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奇岩捷運站下車,步行十五分鍾,穿過高架橋下的馬路,就能到達農禅寺。誠如它的名字,這裏既是寺廟,也有農地。都市的肌理漸漸減弱,但快速路上仍然川流不息,城郊的臨界點上有一種被遺忘的清淨。作爲台北市內的景觀道場,充滿現代主義精神的農禅寺,不僅是都市內久負盛名的建築作品,也是禅修佛法的宗教場所。佛教的終極目的,是讓大家看到真相,空間、場所、儀式,一如城市的秘密的心境。
農禅寺周邊社區
神的秩序
從靜止的雕塑跳入流動的人世間,神祇的居所成爲朝聖的空間,建築成爲了秩序的表現者,形式、結構、布局、裝飾,在精密的考究之下,成爲一種意識的符號。
西方古代宗教建築對于城市而言,是神權的表現,“神本思想”注重政教合一的統治形式。古希臘神話中衍生出的城邦保護神造就了古典時期神教、神廟的出現;從羅馬帝國時期到中世紀,多神信仰不僅逐步被被信奉上帝的新型宗教所代替,宗教狂熱掀起了興建基督教堂的潮流;直到文藝複興時期,擁有人文意味的教堂開始出現。西方的建築史就是一部宗教的演進史,神廟教堂或清真寺,都是一座城市乃是一個國家的象征,代表了當時建築技術和藝術的最高水准。
位于台北市區內的艋舺龍山寺是典型的台灣佛寺建築
對于東方而言,宗教古建仍服務于皇室貴族,服從于“宮殿式”的建築格式,看重園林理景,追求正統的意象傳達。對于台灣的佛教建築而言,“宮殿式”的木結構形式甚至成爲了佛寺建設的法規。具體表現爲屋頂必具斜坡樣式,遵循由內而外的縱軸式布局,其配置是內外井然的秩序,反映的是中國封建時代的階級嚴明、尊卑有序的儒家思想。實際上,在中國古代城鎮中,佛寺連結宗教、文化與社會,承擔著重要且豐富的公共空間職能。無論內與外,真實與虛構,宗教式的精神場所以其莊嚴的內在能量影響著一個社區的集體。
農禅寺周邊社區
進入21世紀後,從斜坡屋頂走向平頂式的現代佛寺正式挑戰了傳統宗教場所的設計模式,佛寺的建築風格以每一座道場的主事者所推崇的方向進行設計與改革。衆多建築師在設計現代宗教場所時打破了固守的審美傳統,轉向更爲現代與實驗的嘗試和突破,無論是勒·柯布西耶的朗香教堂,還是安藤忠雄的光之教堂,神聖之物在現代建築中擁有了新的儀式。
位于台中的養慧學苑是姚仁喜另一個重要的現代佛寺作品。鄭錦銘 圖
在台灣建築師姚仁喜的過往作品中,現代佛寺的主題是其中一個重要的創意探索。其中同樣位于台灣的養慧學苑,就是一座鋼筋混凝土結構的純粹現代主義建築。八層的臨街建築擠在了鬧市中央,周圍全是形態不一、混雜存在的街屋。養慧學苑從外觀上難以找出明顯的宗教符號,主立面只是一個完整的長方形,而內在也由方正規整的結構邏輯去體現向內求真的宗教精神。
現代主義的建築造型
屬于法鼓系統的水月道場作爲禅寺,同樣強調修行場所的重要性,並沒有沿襲古典宮殿式樣,希望以功能性與實用性作爲主軸,在現代主義建築中尋找內外合一的悟道之境。
禅的方法
“用一本書的體量,把一座建築寫透”,由張立憲策劃的“堂奧”書系中,台灣建築師姚仁喜所設計的農禅寺成爲了其中一個主題,全書從業主、文化背景、工藝技術、創作靈感等多重方面展開探索,意圖窺視建築師的內外心境。
柱廊大殿與水月池構成了農禅寺“水中月,空中花”的建築意象
“水中月,空中花”,在聖嚴法師的六字箴言下,姚仁喜開啓了農禅寺的建築設計,柱廊大殿與水月池相映而成的畫面也構成了農禅寺最爲經典的建築意象。這座最早只是鐵皮農舍的道場由聖嚴法師主持,在此聚集信徒,舉辦念佛、禅修等法會事務,後因事務擴張所需正式開始了法鼓山道場的創建。
法鼓山農禅寺新建築設計于2006年,建成于2012年。新建築群由大殿、水月池、兩道牆、寮房、東廣場和北部少量附屬設置組成。在農禅寺的設計中,不規則的總體構圖,不對稱的建築,不整齊的體量,不統一的軸線,所有的突破既勇猛又精進。由柱廊、大廳和西面高側廊構成的農禅寺大殿正立面,是一個介于不對稱和對稱之間的“均衡”構圖,這種充滿現代性的重組與解構,同樣也體現了一種萬物歸因的法理。
散步在水月池邊的遊客
面向大殿正面的水月池是農禅寺的經典景觀,水池面闊四十米、進深八十米,大殿倒影始終潛于水中,又因自然天氣不同而變形模糊,應證了“一切有爲法,如夢幻泡影”的精神法則。五千多個字的《金剛經》被镂刻在比丘尼寮房外廓的混凝土遮陽板上,《心經》則镂刻于大殿西側的木牆。
無論是誦讀還是默念,尤其在陽光照射之時,字句的陰影被反複投射在建築上,隨著時間與日照的關系遊走交疊,兩部佛經作爲空間造型的語言,使得建築成爲了精神的容器,空與滿都盡在光影中。
