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泰國普吉島查龍碼頭出發往東北乘車約30分鍾，可以到達位于普吉島中部的造船工業園（boat lagoon），這是一處遊船經銷商的聚集地，裏面擺放了不少正在維修或作爲樣品展示的遊船和遊艇。
旅遊興起之前，普吉島出現最多的是漁船和香蕉船。上世紀70年代，旅遊逐漸興盛，四面八方的遊客紛至沓來，這也促進了當地造船業的發展，一座座小型造船廠如雨後春筍般湧現……
“塔納瓦特”（Thanawat）造船廠門口 本文圖片除署名外 均爲澎湃新聞記者 汪倫宇 圖
“買二手船便宜、省事”
工業園內大部分的造船廠和“鳳凰號”遊船的建造廠“塔納瓦特”（Thanawat）船廠一樣，擁有車間和露天的船台，規模更大的造船廠還有龍門吊。
一些排水量只有幾噸或十幾噸的小船主要在車間內建造，而尺寸類似于5日傾覆的“鳳凰”號（排水量爲110噸）的遊船則主要在露天船台上建造。“塔納瓦特”（Thanawat）船廠官方網站頁面上有多張在露天船台建造船只的照片。
“雖然在查龍碼頭停靠的船只大部分是香蕉船、帆船和快艇等尺寸較小的船只，但仍有一些尺寸比較大的遊船。”在工業園內一家造船公司的辦公室裏，泰國人伊恩娜向前來問詢的記者這樣的“潛在客戶”大致介紹著本地的造船業情況。她自稱公司的負責人，約50來歲，短發，微胖身材，辦公室內的牆上貼滿了各種玻璃鋼遊艇的高清照片。
“類似‘鳳凰’號大小的遊船一次載客量比較大，乘坐也更舒服，一些有實力的旅遊公司會購買這種遊船，市場需求不會小。”伊恩娜介紹說。
“塔納瓦特”（Thanawat）船廠車間。澎湃新聞記者 鄧雅菲 圖
提起這艘曾經是島上最大型的豪華遊艇，普吉島一帶似乎無人不知。
伊恩娜說，建造一艘類似“鳳凰”號大小的遊船大概需要6個月時間，“買方需要交納4000萬泰铢（約合人民幣800萬元）……大概長35米，寬7米。”
根據國內一些大型旅遊平台的介紹，“鳳凰”號遊船長38米、寬8米，限載人數120人，全船共4層，每層設置了不同的艙室和功能區。“鳳凰”號所屬潛水公司TC DIVING（簡稱TC）法人代表的丈夫張文豪此前曾介紹說，“鳳凰”號于2016年年底開始制造，2017年8月交付。
伊恩娜和她的合夥人——一名泰國男子——隨後帶領澎湃新聞記者驅車前往一處露天船場參觀造船能力。其間，剛好經過距離“塔納瓦特”（Thanawat）船廠不到800米的拉薩達碼頭（Rassada Harbour），“鳳凰”號2017年9月下水之地。
行車途中，她話鋒一轉，問及是否對購買二手遊船有興趣。“如果想購買一艘長35到40米，金屬結構，且載客量爲100人左右的遊船”，她說，自己手上剛好有一艘二手遊船可供考慮。
“1000萬泰铢你就可以買下。”伊恩娜說，“不過如果要換發動機和內部裝修，則需花費2500萬（泰铢）左右。”
十分鍾車程，一行人很快抵達位于普吉市區東部、緊鄰一處被當地人稱作“海上天使”的內港（Sea Angel Pier）。伊恩娜開始帶領“客人們”在船場內參觀，她不時用泰語和船場內的熟人熱情地打著招呼。
在參觀一處約一個足球場大小的露天船場時，伊恩娜再度提起手上的二手船，“長37米，寬7米，能裝超過100名乘客，吃水2到3米。大概就像那艘一樣。”她說著，用手指向遠方一艘刷著藍漆、正在接受修理的金屬結構船只。
伊恩娜所指的正在接受修理的金屬結構船只。
“好處是便宜、省事。”她極力推薦道，“能省去設計和驗收環節的麻煩”。
記者對二手船的安全檢測能否順利通過提出了疑問，這名泰國女船商拍著胸脯表示，如果決定了買二手船，可以通過“我們聯系好的驗船師（Surveyor）來完成這個步驟，他來自海事部門（Marine Department）”。
