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印度崛起」已成了西方學界熱門話題,尤其隨著印度GDP增速超過中國,歐美國家與印度本國不少媒體更是對「印度崛起」歡呼雀躍,諸如「印度超中國,成全球增長火車頭」、「印度是全球經濟低迷中的曙光」等極富標題效應的觀點常見諸於西方報端。這些醒目卻不確切的觀點也在中國國內傳播,誤導了國人對印度崛起的了解,對老百姓國民自信心也多少造成了影響。筆者近期受邀赴印度參加國際會議,與數十位印度人士攀談,抽空還到孟買市街頭巷尾調研後,覺得有必要闡述一些為國人所不知的印度真實發展情況。
在孟買貧民窟里引發的思考
一出孟買海關,就會對孟買國際機場一年多前剛落成的巨大航站樓感到震驚,孔洞設計、流線外觀、4000萬旅客的年吞吐容量,印象中與兩年前投入使用、被稱為「國際空間最佳設計機場」深圳機場3號航站樓有幾分相似,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詞就是「印度崛起」。
然而,出了機場,凹凸不平的高速路兩旁就是破爛不堪的平房、垃圾遍地的街景。印度著名智庫GatewayHouse地緣經濟研究部主任阿克謝·馬瑟曾對筆者說:「印度GDP的快速增長現在看來毫無意義。看看幾百萬人還住在貧民窟里。在貧富如此懸殊面前,GDP增長的7%、8%根本就可以忽略不計。學者必須對印度崛起保持獨立的思考。」
的確,在孟買最富的馬拉巴·希爾區,筆者看到高聳大廈、西裝筆挺的人群、富麗堂皇的酒店與餐廳,堪比香港中環,但幾公里外,就是臭氣熏天、破爛擁擠、條件惡劣、星羅棋布的貧民窟。在孟買最大、也是亞洲最大、住著數以百萬計的貧民窟達哈維,筆者與幾位還能說英文的印度窮人攀談,得到的答案真實折射了印度發展的窘境與悖論:
「到孟買來找工作,賺了錢回鄉下建房子」;
「這塊小土地我們占了兩年,現在就是我們私有財產了」;
「政府不敢拆,否則,要麼給我們孟買的地價錢,要麼就圍攻他們」;
「官員需要我們選票,會給我們一些錢」;
「沒有固定工作,誰需要時,就做一些工作」;
「高種姓人做他們的事,我們做我們的」;
「你是來貧民窟旅遊的吧,與我合影要給我點錢啊!」
……
近2億人生活的貧民窟,已是印度發展的傷疤。然而,財產私有制、過早的政治民主化、雖廢除以久卻在實際生活中仍起重要作用的種姓制度等三大因素,使印度幾乎沒有任何使「傷疤」癒合的可能性。接踵而來的,還有貧民窟里的犯罪、賣淫、吸毒、污染、腐敗、文盲人口以及相伴隨的無政府狀態。
據報道,印度警察與市民比僅為0.13%,遠低於全球平均值。在印度,平均每小時會發生4起強姦事件;2014年全球清廉指數將印度排在第85位,與非洲布吉納法索等落後國家同一水平;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14年數據,印度是世界上文盲人口最多的國家,成年文盲人數達2.87億,占全球的37%;世界衛生組織評估,過去十年中空氣污染水平不斷惡化的全球污染最嚴重的20座城市中,有13座在印度。
在孟買的公開論壇上,筆者講道,20多年前,中國許多城市都有像印度窟民窟似的棚戶區,但現在中國棚戶區基本都已改造完畢。30多年來,中國解決了6億人的貧窮,人均收入增加了100倍。在這方面,印度不妨像中國學習減貧的經驗。此時,在場近300位印度各界人士幾乎都屏住呼吸地聽,有人還情不自禁報以掌聲。有印度學者在場外還向筆者私下討教中國經濟開發區的經驗與相關情況。
印度的崛起思考中沒有中國經驗的知識板塊
印度學者對中國思想的陌生度,出乎筆者的預料。6月13、14日,在孟買先後舉行了20國智庫峰會(T20)和印度門論壇(The Gateway of India Dialogue),吸引了來自中國、印度、美國、加拿大、日本、韓國等10多個國家的數百位智庫與經濟政策層精英。
T20會議是今年中國G20峰會的預熱與國際溝通會議,其中一個敏感卻又重要的問題時,2017年德國主辦被視為「全球經濟治理首要論壇」的G20領導人峰會後,該有哪個大國來繼續承辦?國際上的呼聲很高的是阿根廷,因為G20峰會從未在南美洲舉辦過,但印度也很有興趣,希望申辦2018年或2019年G20峰會。
此時,當筆者以個人名義表示明確支持時,許多印度學者相當興奮,紛紛表示加強與中國溝通的重要性。一位印度全球經濟治理的著名學者透露:印度從未辦過全球級大會,不像中國近年來先後辦了奧運會、世博會,今年在杭州的G20峰會像是中國正式成為全球大國的「加冕禮」。印度人長期以來都盯著西方,對美歐日等已開發國家很是崇拜,現在,印度人開始羨慕中國的全球影響力與崛起的話語權了。
