有時候我覺得一個人挺好,但偶爾又會羨慕有孩子的家庭。我自己就是出生在一個大家庭,爸媽總共生了五個孩子,在我上面是兩個姐姐、一個哥哥,下面還有一個弟弟,家裏總是非常熱鬧。我的祖父母都是印度錫克族人,差不多在1920年左右,他們從印度來到馬來西亞討生活。
在過去的那個年代,有很大一部分人都覺得讀書沒用,我父母也這樣認爲,說小孩子沒必要上學,浪費錢不說,上完不還是一樣給人家做工?所以我們兄弟姐妹五個只能像上一代人一樣,小小年紀便開始做苦力。
我經常坐爸爸的牛車去收破銅爛鐵,把它們運到工廠去賣,有時也在路邊撿木材。爸爸能讓那麽一頭大牛乖乖聽話,他還能一把抱起那麽沉的木頭,而我和哥哥弟弟只能撿一些小木塊。那時我就覺得爸爸太能幹了,這樣能幹的人真帥,他簡直是我們家的英雄。
到了14歲的時候,我也開始像爸爸一樣爲家裏掙錢。那一年,我帶著弟弟來到附近一家鐵廠做童工,每天拿著電焊槍焊鐵。身邊都是我和年齡差不多的小孩,最小的只有13歲。剛開始燒電焊覺得有點嚇人,電弧光很刺眼,我眼淚都流出來了,稍不小心,殘渣還有可能崩到眼睛裏,後來做久就習慣了。
我(左二)和小夥伴們一起在土坡上玩,這是以前爲數不多的照片。
那家廠子既有童工也有大人,有的年齡稍大一點,看到我們都是小孩會動壞心眼欺負人。有次一個年輕人從身邊走過,可能覺得我旁邊的小弟擋了他的路,上來就是一巴掌。小弟被打很委屈,又不敢反抗,對方一臉得意洋洋的樣子,竟然還想再動手。看得我那個氣呀,立馬沖上去在他面前揮了揮拳頭,警告他不要找麻煩。他愣了一下就走開了,幸好我長得比較壯,不然可能也要受欺負。
我家離廠子大概一公裏,我和弟弟每天都走著去,兩個人一起走從不覺得無聊,一路上有說有笑,感覺沒怎麽走就到了。我們每天做8小時工,一個月能賺90令吉,按照現在的彙率,差不多有140元人民幣。工資一到手,全部上交給媽媽保管。
小時候媽媽經常給我們做這種馕餅,可以夾著咖喱、蔬菜、豆子一起,好吃又飽肚。
不做工的時候,我和弟弟經常去找鄰居家的小孩子一起玩。馬來西亞有五分之一的國民是華人,我們的幾個鄰居就是,華人給人的印象是很勤快很能幹,有些和我父母一樣做體力活,有些頭腦機靈的就做小生意,比如開餐館、賣咖啡,做什麽的都有。
我很愛和鄰居家的兩個華人小孩玩耍,他們一胖一瘦,會說廣東話,我也跟著學了一些。我們的關系應該叫發小,可惜後來因爲搬家失去了聯系。
我以爲自己會一直在馬來西亞待下去,沒想到16歲那年也離開了那裏。當時媽媽突然收到一條壞消息,說我在新加坡打工的舅舅因急病去世了,親戚們聽說後都商量著要去新加坡參加葬禮。
我們家是一個大家族,人丁興旺,爸爸有五個兄弟姐妹,媽媽更多,有十三個兄弟姐妹之多!主要生活在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兩地。最後每家都決定派代表去送葬,我們家派出了媽媽、我、還有哥哥。
我們一大早出發,一大群人坐滿了開往新加坡的跨境大巴,路程很遠,要開五個小時才能到。我心情非常矛盾,舅舅過世讓我感到難過,但一想到馬上要到新加坡又好激動,這是我第一次走出國門,心裏的期待沒辦法掩蓋,一路上都在好奇地東張西望。
馬來西亞小鎮的椰樹、木屋、鐵皮房離我們越來越遠,新加坡的高樓大廈開始出現在眼前。當我們走下車的時候,眼前是一個像電影一樣的新世界,我和哥哥從來沒有見過大都市,看到眼前幹淨又熱鬧的街道,眼睛瞪得又大又圓。
這是新加坡的街頭,好多建築都是玻璃外牆,我在來之前從沒見過。
參加完舅舅的葬禮,媽媽跟新加坡的親戚閑聊,都覺得新加坡真是個不錯的地方,我另一位在新加坡發電廠的舅舅聽到後就講,你可以叫侄仔們過來做工呀,我能給他們安排好簽證。媽媽聽到也好開心,連忙問我們願不願意,能來這麽好的地方當然好哇,我立馬答應了。
舅舅給我和一位表哥找了份電廠的工,主要負責打鐵、燒焊、操作磨機,工廠包吃包住,工作時長和在鐵廠一樣,也是每天8個小時,每周休息一天,不同的是每個月可以拿400新幣,跟之前比直接翻了四倍!
