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黑河的街頭,陳麗美總會懷念過去的生活。那時,她還不是因爲一句“來了老弟”而火遍抖音的腰子姐,只是一個遊走在黑河街頭的小販。
她和夥伴們就像這城裏的遊牧者,每日推著小車,走在寒冷陰沉的街頭。他們點燃的爐火,是城裏不多的亮色。爐火升起,小攤上擺滿食物,人們聚攏而來,帶著冬天的疲憊坐下,揣著飽腹的安慰回家。
腰子姐站在華富商城的十字路口,那是她年複一年、站了六年多的地方。街上的地磚是菱形的,但在那兩平米大的地方,無數個冬夜的站立,地磚早被磨平了,只留下了陳年的黑色油脂,怎麽也洗不掉。
這是2019年冬天的黑河,氣溫零下28度。這個藏在中俄邊境的小城,人們的話語都隨著冷氣被冰封在厚厚的棉服裏。街上的小販們,更是裹得像粽子,腳上套著超過50碼的厚棉鞋,沿街站立,開啓這一天的生意。
凜冽刺骨的空氣,讓黑河的集市就像一個天然大冰庫,席地而坐的雞鴨被凍得硬邦邦,各種魚蝦也凝固在打撈上岸時的姿態。但小販們從口罩裏呼出的一團團霧氣,饅頭包子被掀開後的騰騰熱氣,還有熟悉主顧的幾句問候,還是讓這個冬日小城變得熱鬧起來。
腰子姐很熟悉且懷念這裏,她也曾是其中一員。那時的她每天早晨7點出門,和丈夫騎著破三輪,趕去一公裏外的西市場,采購好當天的食材,再回到家裏,切肉、穿串、刷盤、給電瓶充好電、備好兩箱木炭、再備好五顔六色的調料。
下午五點,准時出門,天已黑了,踏著暮色,駛向人群的聚集處。
黑河不大,沿著950米的中央大街,10多分鍾就能橫穿核心城區。大街旁的華富商城,則算是小城的中心了。許多忙碌一天的黑河人,總會隨著夜色彙攏在這裏。
黑河是個求生不易的地方。春夏秋都短,冬天很長,供暖期就有7個月,最冷時能到零下36度。春夏時節還蜿蜒迂回的黑龍江,到了冬天總是停滯的,嘩啦啦被凍得裂開了紋。
這地方啊,每年十月天就冷了,每天下午四點太陽就落了,冬天很難熬,公交車會因路滑而停工,夜晚也冗長,大部分人下班後匆匆回家,做飯,看電視,九點就睡了。另一些不太安分的年輕人,就會來到腰子姐的燒烤攤,點上幾盤肉,一邊喝酒,一邊聊些無關重要的事情。
這是單調深暗的夜晚,黑河的街頭小販們,用炭火撐開的一小團溫暖和熱鬧。腰子姐說,在黑河生活也不容易,大夥兒有個地兒能唠唠嗑、吃點肉,就挺開心了。
腰子姐出生在黑河,打小就知道生活不容易。
黑河藏在大興安嶺和小興安嶺的深林溝谷間,與俄羅斯的遠東城市布拉戈維申斯克隔河相望。一百多年前,人們在這裏挖參、淘金、砍柴,創造出了這個山溝裏的城市。
來自吉林的父親,還有來自山東的母親,都是80年代初到了黑河。他們在老家只能吃窩窩頭,聽說這是人人羨慕的北大荒,土地肥沃,能吃得上大饅頭。
在父親的描述中,那是屬于他們的“闖關東”。父母在黑河相識並結婚,搬到了小城以北25公裏的上馬廠鄉新曙光屯子。在只有150戶的小村子,父母去小興安嶺種過樹,上山砍過柴,也租地種過大豆,努力想過上更好的生活。
黑河曾是數萬名知青紮根的地方,聶衛平、姜昆、濮存昕等好多名人,都曾在這個寒冷之地拓荒耕地,但隨著80年代初知青返城,也隨著90年代的東北經濟衰退,黑河也慢慢沉寂下來。日子一天天過去,父母生下了姐姐,又生下了她,除了偶爾能吃上饅頭,生活似乎未曾改變。
