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在日本大阪落幕的二十國集團（G20）領導人第十四次峰會，恐怕是有史以來最“節儉”的一次G20峰會。

這是日本頭一次承辦如此高規格全球峰會，狹小的空間內，各國首腦擠在了一張張長條折疊桌前。據說這些桌子是從隔壁小學借來的，桌布是新買的。很多人笑稱，全體會議像是日本小學生圍坐開會，雙邊會談則像是大學辯論賽的現場。

雖說硬件設施異常簡樸，峰會達成的成果卻不簡單。會議圍繞世界經濟貿易、數字經濟、可持續發展、基礎設施、氣候、能源、環境等議題進行討論，最後通過了《大阪宣言》。除此之外，領導人們還就海關與網絡反恐問題發表單獨聲明，部分與會者就數字經濟發表了一份單獨的宣言。中美兩國領導人在峰會期間的會晤，爲升級中的貿易戰“踩下刹車”，也讓屏氣凝神的全球市場松了一口氣。

2019年6月28日，二十國集團領導人第十四次峰會在日本大阪舉行。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同其他與會領導人

中美首腦會談最受矚目

G20大阪峰會開幕當天，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坐在中美領導人之間說：“日本迎來了令和新時代。令和意味著美好的調和。在大阪峰會上，希望可以實現完美地調和。”此時，所有人都將目光集中在他的兩側。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6月28日的重要講話中，宣布了中國擴大對外開放的五項舉措：進一步開放市場、主動擴大進口、持續改善營商環境、全面實施平等待遇、大力推動經貿談判。日本放送協會（NHK）評價說，講話正值中美經貿關系面臨諸多不確定性之際，中方的表態有助于爲世界帶來穩定。

時隔兩天，代表中國開放力度的新版外資准入負面清單旋即落地。中國國際經濟交流中心副理事長魏建國告訴《鳳凰周刊》，今年是中國一系列對外開放政策出台最多、最密集的一年，中國即將出台外商投資准入負面清單，在以往將96項改爲48項的基礎上，範圍進一步縮小；更加重視知識産權保護，打造開放、透明、公平、法治的市場經濟。

除了發表講話，習近平還出席了多場雙邊及多邊外交會談。過去一個月，習近平四度踏出國門，對俄羅斯、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和朝鮮四國進行國事訪問，並出席上合、亞信和G20三場國際峰會以及聖彼得堡國際經濟論壇。這被視爲中國傳遞維護多邊主義的強烈信號。魏建國認爲，中國今年對周邊以及全球各個國家開展一系列外交活動，是希望在當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下，把全球治理作爲當務之急，把開放型經濟作爲問題突破口。

G20大阪峰會的重頭戲之一，是時隔7個月中美首腦的再度會面，也吸引了全球媒體的關注。會談前夕，美國總統特朗普表示，期待與中國的貿易談判能夠向前推進，“至少是一次富有建設性的談話”。

美方除了姆努欽、萊特希澤、羅斯等負責中美談判的官員之外，國務卿蓬佩奧、白宮幕僚長馬爾瓦尼和白宮社交媒體主管斯科維諾，以及特朗普的長女伊萬卡以及女婿庫什納等也出席了這一天的中美首腦會晤。

習近平的開場白，從48年前在名古屋的那場乒乓外交說起：“8年後的1979年，中美建立了外交關系。回顧建交40年，國際形勢和中美關系都發生了巨大變化，但一個基本的事實始終未變，那就是：中美合則兩利、鬥則俱傷，合作比摩擦好，對話比對抗好。”

經過80分鍾的閉門會談，雙方同意在平等和相互尊重基礎上重啓經貿磋商，美方表示不再對中國産品加征新的關稅，兩國經貿團隊將就具體問題進行討論。特朗普在會後說：“我與習主席進行了非常好的會談。我想說太好了。我們討論了很多事情，現在又回到了正軌。”

截至目前，中美之間的11輪談判，始終未能解決雙方在貿易問題上的分歧：美國對2500億美元的中國出口産品加征25%關稅，並威脅對余下3000億美元産品加征25%關稅，這幾乎涉及所有運往美國的産品。

