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茹意告訴媽媽,「我走了之後,你們過幾年就會把我忘了,你們就過你們自己的生活,養只狗遛一遛。」
20 歲的萬茹意身患白血病,已經第二次複發,她最後的希望是離開武漢,轉往外省的醫院。但武漢已經封城,她們出不去。
口述/萬茹意母親
采寫/武奮豐
疫情阻擋了我們的腳步
我的女兒在武漢上大學,我們是湖北孝感人。今年 5 月 13 號女兒就 21 歲了。2019 年 5 月 28 號,女兒被確診爲急性淋巴細胞白血病,B 類,高危人群。我們現在在武漢協和醫院的層流間病房,一天三百塊錢。因爲白血病血相很低,容易感染,層流間能隔絕外界。血液科現在只出不進,這個病房裏有三張床,兩個病人。這是女兒第四次入院,第二次複發。
初五時,孩子開始腿疼,醫院說初七才能做骨穿,初七做骨穿之後,醫生又說推遲上班了,14 號才能查結果。這個複查的結果,按理說三個工作日就能得到。醫院的解釋是因爲疫情,大家都沒上班,醫生要麽調到一線去了,要麽沒上班,我們也不知道,教授是這麽給的答複。每次問他結果,都說沒上班,等 2 月 14 號上班之後再說。前天,孩子的腿越來越疼,我們就找了院辦,院辦給教授打電話,教授就自己想辦法看了結果,今天上午告訴我,複發了。
複發之後, 孩子病情特別嚴重,只能躺在床上,我要給她餵飯,她一直在低燒,十幾天了,白血病的主要症狀就是發熱。她的雙腿和胳膊基本上不能動,特別疼,翻身都很疼。基本上只能靠一種止痛針,打一針,她就不疼了,能睡著。止痛針一天打一針,現在打了兩天,每針可以維持十幾個小時。以前不打這個針的時候,腿放在那兒,都是疼的。但止痛針容易上瘾。
今天上午醫生找我們談話,問我們采取什麽方案,(其實)唯一的方案就是化療,沒有別的方案了。醫生跟我們說,因爲孩子以前的靶點是 CD19,這些我以前也不懂,現在稍微懂了點。第一次複發後,做 Cart 治療的時候 CD19 作爲一個靶點,輸入她的體內,讓壞細胞轉陰。現在壞細胞都轉陰了,還是複發,也就是說她需要尋找新的靶點,新的靶點是 CD22,協和醫院做不了,所以第二次 Cart 治療無法實現——只能打化療。
現在協和醫院的能力已經治不了我們孩子的這個病了。化療只能緩解。醫生跟我們說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因爲她前面已經做過三次化療了,有耐藥性,所以這次化療希望很小。我們就想能不能到別的更好的醫院去進行治療,去河北燕達陸道培醫院,這個醫院在河北燕郊。他們說那是全國最好的血液病醫院,就治難治的、複發的白血病。我想只要有一線希望,我都想闖出去。
但是疫情阻擋了我們的腳步。我怎麽出去?根本出不去,武漢市都出不去,再有,人家醫院怎麽接收你?你來自湖北,疫情最重的城市,它不可能接收你,特別是來自湖北、武漢、協和醫院的病人。我想就算孩子有一線希望,我也要做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她畢竟那麽年輕,我不想讓她這麽快就走了。我現在很絕望,精神崩潰,快瘋了的感覺。所以當媽媽真的很痛苦,要是沒做媽媽就沒這麽痛苦了。我都不知道明天是什麽,明天還能活下來嗎?我自己能活下來嗎?
我求助了武漢市的市長熱線,但解決不了,(電話那邊)說不可能出城。和河北燕達陸道培醫院聯系,那邊的醫生說自己也是老百姓,也幫不了我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才在微博上(發求助),不停地刷微博,我希望有人來幫助我。
確診之後,我們一直在做骨髓移植的准備。做移植之前,女兒需要打三個化療。第三次化療如果一切正常,就可以做移植了。骨髓是她爸爸給她提供。爸爸已經配型完了,他在積極地讓自己的細胞更加健康更加活躍,然後給她輸入進去,讓它能健康地在她身體裏長大,讓她的免疫系統重建。我當時都去上課了,就是給家屬陪護的課,移植前的准備工作,包括送飯、注意事項,也(根據醫院給的清單)准備好了杯子、筷子、碗這些東西。
第三次化療是 9 月 24 號到 10 月 24 號,11 月 1 號進行複查,11 月 5 號醫生通知我們複發了。複發就是身體裏的癌細胞又長起來了。腫瘤負荷很高,不能進移植倉,進了移植倉,才能做移植手術。
因爲疫情,現在協和醫院的移植倉已經關閉。