在腰子姐的記憶裏,小時候,家裏唯一的電器,是一個手電筒。到了初中,才有了一台12寸的黑白電視。眼看父輩種了一輩子田,沒賺啥錢,黑河的年輕人就在家鄉待不住了。她讀初一時,班上有20多人。讀初四時,就剩下了4個人。除了跑去冰天雪地的三道灣子淘金的,都逆著父輩的足迹,向南打工去了。
2006年的腰子姐也一樣,16歲的她讀完初中,就跟著母親回了山東濰坊。後來在網上聊天,聯系上了中學同學郝偉利,彼此成爲情侶,又跟他跑去了遼甯大連。
打工那幾年,腰子姐在紡織廠幹過,每天接線頭,每月掙一千來塊;在蝦場幹活,整日彎腰撿紅蝦;看她長得壯實,也有老板讓她進了滿是男人的地板廠,一天搬上幾千塊木板。
幹了六年,腰子姐覺得這總不是個事兒,在大城市打工,賺的不多,卻總是彎腰的活兒。廠裏的人多,夜裏回到小屋,能說上話的,也只有母親和男友兩個人。
2012年,她決定回家了,回那個離家最近的小城:黑河。
在此之前,小學二年級就辍學的姐姐,就在黑河打了許多年工。老家種田沒指望的父母,也丟下鋤頭,跟著到了城裏。腰子姐也在這裏結了婚,生了娃,准備紮根下來。
她說,黑河不大,好歹一家人能團圓,也能直起腰幹活了。
一開始,腰子姐賣的是臭豆腐。她花上5百塊,學了臭豆腐的做法,找了輛速度表都沒了的破三輪,就開始擺攤了。幹了幾個月,便尋思著幹起了燒烤。
這不是個容易的活兒。天熱能賺得多些,每天能掙個3百塊,但更長且更難熬的是冬天。天冷下來,每天套上三斤棉花做的褲子,再套上泡沫打底的大棉鞋,慢慢往三輪車上裝上20多個塑料凳、6個桌子、1個碳爐子和幾百把的肉串,再晃晃悠悠地駛過結冰的路面,抵達燒烤攤。
穿得全副武裝,冬天站上一晚,人還是會被壓得喘不過氣,胳膊擡不起來,脖子也扭不動。幹到深夜,回到家,爬不上樓,也不想吵醒父親,夫妻倆就在樓下租來的車庫裏,搭上兩張凳子,湊合睡上一晚。
就這樣幹了六年,掙的錢卻填不上生活的窟窿。15年兒子鞘膜炎手術,花了2萬。兩年後自己乳腺炎手術,又花了4萬。常年的晝夜顛倒,內分泌失調,也讓她的體重從130斤升到了190斤,看上去不像個90後。
家裏最貴的東西,除了病曆單,就是剛結婚時,花3千塊拍的結婚照。
黑河這地方,多虧了老天爺賞賜的低溫與大雪,每年總有1百多家車企到這試車,才有了唯一全國知名的産業:寒地試車。除此之外,因爲冬天總得停工,所以沒有大廠,人們也沒有大活幹。
爲了賺錢,腰子姐的家人就都上了街,姐姐去賣烤鱿魚,父親接著賣臭豆腐。
冬夜裏,三台車一起出門。有時路凍上了,輪子打滑,父親賣臭豆腐的三輪,就會撞上女兒賣燒烤的車。姐姐說這是街頭遊擊隊的交通事故。夜燈下,一家人看著彼此笑起來。
那是屬于這家人的艱難時刻,卻也是快樂時刻。華富商城前,郵政路那小小的路口,成了他們的另一個家,手裏忙著,但相隔不遠,總能說上話。
一家人與周圍70多家的小攤主,也都成了朋友。到這街頭做生意的,都懂得討生活的難。年紀大的,去山裏淘過金,趁蘇聯解體倒賣過對岸整船運來的鋼鐵,後來國家統統不讓幹了;年紀小的,開過鏟車、采過蘑菇、當過搬運工、幹過裝修工,但過冬難,總是幹上半年,閑個半年。
于是,他們推著滿車的食物,聚攏在此,雖然也不容易,但起碼每天能見到錢。
時間久了,腰子姐和朋友們,也喜歡上了街頭小販的生活,除了要躲城管,這活兒挺自由,也有人氣兒,相互記住菜單,彼此照顧生意,像個小江湖。
腰子姐喜歡熱鬧,所以她花了180塊,買了個大音箱,伴著煙火,整晚放些情歌。放得最多的兩首,是《忘記你需要多久》和《原來占據你內心的人不是我》。鼓點強勁且帶著直男滄桑感的歌曲,和粗糙卻給人慰藉的肉食一樣,都挺受黑河人的青睐。
