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海洋決定把兒子接回家。
12月21日,他和妻子彭四英從深圳出發,驅車1800公裏,次日深夜抵達山東陽谷縣,從學校接到了兒子。只休整一晚,一家人就匆忙返程。
這是他和兒子孫卓認親的第15天,也是他尋子的第14年。
2007年10月9日,4歲的孫卓在深圳家門口被人用玩具車拐走。這些年,孫海洋跑了許多地方,貼了無數的尋人啓事,他把包子鋪也改名爲“尋子店”。
脾氣漸漸磨平了,直到12月6日,孫海洋見到分離多年的兒子,死死地把他抱緊,嚎啕大哭。當年4歲的孩童已經長得比他還高了。
孫海洋一家團聚現場 圖源:央視
認親之後,原本是讓孩子暫回陽谷的學校讀書,孫海洋夫婦返回深圳爲孩子找學校。但這短暫的十幾天,夫婦倆倍感焦灼。
孫海洋對記者說,他很怕這是一場“美夢”。失去孩子是噩夢,找到孩子也是夢。
一位尋子的家長杜小華說,有的孩子在被找到後會“拉黑”生父母,孩子長期生活在另外那邊,可能會更信任對方。
幾天前,杜小華和其他幾位尋子家長特地從外地趕來陽谷,支持孫海洋,也希望借由媒體報道找尋孩子。他們這些家長多年來互相支撐,此前一位趕到深圳祝賀孫海洋的母親說,她的孩子丟了19年,她“一天也沒有放棄希望”。
據此前警方透露,拐賣孫卓案的主要嫌犯吳某龍已經被批捕,幫助其藏匿孩子的同案犯也在申請批捕中。而除了正在生病的孫卓養父,孫卓的養母被采取強制措施取保候審,案件正在進一步辦理中。
犯罪嫌疑人吳某龍帶走孫卓時監控截圖 圖源:孫海洋微博
杜小華說,12月22日,孫卓的養父和姐夫曾試圖去學校裏接孫卓,被學校拒絕,此後他們再未公開露面。孫卓的養父母在距離縣城10公裏左右的村莊開了一個小超市,一家人也住在超市的二層小樓裏。孫卓認親之後,超市一直大門緊閉。
23日,接上孫卓的孫海洋夫婦一路向南,途中繞道廬山遊玩。25日那天,彭四英發布了一條視頻,“窗簾一開,哇,下雪啦,有猛地落下的,也有緩緩飄灑落下的,就像海洋現在的心情,一個大老爺們,跟兒子一起合影,小心翼翼,害怕兒子嫌棄,又想上去合影……”
兩天後,孫海洋也發布了一條微博,說已經爲孫卓找到了“合適、滿意的學校”。現在,他要過一個普通家庭的日子,操一個普通父親最尋常的心。
【以下爲孫海洋夫婦此前接受澎湃新聞的口述】
孫海洋:“14年57天”
12月5號,深圳公安局的人告訴我,明天七點到九點不要出去,他們過來接我看一下,有個孩子是不是孫卓。
之前,他們一會兒說有兩個小孩采血了、在對比,一會兒說有一個可能是孫卓,神神秘秘的,一直沒有明確告訴我。
到公安局之後,他們說,等下有個大驚喜。當時我就感覺,肯定是認親,忍不住四處張望,想看看孩子一會兒從哪出來,他長什麽樣了。
當公安宣布,這個叫國某的孩子就是孫海洋彭世英的兒子時,我還很平靜,怕采血弄錯了,等下又變了。
直到真正見到孩子,把孩子抱在手上的時候,我才開始大哭。14年57天走完了,我終于找到孩子了,以後再也不用找自己的孩子了,這一路太苦了,太苦了,終于結束了,我可以重新開始生活了。
在我的記憶裏,他就是個4歲的孩子。當他站在我面前,我才反應過來,噢,原來長成這樣了,比我都高了。
抱著孩子的時候,我想趕緊給(孫卓)爺爺奶奶打電話,告訴他們,我抱到孩子了。
認親後,孫卓和父母跟奶奶視頻通話。
山東那邊本來沒准備讓我帶孩子回湖北,我告訴他們,爺爺奶奶找孫子十幾年,我不可能只發個視頻或者電話告訴他們,一定要帶他回湖北老家,讓爺爺奶奶親眼看看自己的孫子,讓他們開心。
