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東方
因爲瘟疫而被封閉在家裏,盡管形式上與個人隱居也沒有什麽不同,但是終究是每時每刻都在爲全國不斷發展的疫情所左右,遠做不到心無旁骛,加之不能自由外出,少了自己未必會使用但是的確存在的那種自由的可能性。整個人的精神也就經常不能很專注,甚至常有時間難以打發、生活過度重複的問題、心理問題。
于是決定幹點體力活兒,在氣溫第一次上升到十五度的日子裏,在陽光燦爛的陽台上收拾多年都沒有收拾過的花盆花木,將積累了太多時間的根系倒扣出來,換上新土,除去舊枝。這個看起來不顯眼的工作,卻也十分累人,時間倒是在不知不覺中飛也似地度過了。
用了幾乎一天的時間收拾花盆,又將陽台上堆滿了雜物的桌子清理出來,經過認真的擦洗之後把桌子挪到陽台的正位置上,方便使用的位置上,在陽台上形成了一個以桌子爲中心的區域:這是一種學生的單人課桌,帶桌鬥兒抽屜匣,沒有抽屜,只有一個抽屜匣空間。方便拿放書本和物品。高矮是那種必須正襟危坐才剛剛好的搭配。坐得太舒服了,不筆直了,便顯得高了。
在這裏可以看書,可以寫字,可以吃飯,可以喝茶,可以以最方便的姿態享受陽台上的清晨與黃昏以及一切不很冷、不很曬的時光。
陽台是城市樓宇家居環境中,唯一與自然還有點關系的空間位置。陽台上向外的視野,可以讓人有坐在那裏卻“魂飛天外”的功能,神思一旦從遙遠的地方回來,確認自己正坐在這安靜安閑的陽台上,則就又會再次經曆一次最初坐到這裏來的悠長的喜悅。
在陽台上的清晨和黃昏,可以更明確地感知什麽是光陰,什麽是地球環境爲人類提供的最基本的福祉。
在吃飯的時候能看見光陰,直觀地在天光中,這在不知不覺中已經遠離了大多數城市人的生活。不是偶然重回此境,便還不大能意識到。陽光照耀在早餐上,讓西紅柿炒雞蛋的紅與黃都更加紅更加黃。由晨光和食物共同點亮的早餐時間、早餐場景實在讓人有一種在屋子裏吃飯所沒有的喜悅。
在陽光變得耀眼之前,吃了早飯,還可以背對著陽光看書寫字,盡管這樣很容易進入自然而然的困倦狀態,後背的溫暖和越來越強的照到書本上的光線,都令人恹恹欲睡。但是依然不願意離開這個陽台上的位置,這個安靜的位置。樓上小孩不會在陽台上來回跑,大人也很少到陽台上重手重腳地走路和搬東西,他們那種像是永遠都在裝修的聲響,在這裏最輕。這時候,在這樣不被打擾的安靜位置上,我用鋼筆在小本上寫下一些偶然的念頭和場景。
即使電腦就在不遠處放著,但是依然不及小本兒來得快捷直接:可以將頭腦中一閃而過的思緒,時時捕捉到,並予以記載。這是筆和紙的時代獨有的快樂,電腦的強大優勢並不足以完全替代。
鋼筆如果不是天天用的話,再次使用往往會有流水不暢的問題。幹澀,不及時,筆畫很淺淡,等等。實際上是因爲自墨袋通往筆尖的通道,因爲筆尖兒的長期不用而來的幹燥導致的堵塞。一般用著用著就會好轉,就能重新體會到圓珠筆達不到的那種鋼筆才有的流暢書寫的快樂——好像筆畫可以先于意識和用筆而直接出現在紙頁上。這一定就是目前已經成了極少數的依然使用鋼筆的人的樂趣所在。
這樣用鋼筆書寫之余,很自然地就會端起茶杯。以前沒有喝茶的習慣,看來並非不喜歡茶,而僅僅就是沒有一個適合喝茶的地方而已,這個喝茶的地方一定要有陽光,有戶外的氣息。
坐在陽台這個惬意的位置上,很自然地就有了喝茶的興致與心情。換句話說,當一個人喜歡喝茶的狀態一直伴著他的時候,那就說明他與這個世界處于一種互相欣賞的和解狀態。他認可認同自己的狀態,自己的環境,自己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茶是這種認可的一種外在表現形式,當然同時也是一種內在的表達。喝茶,在天光下喝茶和享受人生大致上是互爲表裏的。
這一次喝的是白茶。白茶如素菜,淡雅而不綿長,比喝白水有味兒,味兒的不刺激亦如白水,很快便過去了,不糾纏,不依依不舍,不影響睡眠。這種脾氣相處久了,讓人竟也慢慢愛上。
想起此前那麽多個夜晚,只是輾轉于室內的牆壁和牆壁之間,躺在沙發上,看看手機,聽聽廣播很早就要睡覺,真是莫大的浪費。失去了自然環境的生活,勢必就會那樣。而有了自然,哪怕只是陽台上的這一點點自然,人的生機也就回來。
這樣,有時候離開家,時間不長,人還在外面,就已經想家了,想家裏的陽台上的幸福時光,想到家中的這個位置和那些時間,尤其是陽台上的黃昏:沐浴著下午不再曬人的陽光,坐在陽台的桌前,喝著茶、看著書、寫著筆記。面對著整理好了的花盆裏的花,周圍的一應雜物都已經清理,陽台上空前清爽利索,總是可以沐浴時時不同的天光。
