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疫情,感覺家裏要破産了”,1月27日,春節第三天,楊東在虎撲上發帖,聲稱自己家做海鮮批發生意,在本該生意最好的春節,遭遇疫情打擊,訂單全退。如果不及時處理,80多萬的囤貨在一個星期內就會全賠光。
這則發言迅速成爲步行街熱門話題,積累142萬的閱讀量,留下1246條評論。這個結果出乎楊東的預料,他說自己只是隨手發個帖,並沒有什麽其他想法,畢竟不是只有自己家在虧損,是整個行業都在賠,比他家慘的生意人還有很多。
一千多條評論中,既有人幫忙支招,也有人質疑楊東家進貨太多,“一年盈利40萬,就敢一次性進80萬的貨?”還有人把問題歸咎在海鮮上,認爲疫情從武漢華南海鮮市場爆發,壓根就不敢再吃海鮮。
自從新冠肺炎疫情爆發以來,諸多行業遭遇重創,海鮮賣家首當其沖。
一方面,海鮮不像瓜果蔬菜、肉類食品是生活剛需,銷售黃金期是春節的前後一個月,幾乎占整年收入的一半。另一方面,海鮮的主要銷售渠道是進入海鮮市場和餐館、飯廳,而今年的線下餐飲行業,同樣經受重擊,損失慘重。
作爲産業鏈條上的一員,楊東說,他迫切期待疫情結束,而疫情結束的第一天,就需要去討債。
楊東是在1月23日下午,才反應過來,今年家裏的生意要倒大黴了。
楊家做的是海鮮批發,主要是售賣螺類,包括花甲、象拔蚌、帶子等。將從漁民手裏收購的大量散貨,打包售賣給“上家”,包括經銷商、酒店、飯館以及城市裏的海鮮市場等。
當天湛江的天氣不太好,遠處睡著烏雲。楊東和往常一樣,在店裏幫忙打包貨物,休息的時間玩手機刷虎撲,看到一則熱門消息——武漢市在上午10點封城。
封城的舉措讓人始料未及。楊東意識到,武漢疫情的嚴重程度遠超預期。在此之前,他聽說新型冠狀病毒是從華南海鮮市場傳出來的,但和海鮮沒關系,病毒的源頭是野生動物,他本能的認爲,影響不到自己家的生意。
封城之後就不一定了。他在虎撲上不斷刷新聞,發現不少地方的公衆場所,線下娛樂場所相繼通知停止營業,“我第一感覺是今年的年例,應該開不了了。”
按照南方習俗,正月初一到十五,都有年例請客吃飯的習俗,對海鮮有旺盛的需求。以至于春節前後一個月,是海鮮最走俏的黃金期。
從農曆12月15日開始,楊家的海鮮就開始供不應求,楊父躊躇滿志,要靠著這個月的時間打個翻身仗,不僅要解決掉2019年造成的22萬虧損,還要達到淨利潤20萬。
考慮到當地漁船和工人在臘月29到年初一都需要放假,海鮮需要提前准備好,楊東從1月11日放寒假開始,就趕來幫忙,楊家還請了11個當地的工人收貨和打包貨物,即便如此,楊父楊母年前幾乎都是忙得腳不沾地——晚上12點睡,淩晨3點左右起來工作,只有中午吃完飯後,趁著貨物沒有送來的間隙,抽空補充睡眠。
到23日,楊家只囤了2萬斤,且已經被十幾家“上家”全部預定,每家要貨都是數千斤。楊父楊母覺得海鮮囤得還不夠,打算抓緊時間再儲備一些。而在此時,他們已經前期墊付了80多萬元,就等著初二開工,海鮮順利運到上家去,再把資金回籠。
那天晚上,楊東跟父母提建議:不要再囤貨了,疫情可能會影響生意。“他倆似乎是沒聽見我的話,一直在聯系貨源”。即便是除夕、正月初一這兩天休息,父母都忙著聯系貨源,讓對方在初二的時候送一些海鮮來補貨。
楊東說,對于時事新聞,父母很少看,也沒時間看。
事情的發展和楊東預料的一致。
從除夕開始,春節不聚餐成爲國內大城小巷的共識。與武漢相隔1300多公裏的湛江在24日確診了2例患者,疑似5例,朋友圈、微博上談“鄂”色變,充斥著居民對武漢牌照車輛駛入市區的惶恐。
26日上午,楊家新年首日開工,便收到十幾位“上家”的集體退單,“打電話過來說之前的海鮮都賣不完,預定的貨都不要了!”