孫卓也說,爺爺奶奶找我這麽多年,我一定要回去看一下。他能說出這樣的話,讓我感覺,這就是我的兒子。
我們坐高鐵回湖北老家。沒想到家裏轟動成那樣,親友老鄉們弄了4條龍,打鼓啊、放鞭炮啊,在路口迎接我們,幾十米寬的馬路上全是人。村裏人說,這是我們今年的大喜事,大家都盼著他回家。吃飯的時候,我讓孫卓去給親戚們敬酒,說你失蹤後他們都很關心你,他都會去。很懂事的孩子。
分開14年57天後,我有太多東西想告訴孫卓。我想讓他感受到,他是我們家的孩子,是我孫海洋的兒子。
我問孫卓,你不認識爸爸了嗎?你爸爸叫孫海洋,你一點記憶都沒有嗎?他說沒記憶。我說,你小時候在深圳,你坐過地鐵的,地鐵像火車一樣在地底下跑的,你不記得嗎?他也不記得。
我當時想,這也是好事,他的童年沒有拐賣的陰影。他自己也說,他過得沒心沒肺的,一天到晚吃啊玩啊上學啊。
我聽說他放學、放假之後,就在樓上做作業,很少到外面轉。可能像這種買回去的孩子,家裏讓他盡量不要到外面跑,像藏起來一樣地在養。
他以前在我們身邊的時候不是這樣的。你看孫輝(孫卓弟弟),每天帶出去到處玩,學很多東西。孫卓小時候的性格跟孫輝一樣,到那邊完全變了。地鐵、高鐵,都沒坐過。
他有些自責地說,自己也有責任,當時不該跟人販子走。我就安慰他,你那個時候太小了。
孫卓養父母那邊的情況,我沒有多問,不想他爲難。我聽說他們在鎮上做點小生意,養父身體不好。
我只問他,那邊有沒有打過你罵過你?他說沒有,家裏每天早上訂牛奶,只有我的,連姐姐都沒有喝的,把最好的都給了我。
我聽了很開心。雖說那邊條件比不上深圳,但對孩子還是好的,孩子從小過得很滿足,沒有受委屈。
彭四英:“我是媽媽”
兒子上台那一瞬間,我確定,這就是我的孩子,跟他爸眉眼很像,完全沒有陌生感,很奇妙的感覺。
聽他喊自己“媽媽”,很高興,很激動。14年了,噩夢終于醒了。
坐高鐵回湖北的路上,孫卓坐在海洋和另一個被拐兒童家長彭高峰中間。高峰跟孫卓講,你爸爸找你有多辛苦,還把他們一起尋找的視頻、照片給他看。到後來孫卓說,我暈車。
我當時想,坐高鐵怎麽會暈車,他可能是有些壓力。趁高峰出去倒水的時候,我趕緊把孫卓拉到我旁邊坐。我說你休息下,不然太累了。
他看了下我,露出微微笑的表情,歎了口氣後放松下來,趴桌子上聽音樂。我估計他心裏想,哎,還是媽媽懂我。
2021年12月7日,湖北荊州監利,孫海洋及老婆帶被拐14年兒子接受媒體采訪。人民視覺 資料圖
高峰跟他講這些,其實也是爲了打動孩子。但我想,孩子進入一個陌生環境,像是又一次拐賣一樣,不能一下給他灌輸那麽多,他需要時間消化。他也很爲難。
可能是血緣關系的緣故,這麽多年沒見,再見到他,我可以很自然地讓他搭著我的肩膀,像撒嬌一樣,也可以跟他說很多掏心窩的話,談人生談理想,一點不覺得尴尬。
回老家那天晚上,我跟孫卓聊到晚上十點多。多數時候是我在說,他說得少。
聊到最後,我問他,你有什麽要跟我說的?他說沒有。
我心裏一痛,說你睡吧。出去後,一個人哭了很久。你想,如果是經常在一起生活的話,跟他聊這麽多,問他有什麽要說的,他肯定有說的,對不對?學習方面,生活方面,或者對我的看法、心裏的感受等等,都可以說。母子之間什麽都可以說的。但是他說沒有。
那一刻,我真真切切體會到了什麽叫遺憾(哽咽),是個無法彌補的黑洞。這麽多年我們沒有參與他的教育,母子該有的情、該有的義,都沒有。這些年的缺失,你說還能重新再來嗎?
