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羅馬天主教修女費爾南德斯（Gerard Fernandez）獲英國廣播公司（BBC）頒發年度“巾帼百名”榜，成爲首名獲此殊榮的新加坡人。費爾南德斯是非一般的死囚輔導員，曾輔導和陪伴18名死囚，走完最後一程。從沒接受過本地華文媒體專訪的她在訪問中，追憶雙親、談她對信仰的執著、對人的愛，如何爲已面臨生命盡頭的死囚，重新定義生命。
費爾南德斯下月28日，就滿84歲。年紀雖大，但她善用社交媒體、熱愛生命，活出精彩。
她與另外約14名修女們，同住大巴窯8巷的耶稣善牧中心（Good Shepherd Place）的修道院。那裏的修女，主要照顧、教育和改造流離少女。
講話中氣十足的她，思路清晰，還記得多年前某西報同行把她大姐英文名的一個字母寫錯。
面對面交流後，感受到她生命的滿滿厚度，忍不住想說，活著，真好啊！
父親曾是大法官秘書
費爾南德斯的雙親，上世紀20年代初期，結伴從南印度到新加坡，生下六女四男。
她父親在福康甯的成人教育中心工作，與尚未踏入政壇的建國總理李光耀同個辦公樓。她說：“李光耀見到我父親，常打招呼問候呢！”
後來，父親成爲大法官查爾斯默裏安斯利（Charles Murray Aynsley）的秘書。
大法官和俄羅斯籍妻子善待他們一家，每個聖誕節會上門拜訪。“我還記得，家裏有新生嬰兒，大法官會送上一根銀匙。他妻子的頭發染成深藍色，非常漂亮。”
聖誕節期間，大法官更大方地把一號車牌的惹挂，借給父親探訪親友。
這個有著“一打成員”的大家庭，彌漫幽默與歡樂氛圍，費爾南德斯的童年過得很快樂。
父母支持三姐妹當修女
費爾南德斯排行第四，有兩姐一兄三弟三妹，哥哥已過世。
她坦言，父母給予他們很多自由。“家裏有三個修女，對天主教極爲敬重的父母親，給我們很大的支持。”
當修女的是大姐薩比娜（Sabine，90歲）和大妹維多琳（Victorine，75歲）。兩姐妹都是聖芳濟（Franciscan）修女，分別住荷蘭路和淡濱尼的修道院。
完成O水准後，費爾南德斯到甘榜爪哇的耶稣善牧修女會幼稚園教書，當時就想著成爲修女，服務人群。
她于1956年5月19日正式成爲修女，那時年僅18歲。
她記得，家人當時陪她去瑪麗蒙（Marymount）修道院，父親沒同行。“後來才知道他去應征新工作，他因爲速記不夠好，辭去了大法官秘書的差事。面試過後他才趕來。
“前去修道院時，我穿了件漂亮的裙子。換成修女服後，我折好衣服，連同金項鏈等放進包讓他拿回家。
“過後回想，才深感父親的偉大。應征失敗，他沒說一句話，女兒還雪上加霜當修女去了，無法給家裏帶來收入。
“我把個人物件交給他時，他還笑著給了我祝福。”
修道院條例嚴苛，家人只能一個月探望一次。她並不抱怨，但非常想念家人，常在教堂哭泣。
父親暗地帶蛋糕爲她慶生
21歲生日時，母親不准父親去見她，說修女培訓的時間是神聖的，不能有訪客。
“父親卻暗地裏帶了一個漂亮的蛋糕給我。鑰匙形狀的蛋糕，上面還有我喜歡的甜點。
“他拎著蛋糕，爬上在山丘上的瑪麗蒙修道院，帶了鑰匙讓我自由飛翔。他是如此偉大的人，對信仰那麽堅定。
“我們10個孩子，都獲得父母同等的愛。”
她父親死于1972年，享年74歲。比父親小15歲的母親，同樣在74歲辭世。“父親過世時，沒留下什麽。母親是家庭主婦，儉衣縮食地將我們拉扯大。她過世後，我們才發現她的銀行戶頭，有相當大筆錢是留給我們的。”
費爾南德斯修女（前排左起）和媽媽及妹妹維多琳，後排爲大姐薩比娜。三姐妹都是修女。（受訪者提供）
幫助死囚合上雙眼 完成他們最後心願