“當然，你必須向他也支付一筆錢，這樣他會讓船通過各項檢查。”
“具體付多少呢？”
她沒有直接回複，但強調付了錢，文件的事兒就能搞定。
伊恩娜還透露，通過驗船師檢驗後，客戶還可以根據自己的需求對船進行改裝，比如增加船的高度，這樣船就可以多一層用于載客。
這在某造船公司資深工程師眼中是一個不顧船舶安全性的改裝，因爲增加高度意味著改變船的重心和“穩性”。“真要改裝的話，必須重新進行細致的計算，有條件的話還可以用計算機進行模擬，重新驗收之後才能投入使用。”中國船舶集團某造船廠工程師胡一向記者表示。
“造價背後的潛規則”
張文豪曾表示，傾覆在安達曼海並帶走47條中國公民生命的“鳳凰號”不是改裝船，也不是二手船。
“我和我老婆是買船的，不懂造船。”他在接受澎湃新聞專訪時曾這樣說。他的妻子、TC的女老板陳雅婷也未向澎湃新聞透露“造船的價格”，稱“總之並不便宜，也可以說較高”。
“鳳凰”號設計圖。錢江晚報
伊恩娜對行業定價輕車熟路，她估算“鳳凰”號的出廠價格在3000萬泰铢上下。“塔納瓦特”船廠老板Beei此前確認，“鳳凰”號系他們所造，出廠時核定的載客人數系120人，但未提造價。造船廠網站顯示，“鳳凰號”豪華遊船是他們新開始制造的船型。
但北歐籍資深船廠廠長喬納斯（化名）根據他的造船經驗說，“鳳凰”號的造價大約在1300萬泰铢（約合人民幣260.3萬元），造價偏低很可能是一大問題。喬納斯在普吉島從事航海、造船已經26年，2004年印尼大海嘯後，原先的雇主因訂單劇減而縮減了業務，喬納斯便在普吉開設了自己的造船廠，此後一直沒有回過母國。
而據界面新聞報道，普吉島港務局（Marine Office）提供的注冊文件顯示，鳳凰號主要材質爲鐵，造價1177萬泰铢。爲了保持穩定性，船底還加上了兩至三噸的水泥塊。1177萬的造價與喬納斯估算的相差不大。
伊恩娜和喬納斯預估的價格事實上包含了設計和審批費用在內。喬納斯介紹說，泰國新遊船的設計圖紙需要泰國海事局（泰國交通部下屬機構）批准，而不以國際上的“勞氏船級社”（Loyds Standards）爲標准。
造新船可以由買家或造船廠自己設計圖紙，而泰國海事局也有船舶設計師可提供設計圖紙。“審核批准這個環節，海事局是要收費的，如果我們自己設計的圖紙，或者是外包給其他私人設計公司設計的圖紙，還是要交到海事局那邊進行審核批准。”喬納斯說。
“（審核批准）這個環節需要150萬泰铢（約合人民幣30.1萬元）。就算你自己提供設計圖紙看，這筆錢還是少不了。”
看見記者有些吃驚，喬納斯笑了笑，把雙手放上了桌面，說道，“我知道（這種情況）可能和亞洲其他地方不大一樣，就我所知的情況，新加坡、菲律賓和日本，都需要使用‘勞氏船級社標准’。”
喬納斯所說的泰國官方部門這種“既是運動員又做裁判”的操作方式，早已是普吉島造船工業園內其他造船公司人員心知肚明的規則，但對于具體審批費用，他們也諱莫如深。
有泰國造船業相關資深人士介紹說，在設計環節，造船廠和海事局的設計人員會有多次往來互動，海事局會提供一個遊船的大體設計圖紙，造船廠可根據自己的需要和想法在設計藍圖上提出一些修改意見，然後再將修改後的圖紙交還給海事局審核。
在10日的記者會上，針對澎湃新聞有關“‘鳳凰’號遊船是否存在設計和建造方面”的提問，泰國海事局官員Phuripat Theerakulpisut表示，海事局是泰國的船只質量監管部門。“鳳凰”號建造完畢的時間是2017年8月，並在當月取得相關證照，是泰國合法船只，並且完完全全是一艘只有10個月船齡的新船。
船長、寬、高裏藏著的學問
對普吉島本地造船廠怎麽制造“鳳凰”號一類的船體，造船廠廠長喬納斯了然于心。就基本參數，他提出了質疑，並展示了一份遊船設計圖加以對比。
喬納斯提供的能裝載一百名以上遊客的遊船草圖。