我也能感覺到孫卓壓力很大,他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不知道要說些什麽,因爲我們互相不了解。作爲母親,我不能埋怨他半句,不能在他面前表現得很脆弱,不能給他施加壓力,他已經很不容易了。我一定要理解他。
後來我就想,他是個懂事的孩子,我有很多種方式可以跟他慢慢溝通,看哪種相處方式更合適,我有信心。
親戚朋友們問他,以後想在哪邊生活。他說我考慮考慮。
後來侄子告訴我,孫卓和他聊的時候說,哥哥,你站在我的角度,你選養父母,親生父母怎麽辦?他們找了我那麽多年。選擇親生父母,養了我十幾年的養父母,給我的也是愛,我怎麽辦?
我就覺得這孩子通情達理,很善良,很懂道理。不是說隨口說一句,跟養父母走或者跟親生父母走。他是一直在認真考慮。
孫卓他爸爸也問過他兩次,他都說考慮一下。後來他爸爸不敢再給他壓力,只跟他說,無論什麽樣的決定,我們都尊重你。
12月8號,我們開車送他回陽谷的學校。到學校門口後,他爸爸問他,你怎麽想的?
他低頭想了好一會兒,說還是想回深圳讀書,深圳有學校嗎?
他爸爸說,有你這句話,我回深圳第一件事就是給你找學校。
他說好,我到網上查一下,看有什麽學校適合我。
後來我聽陽谷那邊學校的老師問他,你這個爸爸怎麽樣?他說,我覺得這個爸爸挺聰明的。
我們聽到了都好高興。
我有時候會想,如果他養父母沒買,別人也會買。如果買他的是更差的家庭呢?這樣一想,就覺得孩子還算幸運的。至少他成長過程中沒有缺愛,沒有因爲親生父母的事痛苦。
這些年,我們接觸到的一些被拐兒童的家長,孩子找到了,也有各種各樣的事,最後有好結局的不多。
孫海洋:“找不到他,我一生放不下”
跟孫卓相處兩天後,我們走得很近。我能感覺到,他就是我們家的孩子。
孫卓說,他是吃饅頭長大的。送他回陽谷後,有一天中午,我就一直吃饅頭,想體會下兒子這些年是怎麽長大的。
我還去他生活附近的村子轉了下,發現很多都是平房。孫卓沒有說養父母那邊的情況。他可能知道,我這麽痛苦地尋找了這麽多年,對他養父母肯定是有想法的。
有記者問我,如果孫卓讓我簽諒解書,會不會簽?我說,不會,留給法律處理。
我一直想問他們,知不知道這個孩子是我孫海洋的孩子?難道你們沒看新聞嗎?沒看過電影(《親愛的》)嗎?他只要看,怎麽會不知道這是我孫海洋的孩子?
