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9月,新加坡外長維文在與中國國務委員兼外長王毅共同會見記者時表示,美國是世界上最爲發達的國家,是本地區重要合作夥伴,具有重要影響力。但過去40年,本地區最成功的故事是中國崛起。新加坡作爲中國的緊密朋友,希望中美兩國能以建設性方式處理競爭,管控緊張。
王毅說,希望美方能像包括新加坡在內的很多國家一樣,客觀理性看待今天的中國,尋找和擴大同中國的互利合作。
作爲東西方文化的重要交彙中樞,新加坡在國際舞台上具有獨特的地位,而作爲新加坡資深外交家、知名國際關系學者馬凱碩則以其獨到視角對世界局勢做出了深刻解讀。
在美國拼湊“三方安全夥伴”、升級“四邊機制”、拉緊“五眼聯盟”,重拾冷戰做派之際,馬凱碩在其新著《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2021年9月由中信出版集團出版)中對美方發出了語重心長的勸告。《參考消息》記者日前對馬凱碩進行了專訪,就中美關系這道必答題展開深入交流——
“在未來的五年,中美關系將更加艱難”
《參考消息》:中國駐美國大使秦剛近日指出,當前中美關系面臨嚴重困難,美國一些人對中國的誤解、誤判在加深,其中最根本的一條就是把美中關系定義爲所謂“民主與威權”的對決。而且,美國目前正在全世界範圍內拼湊針對中國的所謂“民主國家同盟”,美國總統拜登還計劃于12月主持召開第一屆“民主峰會”,請問您對這個所謂“民主國家同盟”的前景如何看待?
馬凱碩:我認同中國駐美國大使秦剛的看法,在我的新書《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中我也寫到了這一點,我預料到了中美關系會面臨更嚴重困難。即使美國前總統特朗普2021年1月離開了白宮,拜登入主白宮,中美對抗仍會繼續下去。
我認爲無論“民主聯盟”是否可行,都會有一些西方國家如澳大利亞和加拿大,願意加入美國針對中國的對抗。但他們這麽做的原因不是爲了“民主”,而是因爲不安而向美國靠攏。但如果你觀察一下亞洲國家,就會發現很少有亞洲國家准備加入美國來孤立中國。
美國在盡可能地運用當年在冷戰中的手段,美國想用對付蘇聯的方法來對付中國。在冷戰中,美國的合作夥伴往往也不是“民主國家”,所以美國嘴上說“民主聯盟”,它也很樂意與“非民主國家”合作。名號只是用來跟美國人民解釋。所以我認爲美國很實際,在對抗中國時也會跟“非民主國家”合作。
Q:中方多次強調,世界不會退回到冷戰時代,希望美方放棄零和博弈思維,尋求合作共贏,您認爲此前景可以實現嗎?
A:我理解中國爲何倡導停止零和遊戲。但我認爲中國要明白的一點是,中國很理智,如果你面對的是一個理智的玩家,那麽你可以與其講道理。但恰恰美國很情緒化,所以中國無法跟沖動的美國講道理。中國無法用理智的力量來解決情緒化。中國談雙贏合作很正確,但美國認爲雙贏意味著中國與美國平起平坐,而美國想要當世界第一,想讓中國做老二。
中國不斷發展,美國對抗的沖動越來越強,很介懷自己淪爲世界第二。因此,中國必須要明白美國的沖動與介懷,最終找到處理美國沖動和介懷的辦法。單單是中國很理智還不夠。
我在《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中也提到,在未來的五年,中美關系將更加艱難。美國會繼續阻止中國成爲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中國應該做好准備。尤其在貿易方面,美國將更針對中國,這種針對會加劇,而不是緩和。
“AUKUS像是盎格魯-撒克遜國家的最後一搏,但中國崛起是無法被遏制的”
Q:您在《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中指出,美國最大的戰略失誤是特朗普政府在沒有事先制定全面的長期戰略的情況下,就陷入了一場重大的地緣政治競爭。而在拜登上台後,我們注意到他並未終結特朗普政府發起的貿易戰,並且還進一步在所謂“印太地區”營造反華氣氛,進行“四方安全對話”(QUAD)的同時,還突然宣布打造AUKUS,這是否可被視爲美國對此前的“戰略失誤”的糾正?如今美國制定的戰略會是長期的嗎?