第一個月的工資剛發下來,我就興奮地拉上表哥逛商場。新加坡的商場有美食角,裏面開了各種各樣的美食店。我特別喜歡吃雲吞面、肉骨茶、福建面、槟城炒粿條這些華人美食,味道好正點,想起來就讓人口水直流。
除了逛商場,我們兩個還經常跑去東海岸的水上樂園Big Splash,那裏有一個三層樓高的彩色水上滑梯,看起來好像彩虹瀑布,這些都是我在馬來西亞從沒見過的,每次都玩得很Happy。
剛到新加坡的時候,我(左一)和表弟到公共遊泳池玩水。
我在新加坡遇到過好多錫克族老鄉,他們大都在銀行、賭場做安保。我有好多親戚也在這裏,他們住在新加坡的不同地方。周末休息我常去一位阿姨家做客,她住在政府的公租房,裏面有自來水、廁所、電燈,真是太高級了。我原來在馬來西亞住的是鐵皮房,用水要自己打,上廁所得跑去外面公廁,一比較才知道有多落後。
阿姨還常帶我去石龍鋼的小印度,那裏是印度人聚集區,有點像美國的唐人街,還去了另一條叫烏節路的商業街。到了晚上,整條路挂滿彩燈,到了12月還有各種顔色的聖誕裝飾,好看得不得了。我徹底淪陷了,決定再也不回馬來西亞。
當地華人朋友對我們也很好,他們好多都講廣東話,我跟他們交流沒太大障礙,比如“一齊飲茶啦、食左飯未啊、好耐無見啦(一起喝茶吧、吃了飯沒啊、好久不見啦)”,都是經常挂在嘴邊的話,一張嘴就覺得親切,好像新加坡是我的第二個家,他們就是我的家人。
我年輕的時候很少拍照,這是2018年春節和華人朋友在美食角的合影。
我做工的地方有好多造船廠,那裏停著許多遊輪,小一點的有三層樓高,大的有五六層高。18歲那年,一個跳槽去船廠的工友跟我閑聊,他抱怨說修船的活又累又危險,不過造船廠屬于國有企業,修船工是高危工種,工資是做電焊工的兩倍,一個月就有800新幣,這工資實在太誘人了,我讓他把我介紹進了船廠。
頭兩周,領班帶我們參觀遊輪,上面有餐廳、睡房、遊泳池、還有賭場,地上都鋪著柔軟的地毯,裝修一流。不過這些都不是工人待的地方,我們做工是在船底的機房,那裏到處都是電線、水管,因爲在水平線下面,裏面密不透風,待不了一會兒就悶得滿身是汗。
機房的一角,電箱、電線、水管交錯在一起。
和我一起進船廠的有20人,我們一起培訓了兩周,學習輪船的基本架構、日常維護操作、安全事項,我聽得特別認真,尤其是關于安全方面的事情。賺錢很重要,但我們是做工的,小命才更重要,對不對?後來發現確實如此。
這些年我目睹了好多意外,有爆炸、燒傷、高墜等等。我一個關系很鐵的工友在維修輪船的時候就遭遇不幸,綁在他身上的繩子突然脫落,結果他直接掉進了輪船底部的螺旋槳附近,瞬間沒了命。
這件事對我沖擊很大,逼著我對安全更加上心,每次開工前都反複檢查,幸好從來沒有受過什麽重傷。後來,同一批進廠的人都陸續離開了,最初的20人只剩下我和兩名華人工友。我們在不同的船廠輪換做工,還去過文萊和馬來西亞的船廠。
就算平時很小心,我偶爾還是會受點輕傷,像割破皮、燙到手、砸到腳等等。
2004年,我37歲,在馬來西亞遇到一個美國人,他跟我講俄羅斯的哈薩林島有一個油田項目,需要成立安全部門,想請我過去做安全監督員。我在新加坡待膩了,心想正好可以去俄羅斯看看異域風情,愉快地答應了。
飛行時間8個小時,中途在首爾轉機,我心情超激動,在首爾還遇到兩個同去俄羅斯的工友,一個菲律賓人,一個印度人,大家一路上有說有笑。聊到俄羅斯已經是秋季,入冬之後會冷得要死,來自熱帶國家的我們一定會覺得稀奇。還聊到俄羅斯的美女又高又靓,剛好大家又是單身,越講越興奮,飛機還沒降落已經想著快點下去。