我特意繞開了他們村子,不願意見他養父母。他們跟媒體說,孩子是人家不要送給他們的。深圳和陽谷相隔1800公裏,沒有高鐵,交通不便,這麽遠把一個4歲孩子弄過去送給他?不可能的。
後來公安問人販子,爲什麽要拐賣孩子?人販子說,我是做雷鋒,誰家沒孩子,我就給人家送孩子。有這樣做好事的?這雷鋒聽到了要發脾氣的。
其實我對人販子對買家,這麽多年,都沒有很憤怒的那種情緒。好多年前我就說過,只要告訴我孩子在哪,只要知道他過得好,我不會追究責任。因爲找孩子這條路,真的太苦了。
有時候出去,沒有方向沒有線索,不知道往哪找。哪怕一個很假很假的信息,明知道不可能是自己的孩子,我也要去,幾百公裏、幾千公裏也要去。因爲萬一是真的呢?萬一幫人家找到孩子之後,把自己孩子清出來了呢?就抱著這一點點希望。
他是我的兒子,找不到他,我一生都放不下。
以前在(深圳)白石洲的時候,經常有騙子打電話要錢,我跟他說來說去,說到最後,他說,哎我真的不知道你孩子在哪,挂了。我說不要挂,你幫我找一下,我真的給你錢,我真的有錢。那時候也是沒辦法了。根本不會說,喲,你還騙我錢啊。如果一連幾天連騙子的電話都沒有,我就會絕望,怕沒人關注了。
這麽多年找兒子,把我性格都磨平了。以前我脾氣暴躁,三句話不對勁就吼,現在都沒力氣計較了。
孫卓剛丟的時候,家裏天天爭吵。孫卓奶奶說我帶得好好的,你非要把他帶深圳去,把孩子搞丟了。他媽媽說,我叫你看好孩子,你睡覺。我說我睡著了,什麽都不知道。
有一次,他媽媽拿把菜刀跪在我面前磕頭,磕得地板一響一響的,臉上都是血,讓我把她殺死。
後來我反複想,女兒(孫悅)聽到她媽媽跪在我面前磕頭的聲音,得多害怕,這對一個孩子是多大的傷害。
我性格發生改變,就是從那次開始。之後我就說,孩子是我弄丟的,所有責任都扛自己身上。出去找孩子,我都不讓她去。
這些年,我手機裏盡是人販子、尋親的小孩、被拐孩子的信息。
尋孩子一年的時候,我見到尋孩子五年的,心裏怕,心想我不會也要找那麽久吧。等尋了五年,見到尋找十年的家長,心裏又怕,我是不是也要找那麽久啊。尋了十年,見到二十年的那些家長,心裏更害怕了。
這些年,好多人看到我找孩子辛苦,打電話來哭,我說不要哭不要哭,孩子一定找得到的。
我一再在尋子群裏告訴他們,相信公安,相信高科技手段,很多案子不用去找人販子了,直接先把這個孩子在哪裏鎖死,先把孩子找回來,再問買家,這孩子你在誰的手上買回來的。以後被拐的案子都這樣(破)。
我一直有信心,有希望,這也是我跟其他被拐兒童家長不同的地方。
我知道太多家庭,孩子丟失後夫妻離婚了,生意沒做了,沒打工了,過年的時候都揭不開鍋。我一直在群裏告訴他們,孩子都找得到,要堅強,不要吵架不要鬧離婚,等孩子找回來的時候,要讓他看到自己家是好好的。如果家散了,孩子看到也會痛苦,不願意面對這種家庭。
有的家長說,聽你這句鬼話,都聽了好多年了。
我們這幫(孩子被拐的)家長就像知己一樣,一起哭,一起笑,一起喝。無論說什麽,都能說到一點上。注銷孩子戶口是我們最憤怒的事。誰要說把我孩子戶口銷掉,我要跟他拼命的。沒有哪個家長說,孩子失蹤了他會放下,不找了,沒有。除非他沒有能力走出去,或者走不出去。
那些沒丟孩子的人說,找了這麽多年也沒找到,不用找了,好好做生意或者再生一個。他一說這話,我們馬上就不和他說話了。
電影《親愛的》拍攝之前,陳可辛導演帶著助理,把我們幾個人喊出去,聽我們講怎麽找孩子的。
我講了之後,他很震驚,說原來找孩子是這樣的,你真的太不容易了。
彭四英:我們家
孫卓沒有看過電影《親愛的》,我也沒有看過,不敢看。特別是裏面的歌,聽第一句我就知道要唱什麽內容,受不了,立馬關了。
丟孩子那種挖心的痛,爲人父母的才能夠體會。最開始兩年,孩子找不回來,海洋像刺猬一樣,經常發火、煩躁,啥事都不想做。吃飯,稍微感覺溫度不對,就要嚼兩句。
家裏亂成一團,沒有一點家的樣子。每個人都很痛苦。我就覺得活著沒什麽目標,像行屍走肉一樣。
我們倆後來很少吵架。他一看要吵架了,望著我笑。他發脾氣的時候,我也望著他笑,知道他在外面吃悶羹,沒地方訴苦,只能朝我發泄。
每年10月9日孫卓走失那天,是家裏最沉重的日子,我們都不願意提,憋在心裏。孫卓生日那天,也都不吭聲,海洋怕我受不了,我怕他受不了。春節回家的時候,(孫卓)他奶奶時不時提一下,我們心裏就覺得愧疚,對老人交不了差,很失敗的感覺。
我以前老是想,如果孫卓短時間找不回來,等他養父母百年之後,再告訴他親生父母是誰,那他該有多痛苦,如果養父母走了他還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其他的人告訴他,那時候他會更痛苦。如果他沒找到親生父母的話,可能他自己最後走的那一刻都不會閉眼,是不是?
