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女子,能與一個真正懂她、愛她的男子相遇並結緣,是人生的一件幸事。猶如黑暗天幕的兩顆星,各自孤單飛行,在某個機緣巧合之下,能與命中注定的“那一顆”邂逅,即使不能白頭到老,卻已是一段難得的人間佳話。
中國古代女子,能名垂青史的,實在是少之又少,在中國漫長的曆史進程中,對女性的重視和尊重是不夠的。受現實所拘,她們一生寂寞地生活,默默地奉獻,如流水漫過沙岸,留不下丁點印迹。所幸世間還會有多情才子,用他們手中的溫婉筆觸,在詩詞文章中留下了他們最爲平凡的女性素描,從而讓她們的名字如天空恒星,永久閃爍。
元稹娶韋叢時,大抵是有政治考量的。當時,二十四歲的元稹科舉落榜,但一位“伯樂”看中了他,伯樂是貴爲京兆尹的高官韋夏卿。韋夏卿是個慧眼英雄,欣賞元稹才華,相信他有大好前程,便將小女兒韋叢許配給他。
元稹沒想到,他會收獲這麽好的妻子。韋叢從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貴族小姐,下嫁到清貧之家,卻無怨無悔,不慕虛榮,盡自己最大努力去關心和體貼丈夫。憐愛元稹衣衫單薄,韋叢翻箱倒櫃,找衣料爲他縫制新衣;有客人上門,韋叢拔下頭上金钗,換錢買酒待客。她學著用落葉生火,靠野菜充饑,對于生活的貧瘠淡然處之。這樣好的妻子,卻只和元稹相伴七年便離開了人世。
有人說,中國詩歌史上,能和蘇轼《江城子》一拼的,就是元稹這首《離思五首·其四》了。天人永隔,佳偶骤离,字字句句,仿佛能读出元稹写诗时,一颗心已碎在地上,痛得思维错乱:
曾經滄海難爲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取次花叢懶回顧,半緣修道半緣君。
元稹痛失韋叢,是在韋叢27歲的青春芳齡,而才華橫溢的才子蘇轼,他的結發妻子王弗去世時,竟也是27歲。這兩個女子,隔著漫漫時光,先後來到才子身邊,溫柔賢淑,體貼相助,但卻都在27歲這一年,不約而同地離開人世,將無可消除的傷痛與沉重如鐵的思念,留給了深愛她們的丈夫。
王弗與蘇轼是少年夫妻。十六歲的進士之女王弗,嫁給了十九歲的蘇轼,性格“敏而謹,慧而謙”,一開始並沒有向夫君誇耀自己通曉詩書,每當蘇轼讀書時,她都在一旁站立伺候,蘇轼只以爲是新婦黏人,並未多想。一次蘇轼背誦《漢書》某篇,思維卡殼,結結巴巴背不下來,王弗在一旁輕輕提點了一句,令蘇轼大吃一驚。蘇轼又問她其它書中問題,連考數書,她都能從容作答,可見其涉獵甚廣。蘇轼又驚又喜,對妻子刮目相看。蘇轼爲人率直天真,對人從不設防,即使掉入陷阱也不自知。他與訪客交往時,王弗常常立在屏風後側耳聆聽,客人離開後,她一針見血地指出其人性情與真僞,結果無不言中,可謂是蘇轼絕佳的賢內助。
王弗在美麗年華,急病離世。縱然過了十年時間,蘇轼未能釋懷,在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王弗入夢與蘇轼相會,他醒後淚仍沾襟,心仍哀恸,情不自禁地寫下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鬓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情感的深切和沉痛,讓每一個心中有情的讀者,都會跟著蘇轼“淚千行”。王弗離他而去,已經十年光陰,生死相隔,處在不同世界,無法交流,無從溝通,但從來就不必去刻意思念和回憶,愛妻一直就在心底,只要他還活著一天,就不會遺忘。倘若在路上相逢,王弗還是當初的姣好模樣吧,但他已滿面風塵,霜染兩鬓,哪裏還敢相認呢?昨夜,夢中又見愛妻,仿佛回到了千裏之外的故鄉,回到了時光的盡頭。在王弗出嫁前的閨中小屋前,一個安靜梳妝,一個對窗而望,就這樣靜靜看著對方,沒有半句語言。眼淚爲何會像斷線珠子一般滑落呢?明月之夜,松崗之坡,佳人不在,猶恨孤影形單,寸斷肝腸。