落地以後,我發現除了語言聽不懂,吃的也不是很習慣。俄羅斯的面包硬得像石頭,在胳膊上砸一下都感覺很疼。他們喝湯拿的是叉子,而不是湯勺。最常吃的是魚肉、雞肉、土豆、紅菜湯,味道清淡,都是凍冰冰的擺盤,又勾起了我對新加坡華人美食的想念。
日常夥食還算豐富,有魚肉、牛肉、粗糧飯、飲品,不過全都是冷的。
我的同事來自世界各地,有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度、印尼、泰國、菲律賓、韓國、日本、澳洲、英國、非洲等等,就像一個小小的聯合國。還有好多中國人,他們看到我很熱情,因爲有的能聽懂我講的廣東話。
我在語言上好像確實有一點天賦,剛到哈薩林島的時候,我不會說俄語,當地人也不講英文,交流起來雞同鴨講,很尴尬。去商鋪買東西,我一定要帶個小本,讓店主把數字寫在上面,我再用筆劃掉,寫上想要的價格,以此去講價。過了半年之後,我就可以用簡單的幾句俄語交流了。
在俄羅斯生活有很多有趣的事,不到哈薩林島就不知道自己身體好,零下38度,我竟然不覺得冷,相反特別喜歡下雪。那裏的積雪最深有兩米厚,能把路上的車埋掉,經常看到大家拿著鏟子去挖雪找車。不好玩的是人容易摔倒,有些同事摔骨折就直接送回國了。
我白天在海邊工作,晚上住在城鎮的酒店,每天開車往返。不做工的時候,我喜歡和工友去海上釣魚,海面冰層有1.5米厚,人直接在上面走,用電鑽取點打洞垂釣。曾經有人走得太遠了,隨浮冰飄走才發覺,只能等待直升機去救援。
我(左一) 和工友垂釣的合影,我手上拿的是破冰的電鑽。
過新年的時候,我們會到酒吧慶祝,有工友,有當地人,大家一起開懷暢飲。曾有一個俄羅斯壯漢喝得有點醉,過來要跟我掰手腕,旁邊的人看到都在起哄。Why not?(爲什麽不呢?)我迅速把他掰倒,他不服氣,又換左手挑戰,連輸兩局。大家都爲我鼓掌,還有人在吹口哨,這也許就是我常做力氣活的優勢吧,哈哈。
我在俄羅斯待了五年,時間一眨眼就過去,油田項目結束後,我在2009年回到新加坡船廠繼續做工。相比天寒地凍的哈薩林島,船底的機房就像扭到最大的火爐,氣溫逼近四十度,真的非常熱,而新加坡的平均氣溫是三十度左右。工人們全身濕黏黏的,內褲也濕透,如果午飯吃得晚,飯菜都可能會馊掉。
每天登船前,我會在附近的餐館提前打包好午飯。
玩起來是一回事,我做起工來也是很勤快的,每天7:30開工,出海短則8小時,最長有過18小時,回家都已經是半夜,只能匆匆躺一下,6點起床再去公司。
我手底下慢慢有了8名員工,工資也水漲船高,應該和辦公室的白領差不多?周日休息的時候,我會騎著摩托到處去逛商場、看電影、吃美食,偶爾約幾個工友去酒吧聚聚,年假全部用來出國旅遊,即便這樣,錢也夠我自己花。
只要有空,我就會和朋友出來喝酒消遣 。
新加坡是中、英、印茶文化的交融地,喝下午茶是當地人的傳統,可以選中國功夫茶、英式下午茶、印式馬薩拉茶和台式珍珠奶茶等等,一到下午茶時間,大家都會放下手上的活去喝茶。
這已經成了我多少年來的習慣,到點就在機房大喊一聲,“Tea time,tea time,everyone stop,let’s go”,意思是“喝茶時間到啦!手裏工作都停一停,快來喝茶!”