我是那種性格很樂觀的人,有不好的情緒,很少表露出來。孫海洋在外面找孩子,很多時候,他以爲我沒事,其實我會躲著哭,不讓他知道。
這些年,我經常自己跟自己說,一定要堅強,孩子遲早會找回來。如果連自己都不能堅強面對,家不像個家,父母身體不好,一天三餐飯都難解決,即便孫卓找回來了,這個家給他帶來的也是不好的。所以我一定要把家保好,等他回來的時候一看,家這麽好。
我們原先賣包子,後來做點出租房生意。價格、地段、合同什麽的海洋安排好了,就出去找孩子,我輔助他。
一路走來,我們也遇到了一些好事,老天在保佑我們一樣。有一年我們接了一套房,接的價格有點高。孫卓奶奶突然病了,讓海洋趕快回去。海洋第二天就回去照顧她,把剛接手的房子轉讓了。沒想到不到一個月,疫情來了,轉出去的房子虧了七八十萬。我就想,如果他沒有放下生意回去照顧老人,不是有孝心的話,虧錢的就是我們了。
孫卓找到後,他姐姐孫悅很激動。孫卓丟失那年,孫悅上四年級,我們開始把她帶到身邊,怕她有什麽閃失。她從頭到尾體驗了我們找孩子的心酸,看到家裏三天兩頭,有尋找孩子的家長、記者過來,哭哭啼啼的,都是那種很悲傷的場面,她多少也受到一點影響。
孫悅成績一直很好,很獨立,我們基本上沒操心。她中考600多分,進了華僑城中學,學費、宿舍費要幾萬塊,都免了。
她高中在哪個班我們都不知道。有一次因爲高考的事情去她學校,保安問孩子哪個班的?我說不知道。保安說,高三了,你們都不知道她在哪個班,你們這家長也做得太牛了吧。高考的時候,人家家長都穿著旗袍去送,還煨雞湯什麽的,我們沒有這樣做,她考場在哪裏我們都不知道。她也不讓我們去,說,沒事你們不要來,在家裏靜靜地等就行。
她讀什麽大學、學什麽專業,大學時到意大利做交換生,到新加坡讀研,不管什麽事情,我們基本上不參與,我說你自己看,喜歡什麽報什麽,可能會給她一些建議,但是最後都聽她的。
孫輝每天中午在學校吃飯,晚上自己回來。我基本上沒怎麽輔導他的作業,讓他自己完成。老師經常在群裏說他的作業沒做。
他比較調皮,(小學)一年級的時候,老師、家長、同學反映,說他喜歡打架,打不贏也要打,不叫饒不投降的那種。回來我看到他身上有傷,我就一笑,沒什麽反應,因爲男孩子都是從那個過程過來的,你不讓他打架,長大了可能會更麻煩了。等他打架過後再教育他,他才懂得事情的對錯,才會處理這些事。最近讀四年級,他好像沒有(打架)了。
從小,他爸爸去哪裏都會交代他,你是男子漢,你要把我老婆照顧好。我一說哪裏不舒服,他就說,媽媽,你坐著,我給你倒杯熱水先。我去外面買菜、拿快遞或者旅遊幹嘛的,所有的包包、水壺、吃的、拿的東西,他們父子倆自己弄好。
孫輝小時候不知道哥哥丟了,我們也沒有在他面前說過,不希望他心裏也留下這份痛苦。可能後來記者來家裏采訪的時候,他聽到就記心裏了。
這兩年,我們跟他講過孫卓的事,告訴他,如果不是因爲哥哥丟了,可能不會生你,哥哥回來,你要謝謝哥哥。他半懂半不懂的,眼睛睜很大,看著我們。
認親那天,一見面他立馬抱住孫卓,還給他買了禮物。後來我問他,爲什麽抱哥哥。他說,以後我多了一個跟我說話的伴,有個哥哥多好,很高興。