A:拜登政府肯定是特朗普政府的“升級版”,拜登政府的人更禮貌,他們不會發表針對中國的粗魯言論,比如像前國務卿邁克·蓬佩奧那樣的言辭。盡管如此,拜登政府並沒有推翻特朗普政府任何針對中國的政策。
即便總統拜登在之前的競選中表示,特朗普政府對中國的貿易戰、關稅戰和制裁傷害了美國民衆,這一點千真萬確。特朗普政府針對中國的舉措傷害了美國民衆,傷害的不是中國民衆。但是拜登還是無法放棄這些貿易、關稅和制裁等特朗普針對中國的舉措。這一點表明,中美的地緣政治競賽是由結構性力量所驅使的。
拜登政府仍然在探索對待中國的方式,他們試圖找到正確的平衡,拜登政府中有很多人認爲與中國接觸會更有助益,應該改善兩國關系。然而,美國的輿論非常敵視中國,而拜登政府的優先事項是贏得2022年11月中旬的中期選舉,如果他們對中國的態度有所緩和,那麽共和黨人就會攻擊他們。因此,盡管拜登政府私下想追尋更理智冷靜、更友好的對華政策,他們出于國內原因也不能這麽做。
“AUKUS”的發音聽起來很像英語中“尴尬”一詞,這確實是一個令人尴尬的現象,因爲AUKUS難以存活。AUKUS是由三個盎格魯-撒克遜國家組成的,美國、英國和澳大利亞組合在一起,這很像一種19世紀或者20世紀的聯盟。21世紀是亞洲世紀,如果你想在亞洲實施戰略,必須要包含亞洲國家。AUKUS像是盎格魯-撒克遜國家遏制中國崛起的最後一搏。但中國的崛起是無法被遏制的。事實是也沒有亞洲國家願意加入這樣的組織,AUKUS不能代表一種長期戰略,因爲AUKUS代表的是過去,而不是未來。
Q:拜登上台後曾大力宣揚“美國回來了”,但隨著AUKUS誕生,歐洲人不禁失望感歎“拜登和特朗普都一樣”,他們真的一樣嗎?
A:很重要的一點是,西方國家在對待中國的方式上是有分歧的。美國想要維持自己世界第一的地位,這也是我在書中討論的一點。對于所有強國來說,都會想保持自己的地位,這很容易理解,並且美國使盡渾身解數來遏制中國。歐洲國家更現實一些。在對中國的態度問題上,歐洲國家認同美國的一些做法,但不是認同美國的所有做法。對于一些歐洲大國來說,比如德國,中國是比美國更重要的貿易夥伴。德國想平衡與美國和與中國的關系。我不認爲西方國家在正確的對華政策上有共識,他們仍在探索正確的政策。
在《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中,我強調了一點,與中國合作符合歐洲的利益。因爲中國可以幫助歐洲解決它最頭疼的戰略噩夢,那就是非洲問題。中國是非洲的重要投資者,中國促進非洲的經濟發展是幫了歐洲一個大忙,歐洲還想與中國合作,一起推動非洲的經濟發展。
但這不會破壞歐洲與美國的總體關系,他們雙方會找到解決分歧的方法。歸根結底,歐洲人不會想與美國分道揚镳,他們擔心自己長遠的安全問題。因此,歐洲人會試圖去緩和自己的對華政策,緩和美國對華政策的後果,但不會違抗美國。歐洲人會小心翼翼地不激怒美國,他們會像走鋼絲一樣,想取悅美國,也想取悅中國。
“決定中美博弈勝負的關鍵,是誰能創建一個更強健的社會”
Q:您認爲在當前中美兩國的博弈中,決定勝負的關鍵在于什麽?兩國在行動上是否抓住了關鍵?
A:我在《中國的選擇:中美博弈與戰略抉擇》中指出,中美關系最終結果的決定性因素是誰能創建一個更強健的社會。
在我的書中,我提到了美國傑出的外交家喬治·凱南。凱南談到冷戰最終的結果時曾說過,美國和蘇聯最終誰輸誰贏,取決于誰的社會更強健,擁有更強大的精神活力。
精神活力不是指宗教,是指更強大,有自信,做正確的事情,以及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如果美國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比中國做得好,那麽美國就會贏得這場競爭。如中國在提升人民生活水平方面比美國做得好,那麽中國就贏了。身陷軍事競爭是錯誤的比拼,他們應該競相展現哪國能讓人民生活更幸福。
在我的書中,我提到了美國20世紀最偉大的哲學家約翰·羅爾斯。在羅爾斯的著作《正義論》中,他認爲最公平的社會就是照顧好社會最底層10%的人。
因此,問題就變成是中國和美國誰把底層10%的民衆照顧得更好。不幸的是,美國沒有照顧底層10%的人,就像我書中提到的,美國成了一個富豪統治的國家,這對美國來說是一個劣勢。
相對來說,如果中國避免成爲一個富豪統治的國家,並且改善了底層10%的人的生活,那麽中國在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方面就比美國做得出色。
欄目主編:秦紅 文字編輯:李林蔚 題圖來源:上觀題圖 圖片編輯:蘇唯
來源:作者:參考消息 張伊宇 唐立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