镂刻在清水混凝土上的金剛經
農禅寺的另一個顯著的建築特點,在于對清水混凝土的運用。勒·柯布西耶曾爲清水混凝土風格發明了“粗野主義”(brutalism)的一詞,以體現這種建築材料的原始與質樸。隨後以安藤忠雄爲代表的建築師則反向追求精致細膩的清水混凝土質感。對于材料的不同探索,直接影響空間創造出的內在能量。
水月道場整個建築群的絕大部分外牆都采取現澆清水混凝土,淩厲脫俗地突出禅寺的純粹。清水混凝土有著現代建築材沉穩低調的美感,質樸直接,同時隱藏著深厚的技術要求,是一種環保、節能、低碳的工程做法。
去除了宮殿式的裝飾語彙與皇室圖騰,建築師將思考留給了細節。水月池西側的連廊是由兩道平行的清水混凝土牆面組成,牆上交錯開著長方形的門。沿著連廊行走,風景交替出現在門洞之中。入夜後門洞會亮燈,遠觀經過連廊的人,宛如皮影戲中輪番登場的劇目。
利用間隔的門洞形成交錯的風景
“禅的方法”讓建築變得靈動與玩味,尋找“真相”是一個過程。信仰、因緣、故事,囊封于空間中傳遞下去,每根虛實相交的線都敏感地連結著建築的尺度與觸覺。
活的實踐
轉到農禅寺的背面,連綿的遠山和大片的田野映入眼簾。背倚大屯山,面朝基隆河,位于台北市北投關渡平原之上的農禅寺,東、南兩面皆爲城市快速路。南面還有高架路通過,車流繁多,公路的外側則散布著雜亂無章的建築群,住宅穿插在遠山之中。在這樣的城郊邊界,農禅寺也有著不同于一般佛寺的實踐與變遷。
農禅寺的背面既有遠山,也有近田,同時還有商業住宅穿插其中
早在1989年,農禅寺所在的關渡平原保護區規劃公布,農禅寺被列入拆遷範圍。中間有賴于各方的奔走呼籲,2004年7月台北政府公告將農禅寺開山時期所建的農舍與次北門定位台北曆史建築,才使得農禅寺免于拆遷。因此“開山農舍”現仍保留在農禅寺內,這是聖嚴法師生前長住十六年之久的居所和修行場所,室內的每間陳設布置仍保持舊貌,見證了法鼓山創立時每一階段的過程。
從晨間到夜晚,來農禅寺的人中既有虔誠的禅修者,也有不少慕名而來的旅客,周休駕車前來的家庭也絡繹不絕。它的日常,一方面來源于宗教信仰必須所企及的重複,誠心的信徒會反複地前來修習,冶煉心性,另一方面得益于現代社交媒體帶來的關注,爲公衆帶來更爲直接簡單的觀賞功能。而其現代的設計精神,解除掉繁瑣緊張的儀式,某種程度給予了城市人一種平易近人的公共習慣。慢慢散步在水池邊,或是選擇在佛寺旁免費供茶的茶館中閑聊小聚,都成爲了留駐在農禅寺內的一種選擇。
在遍布日本京都中心街道的禅寺中,經常能發現坐在庭院中看書的學生和吃便當的上班族,這是他們駐留休憩的日常場所。庭院與園藝則總能舒緩快節奏的城市戾氣,宗教場所也能成爲一個輕盈且莊重的存在。
在台灣學者沈中元的《藝術與法律》一書中,嘗試厘清“文化景觀”的概念,從《世界遺産名錄》中引申而出“文化景觀”是指“自然與人類的共同作品”,文化景觀的選擇基于它們自身的突出、普遍的價值,其明確劃定的地理,文化區域的代表性,以及體現其所屬區域基本而獨特的文化因素的能力。
在台灣,文化景觀的概念爲,“指神話、傳說、事迹、曆史事件、社群生活或儀式行爲所定著之空間及相關連之環境。文化景觀,包括神話傳說之場所、曆史文化路徑、宗教景觀、曆史名園、曆史事件場所、農林漁牧景觀、工業地景、交通地景、水利設施、軍事設施及其他人類與自然互動而形成之景觀”。
作爲一所景觀寺院,農禅寺被納入了台北或北投一日遊的景點推薦之中。連帶北投的溫泉、森林圖書館一起成爲都市人舒心減壓的景點。2017年,農禅寺首次舉辦“水月禅跑”活動,同時進行禅坐,禅走等項目,吸引來自日本、新加坡、台灣本土等地區的600多位民衆參加了108分鍾的禅跑活動。與此同時,農禅寺每周也會定時舉辦“半日+半日禅”的活動,歡迎公衆自行選擇上、下午時段,在水月池邊靜修。除了專門前來禅修的團體,年輕人更多以“建築打卡地”前來拍照留念。
農禅寺定期會舉辦不少面向公衆的禅修活動
同這裏美妙的孤寂相比,社會幾乎是粗野的,農禅寺內的經驗既日常又特殊。如果說城市中的廣場、公園,充滿著動態的公共場所迎接的是一種互動式參與,那麽在水月道場中這種閑散靜谧的短暫駐留,給予的是都市人另一種開發自我、與世界相遇的方式。禅機理學可能並不是最重要的,在簇擁著消費與設計狂歡的街道之外,可以在此尋找到城市中留待思考、想象、自發反應的精神活動空間,已然是一件純粹的樂事。
參考文獻
[1]王南,袁牧.農禅寺:水月[M].新星出版社,2015.
[2]沈中元著.藝術與法律[M].五南圖書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