到這燒烤攤光顧的,有江上船隊下來的兵哥,有來雪地試車的過客,偶爾有對面俄羅斯過來的生意人,更多的,則是夜晚無所事事的黑河年輕人。這小城的人,每年的可支配收入平均也就兩三萬,2塊一串的肉串,5塊一串的腰子,是最讓他們踏實且快樂的消費了。
腰子姐爽朗,對每個坐下的顧客都熱情招待,後來那火遍抖音的一聲“來了老弟”,也是六年來她說了上萬次的口頭禅。變胖的她顯老,所以大多數的年輕人,她都叫老弟或老妹。
生活的一個轉折,是在2018年的冬天,腰子姐發現燒烤攤乃至城裏的年輕人,玩起了一個叫做抖音的軟件。東北人本就話多能侃、愛玩愛熱鬧,迅速崛起的視頻社交軟件,讓他們旺盛的表達欲有了一個出口。
鑽冰釣魚、速凍泡面、潑水成冰、下塢子捕花泥鳅、大興安嶺采黃蘑、還有冰雪交融時節,黑龍江上浩浩蕩蕩的跑冰排……被嚴寒和遙遠隔離的東北生活細節,經由那些簡單但鮮活的鏡頭,獲得千百萬次的聚焦與點贊。潛藏在人們心中的愁苦和欲望,也獲得了釋放與消解。
8月的短暫夏日,一個叫趙天傳的年輕人找到了她,問能不能拍個抖音。腰子姐爽快地答應了。于是就有了那個點贊量超過55萬的視頻:想要夜跑的小胖子,因爲一句熱情的“來了老弟”,捧起了三串大腰子。
互聯網很奇妙。這句因聲調高而略顯魔性的尋常問候,夾雜著東北特有的人間煙火氣,變成了一個自帶裂變效應的聲效,被剪輯進了播放量以數十億計的視頻中,成了那一年抖音十大流行語的冠軍。
趙天傳的抖音粉絲迅速超過了一百萬,1個月後開通賬號的腰子姐,也很快達到了相同的數字。生活變得奇幻起來,她上了沈陽的春晚,在綜藝節目後台見了沈騰,在杭州聽了馬雲的演講,甚至在橫店客串了一個小角色。
然而,腰子姐也知道,這並不是長久的生活。一年多過去,互聯網更熱鬧了,更多的流行語出現在抖音,出現在人們不停滑動的手機屏幕。腰子姐在中國兜兜轉轉一圈,還是選擇回到了黑河。
腰子姐努力讓生活走回日常,生活卻自顧自變化了許多。華富商城的露天小吃街,在2019年3月被政府取締了,一家人都沒了生意。這一年賺的錢,也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麽多。
腰子姐一狠心,把老公父母留下的房子賣了18萬,再東拼西湊了50萬,租下了一個燒烤店。
生活重新變得忙碌,30多人的燒烤店,可比2個人的燒烤攤複雜多了。一家8口擠在姐姐的小屋,日子也沒變得多寬裕。但腰子姐覺得,自己還是幸運的。
她現在也不時發發抖音,卻不期待一夜爆紅。她只是個普通人,就像千萬個在抖音記錄生活的普通人一樣,他們努力生活,才會想留下生活的記憶。
她只是被幸運地選中,獲得了意外之外的目光。日子呢,還得自己去打拼。
曾和腰子姐一起打拼的街頭小販,也被安排進了一間偏僻商場的底層。雖給起了個響亮的名字叫“王府井小吃城”,每晚的生意卻還不是太好。
小販們懷念過去在街頭奮鬥的感覺,但江湖不在了,江湖人還得繼續生活。客人還不是太多的時候,他們也會給自己烤上幾盤肉、幾盤面筋,伴著幾箱啤酒,彼此聊天,彼此照料,繼續度過一個又一個冬夜。
他們偶爾也會拿出手機,拍些小視頻。觀衆只有身邊的親人和朋友,但拍的人看的人都挺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