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菇家裏的工作室,P.O.P在練習。 |
壹指團體的3位rapper,由左至右爲阿哲、P.O.P、香菇。 |
《海邊的孩子》發表于2016年,是壹指團體的代表作。 |
壹指團體,成立于2007年,目前成員爲汕頭的rapper香菇(李毓)、阿哲(劉涵哲)、P.O.P(蔡昊馳)及廣州的DJ——JUSIC。從汕頭街頭的十幾個少年到如今穩定的3位rapper及1位DJ,壹指團體是一個團隊,更是Hip-Hop文化在潮汕落地、走出、徘徊的一個象征。彈指一揮間,嘻哈青年已長成。
類聚物
阿哲在一堆唱片中找出美劇《嘻哈帝國》的原聲帶放進唱片機,沒有主旋律,輕重音與停頓的變化帶來令人舒適的韻律,Hip-Hop流動在屋子裏,壹指的三人習慣了這種來自大洋彼岸的音樂。
1973年,紐約,布朗克斯區,賽治威客大街1520號,DJ酷海克(Cool Herc)嘗試將間奏延長,只留下貝斯和鼓不斷重複,Coke La Rock拿起麥克風,進不去迪斯科舞廳的黑人在這個派對上找到了自己的娛樂,這是曆史上第一個Hip-Hop派對的誕生。之後的幾十年裏,在美國的西海岸與東海岸,南方與灣區,Hip-Hop從地下走到地上,組成、影響著美國的流行文化,並與其一起借由商業運作傳向全球。
上世紀90年代,汕頭潮陽和平鎮,爵士、搖滾、古典音樂,混雜的曲風在街道中失真。打口碟販子們從廢塑料中淘出這些缺口的唱片或是磁帶,轉賣給當時沒有渠道聽到外國音樂的國人,由此發展爲打口碟産業。而汕頭是當時全國打口碟的源頭,打口碟販子從廣州輾轉到和平鎮淘碟,再發往全國。有人說,汕頭進口了一代國人的音樂記憶。
近水樓台,打口碟首先銷往汕頭市區。“沒有打口就沒有我。”香菇是典型的“打口一代”,高二的時候他去摩羅街淘碟,上面的英文還認不齊,看封面買碟,10元錢2張、4張,“當時亂買的,買回家一聽,what(什麽)!說不出來它和流行音樂有什麽不一樣,但是哪裏好像都不一樣。”Hip-Hop音樂從家裏的CD機裏傳出,香菇把聲音開到最大,父母的罵聲淹沒在音樂聲中。
初中畢業後,阿哲跟著父母去上海讀高中。走在潮流前線的上海早早接受了Hip-Hop,“那時候同學分兩派,一派聽港台,一派聽Hip-Hop。上海的酒吧裏,放的都是Hip-Hop和黑人類型的音樂。”阿哲買的第一張專輯是Warren G的《Take A Look Over Your Shoulder》,“就是覺得帥,太帥了這種表達方式。”從此,阿哲加入了聽Hip-Hop的那一派。
過年回到汕頭,阿哲發現初中同學小帽也聽Hip-Hop,常常去的一家店叫類聚物。汕頭聿懷中學附近的一條巷子裏,已經上大學的香菇和朋友一起開了一間Hip-Hop潮店,香菇在廣州進衣服回去,截下最好的貨自己穿,汕頭的朋友去和平鎮拿打口碟,類聚物即物以類聚。
類聚物確實聚起了。“那時候汕頭的說唱,就是只有我們。”P.O.P從街舞接觸到Hip-Hop文化,名字也來自于他擅長的poping(機械舞),“幾百萬人的城市,十幾個人在玩Hip-Hop。那時候還沒有寫歌的概念,在店門口玩freestyle、battle,覺得就超Hip-Hop的。”
幾平方米的類聚物常常塞滿了十幾個人,Hip-Hop音樂放得震天響,“穿得古靈精怪的,很多人經過都不敢去那裏面買衣服。”香菇說,他們是把顧客圈起來當成自己人。
《語潮》是壹指在2011年出的歌,裏面寫“我站在這裏/麥克風拿在手裏/要汕頭每一個人/手全部舉起。”參與這張專輯的6個人都錄制了這首歌,說不上高明的技巧,歌詞也談不上思考與深度,但仿佛看得見一群20歲出頭的年輕人在海邊城市的街頭,嬉笑打鬧,生猛鮮活,張揚自我。