喬納斯說，合適的長寬比能提高船舶的穩定性。“像‘鳳凰’號這樣高度的多層結構遊船，爲了降低重心，提高穩定性，船的寬度應該更大一些。”他說，“‘鳳凰’號寬度才7點5米（各旅遊網站上此前的數據爲8米——編者注），而我給你展示這份圖紙裏的（安全性達標）遊船，其寬度是8.6米。”
根據澎湃新聞掌握的注冊文件顯示，“鳳凰”號長29.13米，寬6.5米，高3.5米，旅行網站上的商業推廣數據尺寸，顯然大于注冊文件的真實數據。
“鳳凰”號注冊文件。
喬納斯認爲，“鳳凰”號遊船設計存在兩大缺陷。一是船體結構過高過窄，這樣的設計會導致重心過高，使得船身對風浪的抗性不足；二是舷側玻璃設計不合理，無法承受大浪的沖擊。
“要知道，一立方米的水就重1噸，大窗與水接觸面積越大，承受的壓力也越大。如果你想安裝窗戶，應該將它們分散到每個艙室，可以每個艙室裝一個比較小的窗戶，而不是像‘鳳凰’號這樣，在船體兩側較低的位置裝上連體窗戶。”喬納斯解釋道。
另一位在普吉島經營遊船多年的船主也對船體建設高度也有疑惑，“有四層，建得很高，但是它的重心點夠不夠低?”
這位不願透露姓名的船主說他的員工曾登過“鳳凰”號，比自己公司可載客150人的船小，但報道中稱“鳳凰”號有38米長，這比他家的船只還要大。
澎湃新聞調查中發現，在普吉島，當地造船廠主要都是家族式小作坊工廠，因爲聘請專門的船舶設計費用非常高，當地的造船廠一般不會雇傭專門的設計人員，通常只有外國人開設的船廠才會聘請。
“普吉島本地的造船廠都是規模不大的小船廠，限于規模和利潤空間，額外聘請設計人員，無疑會增加成本。船廠缺乏專業船舶知識，修改的目的是基于吸引更多的遊客坐船，獲得更大的經濟效益，而不會是基于提高船舶安全性。”一位受訪中國民船設計人員說。
普吉島當地有造船廠和運營遊船的負責人也提及，造船廠對圖紙的修改也是基于購買遊船的客戶，主要是對遊船內部裝潢、功能區等進行修改。“有些客戶想在船上某一層設計兒童遊樂區，有些則是則要增加KTV……每個客戶的想法不一樣，爲了滿足客戶需求，就要針對性進行修改。”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造船廠負責人說。
“鳳凰”號遊船在其推廣宣傳中令人尤爲印象深刻的一點是，船上配備有一座號稱全普吉島落差最大的滑梯，遊客可從船頂直接滑入海中。記者向一位造船廠廠長展示了“鳳凰”號的照片，並詢問如何讓遊船擁有滑梯。船廠負責人表示，這個設計可以根據客戶需求增加。
受訪的中國造船技術專家認爲，無論遊船是否設計了滑梯還是遊泳池，嚴格造船程序是將這些個性化設計納入安全考慮，計算其對船只“穩性”的影響。
對于國際上大多數國家已經采用的“勞氏船級社”標准，泰國尚未納入其中。英國的勞氏船級社是世界上成立最早的船級社，也是國際公認的船舶界權威認證機構，其有關造船的用料標准也爲世界各國作爲參考指數。
喬納斯的造船廠內景。
“我們建造（類似‘鳳凰’號）這樣的遊船，並且符合‘勞氏船級社’標准，造價是他們的三倍左右。”喬納斯說。
而符合船級社標准的船只建造時間也比較長，喬納斯介紹稱，類似“鳳凰”號大小的遊船建造時間大約需要1年至1年半的時間。
但普吉島造船廠園區的女負責人伊恩娜說，他們建造一艘“鳳凰”號類似的船只時間大概是6個月。
“其實，買二手船，九月或十一月就可以接收，此後還可以對其進行改裝，比如增加船的高度以容納更多的設施或結構。”伊恩娜說道。
“你的總花費會在2700萬泰铢左右（含改裝費），大概這個數。”她說。
“爲什麽又多了200萬？是爲了辦妥手續和齊全的文件所需的費用？”記者問。
“差不多吧。”她說。
拉薩達碼頭距離“塔納瓦特”（Thanawat）船廠不到800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