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直在看近代史,徐中約先生的《中國近代史》,唐德剛先生的《晚清七十年》,張鳴老師的《重說中國近代史》,端木賜香老師的《這一次我們又挨打了》。袁騰飛老師說過一句話:中國的歷史教科書上,真實性不超過5%。以前我還不信,看過這些書後我發覺,袁老師說的這個數字有些樂觀了。
就拿近代史上這件最讓中國人惱火的事情來說吧:為什麼圓明園會被燒?
在歷史教科書上,中國的形象是一個清純脫俗的少女,外面的英法美日都是些風騷賤貨,整天欺負我們,亡我之心不死。1860年,英法聯軍打進了北京,燒毀了圓明園。這件事就是表明他們風騷賤貨的最好例子。
這件事中國人一說起來都咬牙切齒,它被當成國恥寫進了歷史書里。然而,有一個問題我們好像忽略了:為什麼英法聯軍打進北京後,燒的是圓明園,而不是紫禁城?
按理來說,紫禁城是皇宮,是大清權力的象徵, 既然要放火,那應該放在這裡才對。而且圓明園在今天的海淀,清朝時還是北京城的郊區,坐地鐵過去都要十幾個站。聯軍都打到紫禁城門下了,為什麼不順帶燒了紫禁城,卻要拐彎繞到郊區去燒一個皇帝的私人休閑娛樂場所?
在歷史書上,這段歷史沒有細講。十幾年前張鐵林、劉曉慶演了一個電影《火燒圓明園》,電影里也沒有講為什麼要燒圓明園,好像圓明園莫名其妙地就被燒了。圓明園被燒的真實原因,好像被我們有意地隱藏了起來,有些不好開口的地方。那麼英法聯軍為什麼要燒圓明園而不燒紫禁城呢?
事情說起來其實也不複雜。鴉片戰爭後,中英簽訂了《南京條約》,十二年後,英國人又跑來找事了,要求修約。什麼是修約呢?英國人覺得,《南京條約》都簽十幾年了,大清應該明白了自由貿易的好處吧?那麼第一次開放的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這五個通商口岸就顯得不夠了,英國人希望大清能把全國都開放了,實在不行的話,沿海大城市、長江沿岸城市都開放也可以。
而且《南京條約》規定,英國人只能在這五個城市活動,中國其餘城市都不能去,英國人希望這回能在全中國暢行無阻。還有,兩國最好能互派公使,我派個大使駐北京, 你派個大使駐倫敦,方便兩國搞外交。另外,英國人還希望能向大清皇帝親遞政府公文,英國人以前想和大清最高領導人搞搞交流會晤,根本就沒門,大清皇帝根本就不見, 各級官員也都踢皮球,沒人理,英國人因為這事身子都掏空了。
這些就是修約的主要內容,按近代史大家蔣廷黻先生的歸納就是:「公使駐京,內地遊行,長江通商,這是雙方爭執的中心。」站在國際角度來看,這是很正常的事,無論是今天還是在一百年的國際,這些早就成了共識。但問題是,英國人面對的大清,是一個自大自負、目中無人的政府。大清從來都認為自己是天下共主,是天下所有人的爸爸,英法美什麼的都是海外藩屬國,是咱兒子,兒子就要好好孝敬爹,好好低頭做人,鬧點事也不用當真。這就是鴉片戰爭後清政府根本沒有吸取教訓的原因。
而這幾條里,大清最抵制的一條是公使駐京、親遞國書,因為英國人堅決不磕頭,你要親遞國書還不磕頭,做夢去吧。千萬不要小看這一條,這一條可以說就是後來導致戰爭的起因。為什麼清政府必須要洋人磕頭呢,因為磕頭已經不僅僅是一個動作了,它是大清皇恩浩蕩的體現,是執政合法性的基礎。洋人本來就是海外藩國,見到天下共主沒有不跪之理。而且我天朝百姓磕頭磕了幾百年了,要是你們洋人不磕頭,被我們老百姓看到,老百姓都覺醒了怎麼辦?清政府要求洋人不僅要磕頭,還必須是標準的的三跪九叩,彎腰度數不夠的不算。其它條款都可以商量,唯獨這一條清政府堅持兩百年不動搖。