孫海洋:等你團圓
之前有記者說,孫悅小的時候,我讓她喊我叔叔。其實是因爲那時候很多記者來家裏,有一次攝像機對准她之後,她哭得很傷心,我就覺得孩子太可憐了,不該承受這麽大的痛苦。我就教她,家裏來人的時候,喊我叔叔,不要讓別人問你孫卓的事,孫卓我們會找回來的,你好好讀書就行。
她自己也知道爸爸媽媽對她好,不是像網上說的重男輕女。如果重男輕女的話,我們也不會送她到新加坡讀書。
今年,彭高峰建了個群,群裏只有4個人,定的最後一個任務就是,找到孫卓。沒想到真的找到了。
認親後,他和養父母關系肯定會有隔閡。孩子一天不回到深圳,我就擔心會有變化,想快點把他接到身邊。他回到我們身邊了,我才安心。
我跟律師咨詢,發現他的情況很複雜。他在山東長大、讀書,戶籍在黑龍江,湖北老家也有他的戶口,要注銷哪邊的戶口、學籍怎麽轉,我也搞不明白。估計深圳公安要和黑龍江、山東、湖北那邊溝通,只能一步一步想辦法。
直到現在,我都想不明白,把一個孩子從中國的最南拐到最北上了戶口,村委會是不是出了證明?如果沒有出證明的話,買家拿著假證明,是怎麽上戶口的?我覺得戶籍部門應該給個說法,讓人們知道真相到底是什麽樣的。
孫卓戶籍上的年齡比實際年齡小兩歲,導致他本來應該讀高三的,現在還在讀高一,我就不知道這個孩子是不是在黑龍江那邊藏了兩年,再到山東的。這個我也沒問過孫卓。
前幾天,孫卓給深圳市教育局和人大代表寫信,說他想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希望深圳有學校接收。他有兩所喜歡的公立學校,覺得比較適合。深圳教育局也跟我商量過怎麽解決孫卓讀書的問題,到現在還沒有結果。(注:12月27日,孫海洋微博發文稱,已經給孫卓找到合適的滿意的學校。)
我看網上說,2021年公安部團圓行動找回了8307個小孩。以後會有更多孩子被找回,他們如果想回到親生父母身邊,後續的戶口、入學等問題,教育局應該和公安部有交接。
12月17號,我去給深圳公安局送錦旗。辦案民警跟我說,之前我懷疑孫卓被拐到北方,他們就重點到河南、河北、山東找,最後在山東的學校裏找到了孫卓。找到他當天,孫卓說他愛吃餃子,民警就打了兩份餃子、六個菜。孫卓問班主任能不能吃,班主任說今天是特殊的日子,可以吃。
然後他坐下來跟孫卓說,你親生父母整整找了14年,每年你過生日,你爸爸媽媽給你買生日蛋糕,叫你的小名,說他們沒有放棄你,只要有一口氣就要把你找回來。過年的時候做一大桌菜,放一只空碗一雙筷子,等你早日團圓。你爸爸媽媽找你找這麽辛苦,你要不要認親。他說,要。
我還聽他們說,深圳爲尋拐開了綠色通道,很多人過來深圳找孩子,他們六年找到了500多個小孩,時間最長的是一個被拐88年的老人,5歲被拐,最後用傳統偵察手段加上高科技,幫老人找到了家。
孩子沒丟之前,深圳還沒有一個包子品牌,很多人喊我合夥一起做,之後一下子發展了3000多家。現在深圳很多做包子的,都是我帶出來的,都做得很好,開上了奧迪。我因爲孩子丟了,誤了時機。