在印度門論壇上,印度外交部常務副部長辛格上將的主題演講中,多次講到「向東看」的重要性,強調要與鄰居「互惠互利」。為此,主辦方在論壇舉辦前三天專門寫信,詢問筆者是否願意主旨發言。對方透露,在孟買主辦類似大型論壇,以前很少邀請中國學者,日本嘉賓倒是不少,因為日本做了大量對印公共外交工作。但現在印度覺得非常有必要聽聽中國人的聲音。
果然,筆者作為論壇公開發言的唯一一位中國學者,與同場小組對話的另兩位日本人對話:日本產經省通商政策司司長高木誠司、總部在印尼首都雅加達、卻由日本人主導的國際機構「東協與東亞經濟研究中心」總裁西村英俊。西村是位60多歲的老先生,曾在日本擔任貿易高官多年,看似彬彬有禮,實則內心高傲,在台下溝通時就大談日本如何傳授印度發展的經驗、TPP(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多麼完美云云。
儘管筆者事先就和他打招呼,會公共表達不同意的看法,還稱呼他是自己老師輩的人物,但他萬萬沒想到,比他小几十歲的中國學者會在公開場合如此「嗆」他。筆者首先幽默地說,今天印度人主持兩位日本人與一位中國人的對話,印度看上去是想調節中日分歧,令全場開懷大笑;然後說「我愛老師,但更愛真理」,力陳目前日本未能調節好民族心理,無法適應中國、印度崛起帶來亞洲經濟格局的變化,接著談到TPP的封閉性,排斥中印等新興經濟體,對發展中國家無益,破壞了以WTO為基礎的二戰後國際貿易秩序。相比於日本的貢獻,中國過去十年年均貢獻了全球經濟30%增量,是市場開放、貿易自由、經濟全球化的堅定支持者,是全球和平的維護者,全球長期以來低估了中國的貢獻。
幾輪討論下來,西村有點招架不住了,開始搶話筒,並以近乎吼叫的方式,捋上褲角,前俯後仰地大喊在日本領導下東協合作模式多麼具有國際可複製性,且發言屢屢超時。在場兩三百位聽眾相當驚訝,都為這位年長日本學者的「失態」嘖嘖而語。
近一個半小時的對話結束後,許多印度學者圍過來要筆者名片。孟買法學院教授達斯萬尼明確說,從未聽過如此新穎的中國學者觀點,過去印度對貿易與國際體系的看法受到日本和歐美國家的影響太深。印度國家金融與政策研究院執行院長拉辛·羅伊立刻拽住筆者,「咱們搞一場中印智庫對話,找一批有思想的兩國學者,好好地談上兩天。」常駐孟買多年的一位外交官說:「這樣的中國聲音應該更多一些。今天雖有兩位日本人,但他們完敗,又丟人又丟分。」
類似的場景讓筆者想到印裔作家、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奈保爾在其代表作《幽暗國度》中的描寫,「印度人不願正視自己國家面臨的困境……只好退縮到西方的幻想中。」事實上,在印度的國家崛起思考中,並沒有來自中國的知識模塊,一旦被觸碰,印度人在內心深處的震驚將是巨大的。
以中國為坐標的印度崛起
在孟買調研期間,國內知名學者曹錦清教授一篇近期調研印度的長文《中國還在以西方為尺度,印度已經學會了以中國為尺度》在微信上廣為傳播,核心觀點是中國六十年的發展經驗正在變成印度觀照現實的尺度。筆者同樣也有類似的感受。
雖然印度近兩年來GDP增長率連續超過了中國,但印度距中國的差距還是明顯的。英國《金融時報》近期曾刊文談道:印度基礎設施落後,電力供應短缺,港口阻塞,鐵路運力不足,公路狀況更糟,甚至仍需遙望中國一百年。
「一百年可能有些誇張,」來過中國多次的德國生態研究院院長克萊默說,「但中國在各方面的確領先印度許多年,中國的執行力、中央地方的一致性是印度所無法比擬的。」非洲發展銀行執行副總裁卡皮爾·卡普則向筆者透露:「相比於中國崛起,現在對印度崛起的國際看法可能有一些樂觀了。」
據民生銀行研究院研究報告《21世紀的龍象之爭:中國與印度的經濟發展對比及展望》,印度GDP總量是中國的1/5;通脹率連年都穩定在中國的3-10倍之間;汽車產量是中國的1/6;公路網密度是中國的1/3.5;航空客運量是中國1/5;金融業體量約是中國的1/7;印度已探明石油、天然氣、煤炭、鐵礦石儲量都只有中國的1/3-1/4之間,外匯儲量約是中國的1/10,財政收入與稅收收入約是中國1/4;人均工資約不到中國的一半。這家銀行業智庫的結論是,中國在各方面領先印度10-20年,到本世紀中葉印度難以超越中國。