“這次休戰對市場的短期影響應該是積極的。”新加坡華僑銀行財富管理部高級投資策略師瓦蘇·梅農告訴《華爾街日報》，“但即便元首會晤成果能帶來市場反彈，美中關系緊張、美聯儲政策和全球增長數據等因素交織在一起，意味著未來數月市場仍將波動。”

另一個積極信號是，特朗普對中國網絡設備制造商華爲發表的言論。他在記者會上說：“我們會繼續向華爲銷售組件。我們已商定允許我們的硅谷公司向華爲銷售産品。”並解釋稱，他希望幫助那些抱怨這項禁令的美國公司。特朗普表示，作爲交換，中國同意購買大量美國食品和農産品。今年5月，美國商務部將華爲列入黑名單，禁止美國公司向華爲出售設備。

目前尚不清楚特朗普在華爲問題上的讓步程度——例如，是否將其從商務部的黑名單上移除。新美國基金會研究員薩姆·薩克斯說，特朗普的任何反轉都可能引起一些政界人士的強烈反應。

“特朗普犯了一個災難性錯誤。”美國參議員馬克·盧比奧在推特上批評說，“這破壞了政府警告公司構成威脅的可信度。沒有人會再認真對待它們……我們將不得不通過立法實現這些限制。”

美國農場主和農業團體則對中美貿易休戰表示歡迎。但很多人說，要恢複美國農作物和肉類大規模出口，提振脆弱的農業經濟，仍然需要一份全面協議。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研究員陳鳳英評價說，大阪峰會對中美雙方以及世界都很重要，這一次是重返接觸，兩位領導人坐下來談就是重新開始。“最關鍵的是定了基調，這個基調也是習主席早就提出的——協調、合作、穩定是未來中美關系的重要基石。”

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余永定則認爲，現在的關鍵在于技術戰。相較于關稅戰，美國制裁中國高技術企業，將中國踢出全球價值鏈，將給中國高科技企業的生存和發展帶來更爲致命的打擊。

這也是日本産業省前經濟學家、貿易研究專家津上俊哉的擔憂。“貿易關稅戰和高科技冷戰是美國對抗中國的兩條戰線。特朗普或許能在關稅問題上做主，但在高科技方面，他不一定能說了算，而要考慮衆議院那些對華強硬派的立場。”

“Push back（抵制）”是近期美國政策界人士在談到對華事務時，挂在嘴邊的一個高頻詞。日本《朝日新聞》評價說，如今在美國，“對華強硬”成爲超越黨派的共識。參議院的民主黨領袖舒默甚至在特朗普對中國追加關稅時做出聲援說：“不要退縮，只有強硬才能戰勝中國。”

“即使中美最後就貿易問題達成協議，但在上述強硬派的阻撓下，華爲等企業的前景依然不明。就好像美國伸出‘右手’握手，卻能繼續用‘左手’打人。”津上俊哉說。

宣言體現了各方關切

“目前已實施及威脅將會實施的中美關稅措施可能導致明年全球經濟産出減少0.5%。”G20峰會前夕，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總裁拉加德在一封給G20財長和央行行長的信函中稱，對中美兩國間的所有貿易加征關稅，會造成全球國民生産總值(GDP)蒸發約4550億美元，損失較南非的年度GDP還要多。

爲此，金磚五國領導人在峰會上共同呼籲努力穩定國際貿易，反對貿易保護主義。但“反對貿易保護主義”的說法未能出現在峰會宣言中，最終的方案是“致力于實現自由、公平、非歧視性、透明、可預見、穩定的貿易和投資環境”。

考慮到貿易摩擦和中東局勢，宣言中體現了危機感，寫入“貿易和地緣政治相關緊張加劇”，並確認各國將動用財政、貨幣等所有政策，另外還談及有必要改革世界貿易組織（WTO）的機制。但對于應對全球變暖的《巴黎協定》，宣言未展現出一致姿態，反映出協調工作的局限性。

日本企業(中國)研究院執行院長陳言告訴《鳳凰周刊》，雖然“反對貿易保護主義”沒寫進宣言令人遺憾，但日本在堅持自由貿易方面做出了巨大努力，比阿根廷的上次峰會有所進步。此外，宣言中包含了中國關切的“非歧視性”和美國謀求的“公平”，“可見其考慮到了各國的關切”。