所以事情會怎麼發展已經很明顯了。英國人跑來要求修約,清政府說,這個外務嘛,我們都是由兩廣總督處理,你們去廣東吧。到了廣東,廣東大員說,哎呀,這麼大的事要中央說話才行啊,你們去中央吧。在這之間,皇上和廣東大吏們整天就在演戲對台詞。踢皮球是中國人最拿手的事,廣東踢到北京,北京踢到廣東,英國人就在中間轉,轉來轉去轉了幾年,快轉出腦溢血了,英國人忍無可忍,決定出兵了。
用英國的頭號中國通小斯當東的話說就是:「中國聽不懂自由貿易的語言,只能聽懂炮火的語言。」
用蔣廷黻先生的話說:「總而言之,外人簡直無門可入。他們知道要修改條約,只有戰爭一條路了」。
於是英法聯軍就帶兵來了,打到天津大沽口炮台,以四百人的傷亡佔領了大沽口,清軍陣亡兩千。清軍統帥叫僧格林沁,一向牛逼哄哄,認為英軍火炮沒什麼可怕的。這下雖然輸了,僧格林沁覺得沒什麼,不是武器裝備落後的問題,是我們操作不夠犀利,戰術不夠正確,走位不夠風騷。
僧王不信邪,要死戰到底。咸豐急了,跟僧格林沁說,老僧啊,別打了,「以國家依賴之身,與醜夷拚命,太不值矣」。
咸豐還說了句搞笑的話:「天下根本不在海口,實在京師」,意思是提醒僧王,天下之根本不在天津海口啊,是在京師啊,因為我在京師啊,你別搞錯了,趕緊回來吧。
僧王一聽,有道理,撤了。就這一場戰役,就能看出大清君臣對自己和世界的姿勢水平。
天津守不住了,千萬別讓洋人打到北京啊,大清趕緊派人到通州跟洋人認慫,行行行,我們願意談判。於是兩撥人就在通州坐下談判。
談判什麼呢?呵呵,還是前面那幾條,很明顯這又是一次對牛彈琴的談判。咸豐給前線談判的大臣桂良說,你這一條不能同意,那一條也不能同意,別膽小,大不了再和洋人干一仗,怕個毛!
一個國家最高領導人是這樣的智商,如何不悲劇?
英國人發現這完全是在對牛彈琴,果斷不談了,要求直接進京。咸豐一聽,這還得了,這幫人膽子不小。於是跟前方的怡親王說,英國人要是敢進京,你就把他們扣下來。
就是這麼一個用屁股做出的決定,直接導致圓明園被燒。
1860年9月18日,也是一個九一八。這一天還在談判,英國談判團的團長巴夏禮跟怡親王說,公使駐京,親遞國書,這一條我們是不會改的,你們看著辦吧。說完後,躍身上馬,揚塵而去,動作很瀟灑。
怡親王看著巴夏禮,臥槽,這麼裝逼啊,太囂張了。於是跟僧格林沁說,皇上說了,他們要是太囂張,談判搞不定的話就把他們扣了。僧王姿勢水平也不高,聽從指揮,就把英國談判團全都逮起來了,一共39個人。
最搞笑的大清給巴夏禮定的罪名——謀反。
說咸豐的這個決定是屁股做出來的一點也不為過。即使不說世界,說中國曆朝歷代,從來都是兩軍相爭不斬來使,這在千年前就已經是國際法則了,哪怕野蠻的少數民族都是遵守的,這種例子舉不勝舉。而到了19世紀,人類已經大幅進步到文明社會的時候,竟然還發生這樣的事,這讓清政府的聲譽和形象在西方國家嚴重下降。雖然清政府的形象本來也已經夠爛了。
但是大清本來就是無視國際規則的,大清眼裡也沒有什麼國際,所以咸豐還很開心,逮了人家的使者,覺得揚眉吐氣了一回。僧格林沁抓著巴夏禮很高興,媽的打仗你有火炮你牛,現在看你還怎麼辦。僧格林沁強行按著巴夏禮的頭,讓他磕了幾個響頭,滿足了大清歷屆皇帝的夢想:終於看見洋人磕頭了。