韋叢和王弗,年紀輕輕離開了人世,是爲命運的不幸。但她們能得到丈夫年複一年綿綿不斷的相思與追憶,將她們放在一個平等的女性位置上來看待,給予足夠的尊重和愛意,感激她們的付出,痛言自己的腸斷,情思眷眷,不可割舍。這份厚誼深情,令後世淚目,也百般感動。
真正尊重女性的男子,其實才是內心豐富柔軟之人。不因自己的男性身份而自矜驕傲,不因女性只是“主婦”、附屬于家庭而輕蔑視之。他們真心實意去愛,愛著自己人生的伴侶、文學的知己、家庭的舵手、孩子的母親。這份愛是如此平實且悠長,不管過去多少時光,翻開泛黃的紙箋,閱讀當時他們含著淚或帶著笑寫下的一字一句,仍然會爲這份真摯所感動。清朝沈複著自傳體散文《浮生六記》,以沈複夫妻日常生活爲主線,平凡、普通又充滿情趣的居家生活,讀來清新率真,無雕琢藻飾之痕,伉俪情深,至死不複。
若讀元稹和蘇轼的悼妻詩,令人鼻酸眼濕,跟隨文字而內心傷痛,猶如大風過境,席卷千丈悲涼。那麽,閱讀《浮生六記》,便猶如翻閱一對普通夫妻的日常,充滿了瑣細而煙火的溫暖況味,讀者也油然而生綿綿情義,不絕如縷。
林語堂盛贊過芸娘,稱她是“中國文學上最可愛的女人”。在街巷、流水、桂花、石橋鈎織的蘇州夫婦日常生活圖景之下,是沈複的無邊深情。如果說陳芸是“中國文學上最可愛的女人”,那麽沈複就是中國文學中最深情的男人。
芸娘是沈複舅家的親戚,比沈複大十個月。她從小聰明,聽一遍《琵琶行》就能背誦,一天,她無意中翻到一冊《琵琶行》,因爲之前背誦過,于是一個字一個字對照認字。後來竟通過這樣的方式無師自通學會了識文斷句、朗詠詩詞,寫過“秋侵人影瘦,爽染菊花肥”。沈複13歲時隨母親回家探親,看到芸娘的詩,大爲贊歎,非芸娘不娶。
芸娘的蕙質蘭心,不僅體現在筆墨文章上,她還頗有持家之能。四歲父親去世,家徒四壁,稍大一點,芸娘便靠做針線活,擔負起了一家三口的生計。
長大後,沈複如願以償地娶到了他心心念念的“芸姊”,他們的生活並非如同神仙眷侶般不愁柴米,衣食無憂。很多時候,甚至在窘迫與貧病中苦苦支撐生計,縱然沈複父母,也給了他們很大的壓力,但夫妻間始終待彼此如知己,讓這庸常日子,也活色生香。
芸娘羨慕水仙廟會,但囿于女子之身,不能隨便外出,沈複便建議妻子可以戴自己的冠帽,穿男人的衣裳,女扮男裝去參加盛會。之後,他們還淘氣地故技重施,瞞著沈複父母,夫妻倆去太湖泛舟,遊覽湖光山色,觀天地大美。
沈複記述自己的婚姻日常,無不細碎真實。正因爲這種真實的力量,打動了讀者的心靈,令芸娘依靠文字的力量,獲得了不朽的豐碑。何其有幸,她是因爲丈夫的愛,因爲真摯的情,而留下名字,而不是那些被貞潔牌坊狠狠碾壓的靈魂,靠著對人性的壓迫來獲得一方世俗的豐碑。
那年七夕,沈複刻下一紅一白兩方印章,他一方,芸娘一方,上刻“願生生世世爲夫婦”。這是人世間最真誠的祈願,也是最哀痛的呼告。也許,他並不能預見未來芸娘會早早就撒手人寰,他必須強忍心痛和珍憐,獨自捱過漫漫淒清歲月。病魔無情,死神無情,他無力與天地間的神秘力量抗爭,但至少他還能書寫,這一刻,還能在兩方印章上,寫下自己無怨無悔愛的諾言。
韋叢離開了元稹,王弗離開了蘇轼,剛至中年的芸娘,也離開了她知己般的愛人。她們和衆多平凡的女子一樣,沒有攪動朝堂風雲,沒有保過邊疆安危,也沒有留下脍炙人口的錦繡佳句,但她們卻活在了丈夫筆下,永永遠遠活在了讀者眼前。她們以愛情的名義,以平等的權利,以一個女性的柔韌與善良,普通和偉大,活出了潤澤且璀璨的光芒,世世代代,歲月更叠,不朽不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