《朝日新聞》早前拿到的宣言草案中，序言部分曾包含“促進自由貿易”這一說法。文章分析說，“但可能因爲美國的反對，這句話被刪掉了。”

峰會期間舉行的數字經濟特別會議上，中國、美國、日本等國領導人共同見證了“大阪數字經濟宣言”的發布。該宣言指出，正式啓動“大阪軌道”，以顯示各國在促進數字經濟，尤其是數據流動和電子商務國際規則制定方面的努力。

日方認爲，“大阪軌道”將爲WTO的電子商務談判提供政治動力，以便以完全成熟的方式向前繼續推進。爲了取得這一成果，日本政府提出了“自由”“信賴”等相對寬泛的概念，但與會各國卻有著不同立場。

習近平強調說，數據就像石油，應建立公平、公正、非歧視的市場環境。他認爲幹預是不恰當的，應該尊重各國的自主管理。特朗普則提出，應確保5G的安全性與穩定性，反對超越國家的數據流通限制。

最終，印度、印度尼西亞和南非等國未在宣言上簽字。這些國家對全球電子商務談判持反對意見，特別是在跨境數據流問題上。例如，印度認同將數據存儲在本地，並在印度境內建立更多的數據中心和服務器場。

印度的立場對日本來說並不樂觀。《日本經濟新聞》指出，印度被視爲推動“數據流通圈”成敗的“分水嶺”，其互聯網未利用者達到9億人，增長空間巨大。印度外交秘書顧凱傑則表示，數據是新形勢下的一種財富，相關討論與談判應該在WTO框架內進行。

津上俊哉建議說，應當建立“數字WTO”框架，“現在每個國家在數字領域的規則都不相同，可以把較爲接近的訴求統一起來，縮小不同立場之間的分歧”。

陳言則認爲，近幾十年來日本在數字經濟上並沒有取得顯著成果，制定相關規則的權威性讓人存疑。“日本政府的外交能力能否支撐起整個規則的建立，仍需觀望。”

WTO機制改革同樣是峰會中的熱點話題之一。尤其WTO上訴機構的兩名法官的任期將于2019年12月到期，這一組織的爭端解決機制將陷入癱瘓狀態。

WTO總幹事阿澤維多近日在日內瓦表示，期待在大阪召開的G20峰會采取實際行動來緩解當前貿易沖突。他指出，去年12月在阿根廷舉行的G20峰會上，多國領導人宣布支持WTO改革，他還承認，WTO自身面臨一些“系統性”問題。

本次G20峰會各國就WTO進一步推進改革達成一致，並通過《大阪宣言》明確指出，“國際貿易和投資是增長、生産力、創新、創造就業和發展的重要引擎，我們重申對WTO進行必要改革的支持，以改進其職能。”

安倍所期待的“主場外交”

G20大阪峰會雖然秉持“節儉”辦會，但並非中文網絡上傳的那麽離譜。

自從確認在大阪舉辦峰會後，日本國內關于經費的討論從未停止。經過國會的數次辯論，目前相對可靠的來源是一份“關于舉辦G20大阪峰會籌備情況”的工作彙報。該報告將設施環境整改預算、警察廳活動預算、消防廳預算以及大阪府環境整修及宣傳等一系列預算相加後，得出的總額爲近534億日元（約合34億元人民幣），而最終的支出情況應該高于該數字。

爲了迎接峰會，大阪也沒少花力氣。大阪市政府花費2.27億日元將全市的廁所從“和式”（即蹲式廁所）改爲“洋式”（坐便器）。大阪市官員說：“讓每一位貴賓的屁股，都有被熱情款待的感覺。”

大阪市中心道頓堀的一家章魚小丸子店，制作了插有20國國旗的章魚小丸子，根據不同國家的特點選擇調味料：中國用了麻婆豆腐的醬汁，美國用了番茄醬。價格定爲3310日元，與日語讀音“Summit”（峰會）發音相似。

峰會期間，大阪的車流量限制在平時的一半，並出動了3.2萬名警力維持治安。由于交通管制，學校停課兩日，孩子們則聚到了圖書館。大阪的山口組也極爲配合地不去“上班”，他們經營的酒吧、娛樂場所也決定部分歇業。