陪非親非故的死囚，走過最後歲月，是哪種心情？
“我起初以爲，這本是悲哀、死氣沉沉的地方，但裏頭卻充滿喜樂。
“死囚一旦接受了自己將面臨的事實，心裏就會平安。通過輔導和改造，讓他們做好心理准備，影響顯著。”
與其他死囚輔導員一樣，費爾南德斯在某程度上，就如死囚的至親，會設法完成死囚的最後心願。
她甚至答應死囚，問吊後，如果眼睛關不了，她會幫他們合上。
2019年5月，費爾南德斯接受新加坡法律學會的口述曆史訪問時，分享她與死囚交流的詳情。
本報獲法律學會許可，翻譯和整理收錄在新加坡國家檔案館口述曆史中心的這段口述曆史，讓讀者一睹鮮爲人知的點滴。
費爾南德在訪談中，形容牢房就像個社區，死囚雖看不到彼此，但要洗澡時經過其他囚室，會向對方高喊，說話或唱歌，“他們互相給予支持，也會一起唱歌和禱告”。
死囚問吊時內心平靜沒有恐懼
她陪伴了至少18名死囚，在他們生前，每周見面一次，每次至少一小時。他們問吊時，內心充滿平靜，沒有恐懼。
“他們瞬間就走了，沒一點掙紮。因爲處于平靜狀態，他們是馬上走的。”
她說，新加坡監獄署在照顧死囚方面做得很好，“死囚各有宗教信仰，不論是牧師、神父、伊斯蘭的教長（Imam），或是佛教和尚等，探訪時不會遊說囚犯加入某宗教，氣氛是和諧的”。
根據費爾南德斯，死囚一般在周二，接獲三天後正法的通知，而她通常與神父會陪著死囚度過他們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夜。
“有些死囚會寫信，之後我們陪他們禱告。他們多數無法專心吃最後一餐，但內心是平靜的。
“他們會在早晨沖好涼。我通常爲他們准備好衣服，監獄人員也會在場。死囚的手一般扣在背後，這樣他們不會掙紮。
“我答應這些死囚，當遺體卸下後，我們會幫他們蓋上雙眼，然後把念珠放在他們手裏。”
費爾南德斯陪伴的“名人”死囚，包括轟動全國的1981年大巴窯殺童案的三名被告林寶龍、陳梅珠及何家鳳。
三人謀害兩孩童黃秀葉和卡惹利，1988年被正法。
費爾南德斯在七年裏，風雨不改地每周探望陳梅珠和何家鳳，一直到她們被正法爲止，而殺童案也成爲短片“修女”（Sister）的題材。
費爾南德斯修女說，死囚弗洛爾“接受輔導後有所啓發，承認了做錯事，要求原諒”。（檔案照片）
弗洛爾真殺了人 她最先向我坦白……
“弗洛爾，當你上了天堂，請讓上帝保佑我，讓那些記者不要追纏我。”
1995年3月17日清晨，費爾南德斯跪在菲律賓女傭弗洛爾（Flor Contemplacion，42歲）屍體旁，輕撫她已閉上的雙眼，把念珠放在她手裏。
“我清楚聽到，‘正義得到伸張’。我當時不知什麽意思，一直到後來，菲律賓指責我國‘吊死無辜者’的時候。”
提起菲傭弗洛爾，許多人記憶猶新。
約27年前，殺害四歲男童與看顧他的菲傭蒂娜的弗洛爾，掀起菲律賓和新加坡外交風波，重擊兩國投資和旅遊業。弗洛爾不僅成爲國際新聞人物，故事也成爲影片題材。
弗洛爾是于1991年，在武吉班讓組屋謀殺兩人，1994年判處死刑，1995年3月正法。
從她被捕到正法前，費爾南德斯每周到監獄探訪她，陪她走過生命的最後旅程。“這是很敏感的案件，當時充斥著對抗和對質輿論，他們（指菲律賓）認爲我們做錯了，吊死了無辜的人。”
費爾南德斯曾跟多個媒體講述大巴窯殺童案主謀林寶龍，其妻陳梅珠及情婦何家鳳的牢房故事，但有關弗洛爾的細節甚少。她接受口述曆史訪問時，就細說與弗洛爾交流過程。
費爾南德斯說，弗洛爾最終承認罪行。她氣朋友（蒂娜）不肯把她的東西帶回菲律賓，最後殺了她，還把後者照顧的男童的頭壓在水桶中。