咸豐一看,擒賊先擒王,現在王已經擒了,咱們現在好好教訓一下洋人那些小兵。清軍出兵了,出兵的名義也很有意思——討逆。
在通州八里橋,3萬9千清朝騎兵出發,沖向2萬5千英法聯軍。天真的大清準備趁著英法聯軍群龍無首,一舉A平敵人。過程就不說了,說下結果:英法聯軍5死46傷,清方几乎全軍覆沒。
後來英國人在查看清軍的軍營時發現清軍還在用弓箭和盾牌,說了一句話:「一個發明了火藥的國家,竟然還在用弓箭作戰。」
聯軍進了北京,馬上就去解救那39個人。巴夏禮和秘書關在刑部大牢里,其他37人關在圓明園。聯軍在圓明園把這些人解救出來後,發現只剩下了19人,有20個已經被整死了。而且有些人的屍體被大卸八塊,砍掉胳膊的,砍掉腿的,慘不忍睹。
後來有個倖存者回憶說:被逮的人裡面有個叫的鮑爾比的《泰晤士報》記者,被抓起來後第四天就被整死了,屍體被扔到野地里喂野狗,吃光了。還有個安德森中尉,手腳被重度捆綁生了蛆,蛆一直蔓延到全身,精神錯亂狂叫三天,死了。還有一個法國人,身上也生了蛆,蛆爬的他嘴巴、耳朵、鼻子裡全都是,痛苦而死。這個倖存者還說,他在獄中數蛆,每天能繁殖1000隻。
看到了這些場景,聯軍怒不可遏,對大清的野蠻忍無可忍。聯軍的總司令額爾金表示,必須要給清朝一個慘痛的教訓。因為這些俘虜是在圓明園內被虐待而死的,所以要燒了這個園子。
當時,法國有個將軍叫孟托班,他建議燒紫禁城。孟托班說,圓明園不設防,不算交戰區,燒這裡不好,要讓清政府好好記住這個教訓,那就燒皇宮,讓他們更疼,才能記住。
但額爾金不同意。額爾金說:燒皇城,相當於燒北京,北京百姓又沒惹咱們,為啥跟人家百姓過不去呢?圓明園是個私人園林,還是虐待我們俘虜的地方,就燒這裡吧。
於是,圓明園就這麼被燒了。燒之前,額爾金在北京城貼了張告示說:「任何人,無論貴賤,都要為自己的欺詐行為受到懲罰,18日將火燒圓明園,以此作為對皇帝的懲罰。與此無關人員不受此行動影響,唯清政府為其負責。」
清朝有個自媒體人叫汪康年,他寫了個書叫《記英法聯軍焚劫圓明園事》,裡面記載了一件好玩的事。英法聯軍在圓明園準備放火,卻發現沒有點火的東西,「各軍並無火器,唯有水桶、水鍋而已」。聽說聯軍遇到了困難,附近海淀百姓紛紛帶上火盆、秸稈趕來,助洋人一臂之力。汪康年記載,英法聯軍放火後,中國人跟在後面「到處引火延燒」,讓火勢擴大。這些清朝百姓完全不覺得圓明園跟自己有什麼關係,最大的願望是能跟老外一起多搶點寶貝出來。
這就是圓明園被燒的大致情況。皇帝為了自己不受屈辱,引來了一場戰爭,再因為自己的野蠻無知付出了圓明園被燒的代價,可以說這場戰爭是中國近代史上最無聊的一場戰爭。
但是,一百年多年過去,有些奇怪的事情卻發生了:皇帝家的私人地盤被燒了,人家自己的老百姓跟著去打砸搶燒,一點不心痛,我們後人卻恨得咬牙切齒;當年清朝皇帝本人的屈辱,突然變成了人民的屈辱,國家的屈辱,民族的屈辱。這是個不太好笑的笑話。
我們的歷史書沒有講過這段歷史。歷史書的作用是培養我們記住圓明園被燒的仇恨,而不是讓我們知道圓明園被燒的教訓。這是比圓明園被燒更可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