“玩”確實是壹指最早的狀態。壹指的成立沒有想象中的儀式感,以至于成員忘了確切的成立時間,香菇只記得那時候還穿短袖,後來爲了方便就定在2007年12月31日。常在類聚物的小帽一夥人提出成立壹指,“每只手指各有長短,而且每根手指代表的含義不一樣,就像壹指的歌一樣,一首作品可以聽到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表達、不同的力量。”香菇通過電話加入了壹指,最初的成員有的是設計師,有的是學生,有的是上班族,都愛好Hip-Hop,風風火火,無所顧忌。壹指的成立更像是給這一群年輕人湊在一起找個更名正言順的由頭。“玩一下咯,又不會幹嘛,反正有人一起玩就玩咯,人家都能玩。”香菇手撐著下巴,輕描淡寫地說。
0754
0754,汕頭的區號。
香菇在網易雲音樂平台的賬號後綴是0754,《海墘的孥仔》2019年重新錄制的remix版本請來了葉曉粵、林渝植、萬花筒等一批汕頭的音樂人,在評論區音樂人和歌迷接力一般地刷著“0754”。
Hip-Hop在一開始就是與城市有關的文化,以社區爲單位,以城市爲據點,先有族群、幫派,再有Hip-Hop。族群的認同不一定是Hip-Hop文化産生的根源,但作爲成果的Hip-Hop文化不可避免地帶上地區的印記。美國,靠近政治中心的東岸在評論家、媒體紮堆的環境中生長出更多具備社會意義的詞作,匪幫說唱和G-funk還原猖狂又多彩的西海岸,在日本、韓國、中東……世界各地,Hip-Hop落地且生根。
“一開始聽外國的Hip-Hop受到很多影響,知道了要有自己的swag,要有自己的城市。”P.O.P說。對于壹指來說,至少是早期的壹指,這個城市必然就是汕頭。
語言是第一要素。定居廣州6年,三個人聚在一起說的還是潮汕話。在類聚物的時候,他們模仿著成名的rapper(說唱歌手)嘗試freestlye、battle,潮汕話自然而然從嘴裏蹦出。“因爲它就是要即興嘛,那你絕對是用潮汕話,而且很多punchline(畫龍點睛之語)潮汕話才厲害的。”P.O.P在澄海長大,《海墘的孥仔2019》裏,P.O.P唱“來去萊蕪遊兩圈/你要走就先走/佮群佮漢來去沙灘熻番薯掠蝦仔(小夥伴喜歡去沙灘烤薯抓蝦仔)”。
阿哲認爲潮汕話是母語,俚語會更貼切想表達的東西,普通話只是字面意思表述,不能表達方言裏面的精髓。在今年11月發的新歌《財氣是恁爸》裏,阿哲依然在致敬“0754”,“小城市舉大旗的小人物,財氣是恁爸還站在這”阿哲還是會下意識用潮汕話哼出來。
2016年,壹指在新加坡參加由當地潮商會主辦的潮州節,台下是平均年齡60歲以上的老人家。潮人經商,背井離鄉求得富貴,許多海外的潮二代、潮三代已經不會說潮汕話了。一位阿婆和她的女兒聽到《番客》後激動地流淚,讓孫子去安排合影,“我們全家除了我們兩個沒有人說潮汕話。”
潮汕話本身限制了受衆,壹指更樂于將Hip-Hop文化向不同年齡段的人傳播,並不希望這是局限于部分年輕人的享受,P.O.P愉快地分享阿婆輩的樂迷帶著孫子到現場聽歌的故事。
語言有時是表象,也是內核。“潮語說唱”的新潮標簽下,壹指的歌曲中仍然透露潮汕這個族群傳統的特征。
汕頭的音樂人自然聚集。“我們跟大家的關系都很好,都是做音樂的。”香菇邀請汕頭音樂人參與《海墘的孥仔》remix版本的時候,所有人都爽快答應。每個人錄好音軌發到香菇郵箱裏,葉曉粵、麥麗素、林渝植、萬花筒、彈殼……音軌疊加,歌曲不斷完整。“哇是這樣的嗎,也太炸了。”香菇收到錄音的時候自己也驚喜。“這幫人都是海邊的孩子,我們都是海邊的孩子。”
《海邊的孩子》專輯在2016年出版,香菇認爲是壹指最好的專輯之一。專輯裏面兩首歌相互對照。《番客》講的是上一代潮人下南洋謀生的故事,另一首歌《潮汕人在廣州》是壹指自己的經曆。《番客》裏潮人“伊人從細細 就坐船出海”“爲囝弟挨艱苦 辛苦了一世人”,《潮汕人在廣州》唱“丈夫人著志在四方/潮汕人上願去外爿闖/存個(鞏+瓦)也著去廣州打天地/擺攤囝也著背起光宗耀祖四個字。”
如今潮汕人不再需要冒著艱險出洋謀生,但城市之間的差距仍然撕扯著地理空間,外出打拼的潮汕人依舊奔赴機遇與財富。《潮汕人在廣州》裏,42個不同行業的潮汕人在廣州,爲了壹指團體的這個MV聚在一起。出租房臥室裏的吉他,街頭的雜貨店和腸粉攤,瑣散的零碎的廣州日常背後是無數個潮汕人更靠近目標的必由之路。