不止是楊家,漁村的其他9家海鮮批發店都是同樣的情況——訂單全退。各家囤積的數以十萬、百萬計的海鮮都躺在自家池子裏,銷售無門。
作爲海鮮行業的其中一環,牽一發動全身。楊東說,即使上家及時退貨,但他們的虧損同樣大,虧損最嚴重的一個上家,已經虧了100多萬。“我前幾天去海鮮市場買龍蝦,原本180元一只的龍蝦,最後成交價是60多元。”
比慘並不能讓楊東的心情有任何緩解,反而越來越糟。“上家越虧,我們的錢就越難收回來。”
他跟直面派解釋:如果我們是42元進貨,賣給上家是43元,他們賣得好,賣到50元一斤,他們就可能給我們45元一斤的價格結款,大家都能賺。如果賣不好,他會跟我們壓價,壓到41元,我們反而會虧錢。
行業的三角債危機也因此爆發。楊東說,海鮮批發有門檻,不僅需要充足的貨源,還需要充足的現金流。且現金流最重要。
海鮮批發商在漁村屬于個體戶,從漁民手裏收散貨,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但賣貨給上家,就需要等上家把貨物全部賣光之後,才會結款,導致很多賒賬越積越多。海鮮批發商大多會拿著房子車子去貸款,以拿到足夠多的現金流。“整個行業都是相互賒欠,賬面上的流動資金用來應付散戶就行了。”
楊家在湛江市中心有兩套房,有一輛車,都被拿來跟機構貸款,每個月光是利息都需要還一萬多。被退單當天,楊父忍不住在家唉聲歎氣,“貨不及時處理的話,連貸款的利息都還不上。”
被退單的第二天,楊東在虎撲發帖說“破産”。漁村的十家批發商則在開會商議處理辦法,最後得出結論——不能全虧在手裏,能拿回多少錢就拿回多少錢。
這段時間,疫情感染人數逐日增長,各地民衆忙著在家自我隔離,線上搶口罩保平安。而在湛江這一處小小的漁村,大家都忙著止損,沒人關心買口罩,也沒人戴口罩。直到2月2日,楊父用了7天時間,把家裏的17000斤海鮮全部甩賣,幾乎以每斤虧損十元的代價在銷貨,“目前是虧損30萬,加上人工費之類,基本上等于兩年白幹。”
更讓楊家擔心的是,這些貨銷往上家後,同樣是巨虧的他們,不知會延期多久才結款。
目前楊家的囤貨還剩下3000斤,等待虧本處理。這個月還要給11個工人結算工資,男工5000元,女工4000元,還得再花近5萬的成本。
楊東說,過了春節黃金期,就需要清退一部分工人。這在漁村不是稀罕事,海鮮生意是靠天吃飯,旺季工人多,淡季工人少,漁村所有的生意都是臨時的,也都沒有合同約束。
“即便有合同,該收不到錢還是收不到錢。”
海鮮批發是個體戶生意,靠的是約定俗成的規則,一直都沒有合同。盡管吃過不少虧,不少“上家”賒賬了幾萬之後會跑路,也有合作好幾年的上家,會狠狠宰一筆之後才跑。楊東還記得,坑得最慘的一筆合作是被賒欠了12萬,貨剛發過去,對方就杳無音信了。
此前楊父有想過成立一家公司,但發現每個月要繳納的稅錢比月利潤還高時,迅速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以至于在楊家所在的漁村,目前還在經營的十家批發商,幾乎都是做了幾十年海鮮生意的人,靠長年累月的現金流——“拆東牆補西牆”撐下來。
楊父從16歲開始做海鮮生意,直到今年55歲,近40年的從業經曆才發展成漁村規模第三的從業者,事業軌迹從湛江市,逐步擴張到港澳台,山東、福建等地。與此同時,楊家的債務鏈也在擴張。賒賬最嚴重的一家,已經欠了他家40萬沒有還,“繼續發貨還會還一部分,不發貨更加不會還。”
在楊東眼裏,父親比正常55歲的人要老得多,主要原因是做生意愁的,特別是海鮮行業,更頭疼。
2019年之前,楊家所在漁村長期被黑社會團夥騷擾,導致惡意競爭和擡價普遍。直到2018年年底,湛江市公安局掃黑除惡項目開展以來,將“海霸”梁槐,以及46名團隊成員一網打盡,這才恢複海鮮市場的自由貿易。
但自由貿易也不容易。前期拉生意需要好吃好喝地跟“上家”應酬,送完貨之後還需要全國各地去追債。以至于每年6月——9月的禁海期,楊父就需要去討債,“出去一次至少要花2、3萬,整天蹲在欠債人的門口,蹲一個多月,欠20萬,最後還給我們2萬,像是在施舍。”
楊東還記得,父親曾在年前預判,2020年將是近幾年行情最好的一年。只是疫情的肆虐始料未及,將所有的希望徹底打碎。
他也無法預知疫情會持續多久,目前只能寄希望于早點開工,這樣才能及早回籠資金。
楊東說:“沒人會替我們分擔,平民百姓最受傷。”
(楊東系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