“她氣昏了頭，不知自己在幹什麽，但還是承認做錯了。我輔導她時，她一開始就說這些事，但沒人知道，我也不能說出來，這是非常敏感和秘密的事。如今她不在了，讓真相浮出水面是好的。”
費爾南德斯也說，弗洛爾進監獄時，英語說不上兩句。但在監獄待了四年，不僅能講，還能讀聖經，所以溝通上容易多了。“她接受輔導後有所啓發，承認了做錯事，要求原諒。”
不過，當時任總統王鼎昌拒絕她獲特赦的要求後，弗洛爾勃然大怒，還拒絕見費爾南德斯。“她不願跟我講話，但我還是天天報到，坐在牢房前面。”
費爾南德斯最後要求教友一起爲弗洛爾禱告，祈求聖母瑪利亞改變她的態度。
一周後她循例到監獄，弗洛爾見了她竟欣喜萬分，在牢房跳上跳下。她說：“修女啊！聖母瑪利亞到我牢房來了。”
費爾南德斯于是問，聖母長什麽樣子？
弗洛爾描述說，聖母穿著白色、附上藍飾帶的漂亮裙子，告訴她說：“不要害怕，我與你同在。”
自此後，弗洛爾徹底改變，甚至期盼死刑的到來。費爾南德斯每次見她，臉上總帶歡樂。“她非常安詳地離開。”
弗洛爾于周五清晨正法前，囑咐家人在周四離開新加坡，不要被記者追纏。
根據費爾南德斯，一般他們都會爲死囚舉行追思會，但因爲擔心記者到場，所以決定不要舉行。
當晚，下起滂沱大雨，她在教堂禱告。走出教堂，她問上帝，弗洛爾在天堂到底好不好，能否給個信號？
霎時，她看到黑色夜空中有道銀光，“我覺得那是很好的信號了。”
這案子沸沸揚揚，讓費爾南德斯十分疲倦。她不接聽電話，也不見任何人。菲律賓大使館當時要找她，她也拒絕，因爲她認爲跟死囚的談話是機密的。
除了弗洛爾，大巴窯殺童案也引起廣大媒體的興趣，但她爲了保住監獄通行證，不願受訪。
時過境遷，她如今不拒絕媒體訪問。“如果是爲了榮耀上帝，爲了觸動人心，我不會拒絕。我也希望通過分享，讓人看到，這些死囚最後誠心悔改的心路曆程。”
等回天家 此生無憾
“我活著是爲了上帝。如今回首，沒有遺憾，現在等著回天家。”
費爾南德斯闡述工作時，這麽總結她的一生。
她成爲修女後，還完成新加坡師資訓練學院（Singapore Teachers’ Training College）培訓，曾到瑪麗蒙小學教小一學生，“這些學生都60多歲了，還在面簿上跟我聯系。”
期間，她也曾到菲律賓上輔導課程，是合格輔導員，協助無數遊離青少年、被虐女性、婚姻破裂的夫妻等。
1977年，她設立羅馬天主教監獄事工（Prison’s Ministry），開始時只有四名義工，後來有約80人左右。
說費爾南德斯是“鐵娘子”，也不爲過。
2010年，她動了三個大手術，包括兩個脊椎手術，一個髋部關節替代手術（hip replacement）。“我背部有10顆螺絲，還有一個人工髋關節。活到這把年紀，還能走動，很開心！”
2017年，她交出監獄部門的通行證，祈求上帝讓她學習放下。“我熱愛監獄輔導工作，但終究必須放下。看到許多傑出的人接棒，我很放心，超過40年的監獄工作正式卸下了。禱告後，我頓時如釋重負，不再有任何的眷戀或牽挂。”
放下監獄事工，她也沒閑著，還是常常輔導人。
甘于奉獻，潛心育人的她，從不拒絕上門找她幫忙禱告的陌生人，包括癌症病人。
除了花許多時間禱告，她花在電腦的時間也不少。“我負責爲耶稣善牧中心的曆史存檔，記錄每天事務和重要活動。我也上面簿，利用電腦做多個投影片簡報軟件（PowerPoint）。”
愛看韓劇 也追看Lion Moms
習慣早起的費爾南德斯，也愛插花和閱讀。從小就愛吃巧克力和蛋糕的她，也喜歡炒粿條等美食。
她笑說，晚上7時到10時是電視時間。“我愛看韓劇，也不會錯過5頻道英語劇Kin和Lion Moms（虎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