《番客》中,壹指對潮人喊話:無論你們在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廣州深圳上海北京,潮汕永遠是咱的家。《潮汕人在廣州》,壹指唱“no matter揭陽普甯,together隆江澄海,咱攏是潮汕人在廣州。”
背井離鄉,出人頭地,潮汕人這個族群似乎永遠在奔波勞累,在異國他鄉。與其他漂到大城市的人不同,潮汕人似乎永遠能在當地找到同鄉,抱團取暖。相信族群,相信背後的人,重視家庭,這是Hip-Hop文化的社會底色,黑人以Hip-Hop爲武器對抗文化霸權,借此實現名利雙收,再將城市變爲文化符號,某種程度上,Hip-Hop文化與潮人特質實現共通。
hustle
“hustle個腳步,we never stop。”《潮汕人在廣州》中有這樣一句。hustle,有推搡、兜售、奮鬥、經營的意思。比起死磕少了一些執念,比起奮鬥少了幾分嚴肅,比起經營再多些態度,這是hustle。《潮汕人在廣州》本身就是hustle的作品。
2014年,壹指團體接到唱片公司的簽約,帶著對說唱明星的想象,香菇、P.O.P、阿哲三人一起搬到廣州,香菇和P.O.P辭去工作全職做音樂。簽約後的日子並未如他們想象,“一年半四個樂隊都沒有動。”演出與專輯制作甚至沒有如常進行,停滯而焦灼,18個月後,壹指和公司解約。“我們就和他們說,你們不要再耽誤我們了。”
解約後,壹指帶著原本就想出的歌《潮汕人在廣州》投入《海邊的孩子》這張專輯的制作,《潮汕人在廣州》自然作爲主打。
“因爲確實有很多潮汕人在廣州,我們get到他們的心情,把他們的心情寫在歌裏,那他們自然會get到。”寫歌的時候,香菇已經想到這首歌能夠在潮汕人群體中傳唱,只是離開唱片公司獨立制作仍然是一次冒險。
《海邊的孩子》曾經發起在樂童網上發起衆籌,文案寫著:“這將會是一張是世界級的潮語Hip-Hop專輯,對‘世界級’三個字不需要引號加持。各位所支持的,已經不再是一幫小毛孩的紙糊夢想,而是衆力共聚之緣合。”香菇在衆籌鏈接的微博下留言“音源部分就差母帶了。”
頁面顯示,2016年7月20日之前,衆籌未達到目標金額。尾聲階段,壹指與嘻哈廠牌YoNation達成合作,YoNation提供資金完成最後的制作、專輯印制和全世界上線,並獲得《海邊的孩子》這張專輯的版權。
“OK咯,deal(成交)。”香菇雙手攤開,輕松的語氣仍然掩不住失落。
在2008年制作壹指第一張專輯《大吉利是》的時候,香菇辭掉在廣州的法律顧問工作,回到壹指的基地。回家前一天香菇打了個電話給家裏說明天搬回汕頭,迎接他的是母親熟悉的罵聲;阿哲在第二張專輯《語潮》時期退隊幫忙家裏的建材生意,歸隊之後又陸續做過酒吧MC、玻璃幕牆銷售、餐飲;P.O.P一開始跑酒吧,老板拖欠工資,他和搭檔加起來身上只有50元錢,到超市刷50元的方便面,淩晨2時下班後和流浪漢一起待到早上6時再坐公交回去。
《海邊的孩子》這張專輯有著可見的心血。從《海邊的inro》到《Welcome to party》,日出到午夜,時間線分明,概念完整,在致敬當年,在回顧往昔,在落腳當下。《海邊的Intro》有著令人動容的認真與誠懇,“Hip-Hop在中國終于行上正道,Hip-Hop在中國終于毋僅叛逆佮粗口”“我發誓做一個有良心的rapper/音樂的力量洗滌心靈的邋遢”,壹指仿佛在向曾經面對的誤解宣示,剖開自己的十年,用心承諾。壹指邀請了潮劇演員陳鴻飛、潮汕著名演員趙曙光、著名潮語歌手宋亦樂等音樂人合作,風格跨越Funk、Reggae、潮劇,昭示著壹指十年的積累與沉澱。
壹指是一個擁有經營意識的團隊,大約與潮汕人天生的經商意識有關。“潮汕人做什麽都會是深思熟慮的,當初來廣州也是。”P.O.P說。當有可能的機會來臨就要抓住,當在他人身上看不到希望就自謀出路,當手中的籌碼足夠,內心足夠自信,就要大膽下注。