11 月 11 號,我們來協和住院,這是女兒第四次入院,到現在也沒出院。(這次)教授建議 Cart 治療,因爲像女兒這種病情,再做化療,癌細胞有可能還是打不下去,因爲她有耐藥性了。然後我們就做了 Cart,就是細胞免疫療法,Cart 治療的作用就是緩解,把癌細胞打到零之後立馬進移植倉,輸入新鮮的健康的細胞,比如說她爸爸的細胞,相當于重建身體。
11 月 30 號,女兒開始用 Cart 治療,我們抱了很大的希望。本來計劃這次 Cart 治療 89 天後,就可以做這個(移植)手術,但沒有堅持到,現在才兩個月,病又複發了。
這個疫情把她生的路都阻截了,就像我微博上說的,路已經沒有了,全部斷了。
之前就在微博上發過求助,但是關注度不大,我今天說了「安樂死」,大家對這個特別敏感。其實她十一月份,比現在還難受的時候我就想寫,但是我不敢寫,那時候還有路可走,還沒有這個疫情,還可以出去治,但你現在到哪兒去呢?插翅難飛。如果路通著,對方的醫院接收,我還有點希望,至少我努力了。現在努力都沒有用,往哪兒努力?使不上勁兒。
女兒和我說了安樂死
今天醫生找我談完話,我躲在樓梯口哭了一場,哭完之後洗把冷水臉再進病房,不能在女兒面前哭。
但是她很敏感,她能看出來,她知道自己身上的病。後來女兒和我說了安樂死。她哭著說的,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我那會兒真的忍住了,沒有哭。但是後面她越說越激動的時候,我就沒有辦法控制自己了。怎麽辦呢,我也想忍著不哭,想勸她,可是現在好像說什麽也沒有力量。說什麽呢?我都詞窮,不知道說什麽。說「堅強」一點分量都沒有,之前鼓勵她的動力也沒有了。之前說要往好處想,要好好治療,爸爸媽媽一直陪著她,那麽多愛她的人,親朋好友都在支持她。她姨奶奶、好多表舅、堂舅,很多人鼓勵她,愛她的人特別多。孩子就說,在這麽多愛的包圍下,我一定能治好的,可是我們現在都走到這個絕路上來了。她說媽媽,我們能不能不治了,說我們遭罪,她也遭罪,說「我拖累了你們,你們也沒有自己的生活,天天在醫院裏。」她說她痛恨這個醫院。一個病床上,她呆了幾個月啊。她只能躺在病床上,血小板很低的時候就不能離開病床,離開之後容易引起出血,出血就會引起死亡。她說爸爸媽媽,你們沒有疼過,你們不知道那種疼痛讓人絕望。
孩子很早之前就提到安樂死了,她第一次複發就不想治了,當時是 11 月份。她不怕化療,嘔吐,潰瘍,拉肚子,掉頭發,她怕疼痛。腿疼的時候,那種疼痛是我們這種健康人體會不到的,就是那種你永遠都睡不著,疼得你撕心裂肺,臉部都疼得特別猙獰,生不如死,就是骨頭像蹦出來,要裂了的感覺。她就不想治了。我們就說,教授說了,你還有治愈的手段,有的病人連治愈的手段都沒有,所以我們就選擇了這個 Cart。當時她要自殺,也不想活,也不想治,我們就給她鼓勵,給她信心,好多病友也來勸她。可是第二次又複發了。她真的沒有想活的信念了。
(她疼的時候),我在旁邊,只能看著她特別痛苦,摸摸她的頭,摸摸她的手。平時她都不讓碰,因爲這個病免疫力低,她得離我遠遠的,(但)這個時候你真的要去摸摸她。我就把手消了毒,去摸摸她,其實真想抱抱她啊,但是不能抱。我越摸她,她越說,媽媽,你別對我這麽好。她還會說,媽媽,我走了之後,你們過幾年就會把我忘了,你們就過你們自己的生活,養只狗遛一遛。
孩子今天打了點化療,吐了。她看不到希望。她說治療就是治療,沒有希望,沒有意義。她說沒有美好的生活。我們倆中午都沒吃飯,心情都不好,孩子沒有胃口,但晚上五點半的時候我逼著她吃了一點,在床上給她餵了幾口。吃了米飯,還有白蘿蔔胡蘿蔔炖的菜,她只能吃爛糊一點的東西,因爲化療已經傷了她的脾胃,消化功能很不好,只能吃軟的,硬的都不能吃。(她吃的東西)煮得很爛,爛兮兮的,像我們這種健康人看了都覺得沒有食欲的那種菜。這種飯她已經從五月份化療開始吃到現在。她說她都快治療一年了還是這樣。她說她的意志力是一點點被摧毀的。
女兒開始治療時可有信心了。她是一個性格外向,特別陽光的女孩兒,她也想活,她還計劃了自己美好的未來,唉,但身體開始疼痛的時候,這些念頭就沒有了。前不久,(這次)複發之前,她還很有信心,那時候她玩得很開心,心情特別好,還和朋友聊天。她像一個健康人一樣,頭發長起來了,眉毛長起來了,眼睫毛也長起來了。我的女兒長得很漂亮,眼睛最漂亮。她有一雙特別大的眼睛,很有靈性。我和她爸爸的眼睛其實都不好看,她吸取了我倆的優點,她像她爸爸一樣,眼睛比較大,眼睫毛像我的,比較長。別人都說她是漂亮的女孩。最醜的時候是第三療的時候,頭發眉毛全掉了不說,整個人臉部都變形了,你認不出她來了。回家照鏡子,她哭了,她說我都被自己醜哭了,說我怎麽像個外星人。我就告訴她,這些都是暫時,等你治好了,一切美好、漂亮都會回來的。