黃昏在立春以後、雨水之前開始重新出現,但明顯還非常短暫。所以要充分利用,一般在下午四點半以後就降臨到到陽台上了,一直到五點半以後將近六點的時候,氣溫和光線也都還是合適的。
黃昏中氣溫下降,白天被驟然升高的氣溫烤熱了的陽台上重新變得宜人舒適。在這個時間段裏,甚至都不願意分出時間來去做飯。總想將那樣的事情放到陽台上的自然光弱下去、弱到不足以看書寫字的程度的時候再說。用這個時間去做飯,那樣等于浪費了光陰。如果也能在天光之下做飯,則大概就不會有這樣的感覺了。原來農村中那種在院子中做飯吃飯的狀態,現在看來多麽珍貴。
因爲陽台,因爲陽台上的黃昏和夜晚時間,突然在家裏增加了一塊在精神上堪稱巨大的空間。即使僅僅作爲一塊與屋內有本質區別的與自然相通的物理空間,它也極大地增加了自己在家中的幸福感,讓人感覺是住在郊外的別墅中一般了。
城市中這種無分季節,無分晝夜,沒有戶外的天光雲影,也沒有戶外的風與氣息的人造建築內的自我封閉的生活,實在已經是包括自己在內的大多數現代人的宿命,難以掙脫的宿命。如今可以在這樣的宿命裏于陽台上找到一點點縫隙,也算是大幸了。
坐在陽台上的這個位置上,就有了陽台上的視野,看向陽台裏面的視野之中,花盆裏的花兒們史無前例地成了時時面對的顯在之物。花盆裏的花兒,如果不在眼睛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甚至不是每天都盯著看上一會兒、剪剪枯枝,澆澆水,端詳端詳,那它們也就失了意義,當然這是對人來說的;于花而言,盡管似乎並非這樣,作爲自然之物,無所謂意義與否,但是脫離開人的視野,花盆裏的花兒也就失去了被及時澆水的照顧。而這樣的照顧,在他們脫離開戶外的大地環境之後,就注定是不能長時間間斷的。對于它們來說,被看到的意義,直接維系著生死。
花盆在桌子上,伸出來的花正對著伏案的人。這才能顯示花兒的意義,人才會用超過幾秒鍾的時間看一眼花朵,甚至會在書寫閱讀之余長時間地凝視著它們,似有所悟、似有所感,而花朵不被凝視就失去了養花的意義。
花朵細細地伸展到你眼前,一副只爲你開放的樣子;而事實上,她們也的確是在只爲你開放,每一朵都是。每一朵花都挺著,不下垂,不蔫吧,盡力平伸,有內勁兒,有持久的張力。這是她們有生命支撐的證據,也是我們在確認了花的生命力以後獲得的欣喜的不竭源泉。
每天都可以在坐累了的時候站起來,端上一罐子水逐一給陽台上的花兒澆灌澆灌,這樣與唯一只能等待著你的惠及才可以繼續生存下去的生命關系,給人以“救世主”似的好笑感覺,卻也的確是哺乳一樣的相濡以沫的溫情時刻。因爲把生命和自己聯系了起來,從而也賦予自己以新的生機。
陽台上的夜坐,使人有了夜裏觀花的機會。所謂月下觀美人之喻,比在花身上,不輸也。花在夜色之中的綻放之姿透著白天沒有的神秘與幽然,別有意趣。讓人恍然:花的美,不因夜色而暫停,花在白天的美,不過是它們在夜色中的美的自然延續。碌碌紅塵中人,粗疏者不過是只見了她們白天的一面而已,怎麽就不多個腦子,來個人約黃昏後呢!陽台就提供了這樣的機會和可能,成了夜夜觀花的現場。
在陽台的桌子上放了一個台燈,就如在戶外有了只照耀自己的光明。那種戶外的溫度和戶外的自然光下的光明,那種偶爾會有戶外的風吹來的狀態裏,燈下的閱讀和書寫,顯得異常浪漫而誘人。孩子們往往會很直接地表現出來的,對這種環境的天然喜歡,就說明它符合人性的最本真的需要。
陽台的台燈下的夜讀夜寫,很有點恢複了初心的妙感。讓人想到遙遠的學生時代、中學時代,在夜晚的清涼與安靜中,擺脫了手機控狀態與一向在建築立面度過時間的室內模式,頭腦突然清晰清醒起來,猶如學生時代第一次面對即將到來的外面的世界的欣欣然的想象與准備狀態。
陽台生活使我即便早睡也在睡覺之前一直保持著自己閱讀與寫作的興致,而不恹恹然的無趣。陽台生活減少了垃圾時間,冗余無謂的生命段落;提高了我的時間利用率,從而也提升了生命的質量。
陽台,收拾幹淨的陽台;小本,高級的帶著隔頁布條兒的小本;鋼筆,被自己用歪了筆尖兒卻正符合自己書寫角度的鋼筆;還有盆花。這幾種因素湊起來,賦予了我生命更多的愉悅,極大地提升了我在夜晚的生活質量。
凡是在時間的現場就已經意識到了生命之美妙之享受的時刻,對人來說都是其生命曆程中至爲寶貴的橋段。它不期然地點綴在我們生活的角落裏,如果能按期複制、經常延續,在特定情境下必然有所收獲,那就就一定是人生的化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