我老板是工作狂,他不喜歡員工喝下午茶,好多工友都怕他,放棄自己的下午茶權利。我可不管,我們是人又不是機器,勞逸結合才是王道。老板有專門找我談話,他不敢阻擾我,只是提醒我喝茶的時候自己去就好,不要叫別人。Ok,我尊重他意見,再也沒叫任何人。
船上有船員食堂供應茶水,不過疫情後工人就不能再去啰,只能在室外休息。我經常坐在欄杆前望著大海喝茶,海風帶著鹹鹹的味道吹在臉上,還是挺享受的。
在太陽底下施工雖然好熱,但有海風吹來,都比悶熱的機房要涼爽。
有時候老板要求大家三日完成一周的工作量,老是催、催、催,工人們一吃飽飯就要馬上開工,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我想著必須做點什麽改變一下現狀,時不時就在錫克網群發言,還把自己喝茶的視頻發到群裏,加上旁遮普語(錫克族語言)提醒大家不要老是埋頭苦幹,該休息就休息,工作最重要是Happy開心嘛。
大家覺得我言之有理就紛紛轉發,後來有人講,你廣東話那麽好,爲何不錄一個廣東話視頻呢?我覺得挺好玩,又拍了一段視頻,配上廣東話——“餵,朋友,三點飲茶啦,做甘多老細都唔錫你”,翻譯成普通話的意思是:餵,朋友們,三點到了快喝茶,做那麽累,老板也不會心疼你啦。
2020年,視頻不知怎麽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火了,我慢慢有了點名氣,沒想到第二年視頻傳到了中國,想不到非常被中國打工族歡迎。我突然有了很多中國粉絲,大家都給我起外號叫“飲茶哥”。
“三點飲茶”這四個字一下子成了網絡名言,被好多人挂在嘴邊。有人還把我的視頻剪接加工成無厘頭版本,看起來很搞笑,Alright(好吧),我不會生氣,只要能提醒大家勞逸結合就是好事。
貓王是我最喜歡的歌手,我平日會模仿他的樣子打扮。
在中國走紅之後,各路邀請機會都找上門,有人請我錄制視頻,比如祝賀父母生日,給婚禮送祝福;有人采訪我,還有叫我拍。在路上走著,都經常有中國人過來聊天,說好喜歡我,和我邊合影邊講“三點飲茶”。既然大家都喜歡我的視頻,我也感覺到這件事有意義,休息日也經常用來研究如何做視頻。
我的視頻不再是單純勸茶,也會帶著大家逛新加坡、看我品嘗當地美食。爲了滿足中國粉絲的口味,我有主動了解中國更多,今年6月高考還專門拍視頻祝福考試的孩子們,我的廣東話也有進步,以後去中國旅遊和廣東人吹吹水還是沒問題的。
現在我一周七天都很忙,不過一到下午三點還是會准時喝茶,周末想休息就放下手頭的事情,給自己放個假。對于工作我一向看得開,人應該好好享受生活,再辛苦也不能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