MV發布當天,《潮汕人在廣州》刷屏朋友圈,演出與邀約紛至沓來,“這首歌讓我們留在廣州了。”
彈指一揮間
比起真正巨大的流量,《潮汕人在廣州》的名氣還只是小衆的火熱。造星時代,從地下到地上,有時就是在那幾分鍾。不論是否關注Hip-Hop,你大約都不會錯過2017年那一檔聲勢浩大的《中國有嘻哈》。且不論抄襲的爭議和導師的水准,它的的確確以最簡單的方式讓真正意義上的大衆接觸到Hip-Hop。GAI、紅花會、Jony-J、TT這些名字進入大衆視野,身價暴漲,一瞬間Hip-Hop仿佛前途光明。壹指團體的三位rapper都參與了海選,都拿到了晉級項鏈,但最終出現在節目裏的只有P.O.P一人。
聚光燈的位置被流量注視,資本、實力、話題選擇著那少數的寵兒,更多來自地下八英裏的目光投射爲背景板。
“大家好我是P.O.P蔡昊馳。我是一個OG(元老)。”這是P.O.P在節目裏出現的自我介紹。
香菇今年36歲,P.O.P33歲,阿哲32歲,“潮語說唱”“潮汕元老級rapper”的標簽,貼在他們身上很久了。
“現在玩Hip-Hop的年輕人的都是2004、2005年的了。”P.O.P說。新生代的潮汕音樂人層出不窮,但潮語說唱不再成爲他們身上的顯著屬性。“90後”的Hip-Hop團體“萬花筒”受到壹指的影響接觸說唱,但仍將國語作爲主要創作語言。
“他們對潮語Hip-Hop沒有什麽在意,一些連潮汕話都講不好,說出來就沒有潮汕話的韻。古老的文化要用新的音樂來演繹更難。”香菇對新生代潮汕音樂的期待是,“潮汕話的歌占他們職業生涯有三成就可以了。”大約是玩Hip-Hop,香菇看起來比同齡人年輕許多,但在方言傳承上仍然顯露出長輩式的憂心忡忡。《海邊的孩子》那張專輯,壹指專門請了潮州話正音正字促進會校正歌詞,盡量保持准確的潮語韻味。
采訪約在晚上8時半。香菇家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廣州的夜色占滿窗,珠江水泛著暗光。這是一個龐大的城市,夢想與欲望交彙,晝夜不停。
稍晚一些,P.O.P到了,穿著全套的寶藍色的燈芯絨睡衣,脖子上一根銀鏈,不停變化著位置,有時候靠沙發上,有時候盤腿坐在地上。P.O.P原本就學習造型藝術,Hip-Hop的觸角向潮流延伸,和妻子創辦品牌“合Fusion Idea”。
阿哲的父親現在會聽他們的歌,聽到《潮汕人在廣州》說“你們這首歌寫得還挺符合現實的。”阿哲眼下有臥蠶,咧嘴笑起來顯得更稚氣,“肯定開心啊。”除了rapper,阿哲的身份還有模特和演員,沒有挑戰過的角色他都還想挑戰。
“廣州還是挺舒服的,有很多音樂人,有演出。”香菇說。距離2014年已經過去6年,當初決定簽唱片公司的時候,除了現在的3位,其他人都因爲各自的原因退出了。唱“瓦就是啖唔夠(我就是說不夠)”的小帽現在佛教素食餐廳當義工,要“寫生活,寫潮汕”的白龍在東莞做生意。當各自的生活際遇有了不同的走向,老友聚會也變成了奢侈,一起錄過的歌成爲最心安理得的懷舊。
彈指一揮間,嘻哈青年已長成。壹指也還在一直往前走。P.O.P在9月份聯合Crazy Six出了極具個人特色的《潮普》。“這幾年會以個人的創作爲主,但團體的歌還是會出,但是不會把所有精力都放在如何去創作三個人的作品上。”阿哲剛剛發了一首甜蜜的《芭拉情歌》,“感覺就好像之前是一條彩虹出現,現在大家分成不同的顔色,去發揮各自不同的東西。”
香菇現在更多以制作人的身份出現,團隊成員的新歌基本都有他參與。“我們下去有潮汕音樂人上來,不會斷層就好了,我也不會因爲以前沒有唱所以現在好像沒有什麽潮汕音樂人而後悔。”
談話間隙的幾分鍾,音量被調高,Hip-Hop音樂沖撞著空氣,所有解釋變得多余——13年了,就是在這樣的音樂裏,感受就好了。
監制:嚴亮
策劃:達海軍 廖奕文 唐楚生 南小渭
統籌:蘇仕日 辛均慶
采寫:肖燕菁
攝影:梁钜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