美國知名經濟學教授努里埃爾·魯比尼針對近年來全球經濟低迷情況說:「印度的表現,只是矮子裡面拔將軍。」但不得不承認,這些年印度的經濟增長表現的確搶眼,新任總理莫迪大刀闊斧的改革也讓人眼前一亮。在軟體業、電影文化產業、金融業、IT創新相比於中國,絲毫不遜色,個別領域甚至比中國更強。
在與印度民眾對話時,也很容易感受到對方近年來快速升騰的民族自豪感、國家自信心。一位計程車司機告訴筆者,「很想去中國。中國比印度富,但印度未來也會越來越好。」另一位貧民窟里的印度教徒說,莫迪總理讓我們看到的希望,我們也有夢想,就像電影《貧民窟里的百萬富翁》那樣。
的確,在中國為坐標,不得不承認,這個人口很快要超過中國、國土面積排在全球第七的大國,經濟發展潛力相當大。看著孟買貧民窟里,許多男子們面帶笑容地在幹活,女子們無論多窮都穿著鮮艷,很容易感受到印度人的樂觀與未來的希望。中印同為兩大文明古國,都是全球人口最多的國家,近年來兩國關係升溫很快,中國人理應為印度快速發展而感到欣慰。
中國應客觀、自信地看待印度崛起
2000年前後,美國諸多智庫差不多在同一時期頻繁講述中國、印度崛起的故事。2001年美國高盛公司首席經濟學家吉姆·奧尼爾用俄羅斯、中國、巴西和印度的英文首字母,提出了「金磚四國」的概念,特指新興市場的投資對象。2002年,布魯金斯學會高級研究員史蒂芬·科漢(Stephen Cohen)出版「印度崛起論」的代表專著《印度:崛起大國》;2009年,美國學者米拉·坎達出版《印度星球》一書,認為印度影響力滲入到整個星球。2016年5月,在《這個勇敢的新世界:印度、中國與美國》一書中,美國國務院前高官、由前國務卿賴斯、前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哈德利和前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合資諮詢公司的合伙人安雅·曼努埃爾明確承認,美國在「疏華挺印」。
很明顯,美國是「鼓吹」印度崛起最強勁的國家,背後的目的並不單純。科漢在書中興奮地說,因為美國不斷推捧印度,「印度基本已放棄了美國是戰略威脅、應與其他國家一道聯手抑制這個全球唯一超級大國的觀點。」坎達則透露,推捧印度和美國作為全球最大的民主國家,將會「喚回美國的基本道德感召力」,因為「從長遠看,美國不可能單憑經濟或軍事實力戰勝中國……但美國可以說服中國,用國際事務上的道德權威力量,讓中國回歸到一個民主國家。」為此,2016年5月16日,美國《華爾街日報》發表題為《兩個太陽正在東方升起》的文章稱,美國需要找到方法,應對這場中印激化的競賽。
很明顯,「印度崛起論」在美國智庫的思考邏輯中變得功用化。而這些年,海外一些對中國崛起不太看好,或對中國政治體制不太認可的學者,常以印度崛起對照中國崛起,多多少少有炮製中印競爭,挑拔中印矛盾之嫌的味道。更重要的是,這些論調試圖借印度崛起,否定中國不走西方式民主道路而能實現國家崛起的基本事實,誘使中國學習印度經驗,而不是相反。
在這方面,中國輿論要清醒認識到,捧舉印度崛起背後,帶有對中國崛起焦慮、矮化中國崛起的潛台詞,更希望藉此來彰顯西方的話語牽引力與主導力。
儘管伴隨著諸多問題的滋生,短期內也不太可能成為全球強國,印度未來定會持續呈現上升趨勢。中國社會需要祝福鄰邦,還應更了解它。2015年中印旅遊人員雙嚮往來僅90萬,約是中美往來的1/6。中國人應充分認識到,印度崛起對中國利大於弊,印度平均年齡比中國小10歲左右,國內基礎設施、消費市場都龐大,將會為中國企業走出去提供更大的市場。推動印度崛起,同樣也會讓中國崛起變得可持續性。
另一方面,中國社會也應更自信。從國家崛起改變民眾命運、文明提升的角度看,中國崛起的意義遠超過印度崛起。前者是發展範式的革命,是哲學層面的知識革命;而後者迄今為至仍是重複西方範式,只是經濟學意義上的國家發展新試驗!
中國崛起如果真能在不發動戰爭、不建立不平等貿易、經濟和金融體系的前提下實現,那麼必將是21世紀人類自我重生之路上的史歌,是對西方大國崛起歷史基礎上的真正「500年從未有之大變局」。印度崛起如果能夠在西方走過的政治民主化、經濟私有化、治理社會化的範式之上,全面提升與改善民眾的命運,那也將是一次偉大的發展革新。畢竟,中、印目前這場十億人口級噸量的崛起進程,是西方過去所從未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