(那時)她還經常和我說她的未來。她說她以後要讀研究生,將來還要出國去看看,還想做志願者,她的理想可大了。她在學校很活躍,是輔導員的助理,同學們都很喜歡她。她熱愛生活,要到處去走走,到處旅遊,開闊視野。她有時候還說她要去非洲做義工,我說你別去那兒,那兒病菌太多。唉,一切都因爲這個病全部斷掉了。
當時要是冒一下險就好了
確診之後,我們全家在武漢協和(附近)租了個房子,爺爺奶奶也來給她做飯,陪她做治療。我和丈夫在女兒確診之後,都沒再上班了,我們都在照顧她。從五月份到現在,我倆是沒有收入的。我一年的工資是五萬塊錢,爸爸的工資稍微高一點,七萬多。從最開始治療到現在,我們已經花了五十多萬,快(把家裏的錢)花完了。爺爺奶奶的退休工資幫我們貼補房租和夥食,一個月房租 1600,夥食估計 3000 多塊錢,一大家子需要吃飯,她需要營養。
當時大家都覺得能治好,把她照顧好,她一定會好的。她爺爺在陪她期間經常流眼淚,有只眼睛也不行,在武漢協和做了手術,左眼完全看不見了。春節之前(我們)讓爺爺奶奶趕緊回孝感過年去了。這個出租屋又冷又小。他們年紀大了。我和她爸爸都在醫院,這個年也是在醫院過的。(其實)沒有什麽過年。武漢超市什麽都關門了,買東西都很費勁,物價都在上漲,我們這個病又要花錢,生活費無形之中提供了好多倍。每次去超市,一百多塊錢,就只買了幾樣蔬菜。
孩子的爸爸性格溫和,說話有條有理的,現在爸爸也崩潰了,束手無策。我和他認識快三十年了,今天,我第一次見他哭,哭得特別傷心。女兒說完安樂死之後,他要回出租屋給孩子做飯,孩子要吃自己做的飯,怕食堂的飯不衛生。他說了幾句話就往前走了,我看到他摸著胸口錘了幾下,怕他出意外,我就跟了幾步。拐到樓梯口那塊兒,他蹲著哭起來。我安慰了他幾句,我怕他把身體搞壞了,將來孩子還得依靠他移植。
現在跟女兒在一起,基本上都是她在說話,我不知道說啥。這個疫情太大了,我說啥都是假的。我跟她說疫情結束後,但什麽時候結束呢?我們全國人民都不知道。平常我和她在病房裏,我就給她講笑話,有時候念念文章,給她講講我小時候的故事,她喜歡聽這些。前幾天給她讀了《伊索寓言》,都是小孩看的,逗她開心開心。我心裏好苦啊,可是強作歡笑,在她面前要笑啊,要笑。有時候她坐不起來,就讓我把她扶起來,她會嫌棄著說媽媽你的力氣太小了。我女兒 1 米 69,我 1 米 58,我比她矮很多,我又快五十歲了,我哪有這麽大的力氣。
我自責、懊悔,當時就應該選最好的血液病醫院治療,北京大學人民醫院,陸道培醫院當時都可以接收。我們本來就想去陸道培或者北京大學人民醫院做移植,想尋求更好的治療。她爸爸 1 月 9 號就去過聯系了,17 號才回來。對方醫院是可以接收的,那時候還沒有疫情。我現在好懊悔啊,那時候就把孩子帶去,就不會像現在搞得這麽尴尬了。當時她打 Cart 之後幾乎所有的細胞都爲零,血小板二十幾,白細胞只有 0.1,中性粒細胞也只有 0,出不去,免疫系統太差了,出去估計就是死。
當時要是冒一下險就好了——現在是這麽後悔,其實當時也是出不去的,也是拿她的生命開玩笑。但是現在連冒險的機會也沒有了。我們現在能離開武漢,去陸道培醫院治療估計是最好的選擇了,沒有別的路了。孩子的病已經拖不起了。止痛針可以打,但是怕腫瘤負荷越來越高,最後命都沒了。不是她想做安樂死,而是自己就已經被白血病拖死了。
我現在不敢在女兒面前打電話,因爲有時候我一說這個事兒就想哭。現在越來越想哭。她這次複發之後,我把自己的微信名字改成了「愛哭佬」。女兒今天都嘲笑我,說媽媽你怎麽叫「愛哭佬」呢?
我的黑眼圈特別重,從她生病到現在,基本上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覺。現在每天睡兩三個小時就了不起了。兩三個小時也睡不實,心裏總是有事兒。只要她疼,發出「哼哼」的呻吟聲,我立馬就醒了。這種聲音我睡著了都能聽得到,她掀個被子我也能聽到。我最近心裏想的都是,她還有未來嗎?
萬茹意媽媽WX:Wu19711215
C O N T R I B U T O R S
責編:Nei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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