來大阪出差的東京職員提著便當盒走了一路：“垃圾桶全停用了，很不方便。”爲了防止恐襲，東京圈內所有城市的投幣式寄存櫃和垃圾桶均暫停使用。不少民衆抱怨說：“本來以爲只有大阪受影響，沒想到波及全國。”最不爽的要數大阪的出租車司機：“原本期待工作日之後能有乘客，結果峰會一來，周末大家都不出門了。”

當地時間2019年5月18日，警方攜警犬在福岡機場內進行檢查

但看得出，首相安倍對這次“主場外交”異常重視。此次峰會的召開處于極爲微妙的時刻：中美貿易沖突膠著，美俄關系撲朔迷離，中東局勢日漸升級，日韓關系深陷低迷，英國脫歐遲遲未決……這對安倍政權來說的確是一次考驗。

爲了得到國民支持，安倍在4月20日以特別嘉賓的身份出現在大阪“吉本新喜劇”的舞台，呼籲大阪市民能夠諒解G20峰會帶來的不便。自民黨政調會長岸田文雄也表示，日本引領建立國際秩序是非常重要的事。“這是關乎日本的存在感、提高影響力的事。”

日本前衆議院議員小池政就向《鳳凰周刊》評價說，對于正在苦戰參議院選舉的執政黨來說，G20峰會無疑起到了積極作用，“但《大阪宣言》中那些抽象的內容，仍然讓大家懷疑這場會議的實效性”。

抵達大阪前，特朗普在空軍一號上發推文說：“我期待和莫迪總統見面談談，印度這些年一直對美國加征關稅，最近竟然又高了。這是無法接受的，這些關稅必須撤掉！”6月29日一大早，他在公布訪韓行程的同時，“隔空”邀約要與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在板門店會面，讓大家的視線完全轉移。

會議期間，美俄元首的會晤也吸引不少媒體的關注。現場有記者問特朗普，是否會告訴普京不要幹預2020的美國總統選舉？特朗普說出“我當然會”之後，扭頭笑著對普京說：“不要幹預大選哦。”

此次峰會還是英國首相特雷莎·梅的“告別演出”，但英國脫歐的戲碼已經讓人們喪失了耐心。而由于“神經毒劑事件”讓英俄關系一團糟的背景下，她與普京之間亦無互動。

在日韓關系變差的情況下，安倍拒絕了與韓國總統文在寅舉行會談，最長一次交流只是8秒鍾的握手。這被視爲是對周邊國家的一種輕視。峰會結束不久，爲報複韓國向日本討要戰爭時韓國勞工的賠償，日本政府從7月4日開始限制對韓國出口三種半導體産業核心材料。

美日首腦會談中，特朗普再次提到了貿易逆差問題，要求盡快完成雙邊貿易談判。其間安倍遞給特朗普一張A4紙大小的英文文件，標題寫著“日本投資升級”。文件中展示了日企在美國本土進行的最新投資，包括三菱汽車在田納西州設立新總部、汽車零部件生産商電裝給密歇根州帶來4400個職業培訓機會等。

此次會談未提及《日美安保條約》。但在G20峰會前夕，有媒體曝出特朗普在一次私人談話中抨擊該條約之不平等，甚至有意退出該條約。雖然記者會上特朗普強調不會廢除該條約，但此前的爆料給日本政府造成了負面影響。

小池政就認爲，特朗普批評《日美安保條約》不公平，或將成爲日本未來在貿易談判上妥協的誘因。“美國大選的前哨戰已經打響，未來日本在日美貿易談判的交涉中會更加艱難。”

日俄首腦會談安排在了峰會閉幕之後。日本外務省高官對此解釋說，安倍特意選在閉幕後與俄方會晤，說明“想專心與普京對話”。但普京早在啓程前就強調：“俄羅斯不會在南千島群島（日本稱‘北方四島’）降下國旗。”安倍在記者會上承認，圍繞日俄締結和平條約，“克服立場隔閡不容易”。

安倍主場外交中最大的亮點，應當是與中國元首的會晤。G20峰會召開前晚，安倍與習近平進行了一小時的會談，並共進晚餐。安倍表示：“日中關系完全回到了正常軌道。我願和習近平主席攜手共同開拓日中新時代。”他還邀請習近平在明年春天對日本進行國事訪問。習近平欣然接受說：“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