孫卓回來後,家裏三個孩子,上學都要花錢。我也要開始好好做生意,以後多開幾家包子店。很多人讓我開公司,就叫“孫海洋包子店”。我沒那麽多想法,就想培養孩子讀書,一家人平平安安開開心心就好。
我跟孫卓說,只要你願意讀書,任何一個國家你想去,我都會想辦法送你去。
孫卓回來了,我還不會停下,因爲這些和我一起找孩子的人,就像我的家人一樣,幫得上忙的,我絕對義不容辭。
2022年,我的願望就是希望所有丟失的孩子都能快點找到。
彭四英:過“正常家庭”的日子
孫卓回來後,找孩子終于畫上了句號。以後我們就跟其他正常家庭一樣,操勞孩子的一日三餐和學習就行。這樣的日子對我們來說,很充實,有目標和方向。
這段時間,我們也得到了很多人的關心。我記得有個30來歲的女士,買了兩個包子,什麽都沒說,丟下500塊錢就走。還有一個人說,你兒子找到了你好大的開支,擺酒吃飯七七八八的(花費),給我打了1200元錢。當時心裏覺得好溫暖。
之前我問過孫卓學習情況,孫卓說,他小學初中都是班長,高中是學習委員。中考考了600多分,數學發揮失常,英語不好,只有八十幾分,物理、化學都有九十多分。
等他回來了,讓他姐姐幫他補英語,再給他找個數學老師輔導。
上次見他,他穿了件秋衣,十幾塊錢的那種,起了好多球,要丟掉他還舍不得。我就在網上給他買了一件棉襖,一雙鞋,兩件羊毛衫、羊毛褲。他講小時候他有牛奶喝,姐姐都沒有,我們家裏親戚朋友送的牛奶多得是,沒人喝,又偷偷送給別人。
等孫卓回來了,我想告訴他,你已經18歲了,很多東西要自己承擔,你不管有錢沒錢,你要會過日子,要把家過好過溫馨。更多的是希望他思想豐滿,敢做敢當,敢拼搏,這個才是他真正的人生的意義,是吧?
這個孩子很好相處,還沒看到他有青春期的那種叛逆。他跟我們生活的環境不一樣,很多地方可能不一樣,得花點耐心和時間,但是我有信心。我也不擔心他跟孫輝之間會有磕磕絆絆,經曆這件事之後,孫卓應該會更加成熟。
他缺失了這麽多年的愛,我估計會有點偏愛他。老大老三應該能理解。
找回孫卓後,我們身上的擔子更重了。很多網友讓我直播帶貨,我也在考慮,看有沒有合適的。以後,我的任務就是把他們4個照顧好,自己也要每天鍛煉身體。這些年海洋一直在操心,也沒怎麽鍛煉,到晚年他身體估計不會很好,還得我照顧,不能給孩子們添麻煩,所以我自己的身體要好。
這個月月底,女兒就從新加坡畢業回國了。回來後,她應該會在我們周邊工作。她知道我們這麽多年不容易,不願意離開我們。我們是隨她。
我打算換個大點的房子,三個孩子一人一間房。元旦前一天是孫卓生日,我們想給他過個有意義的生日,等他放假了帶他出去玩一下。
孫輝每年生日,我們都會跟他講,大一歲後,哪些是你要做的,哪些不能做,有一些東西要自己承擔。我們也會跟孫卓講。
今年春節,我們可能會在深圳過年。一家五口,終于團圓了。
澎湃新聞記者 何锴 朱瑩 趙志遠 實習生 丁瑩 常澤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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