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李小歪
編輯| 吳怼怼
時間還沒給出答案。
從被懷疑泄露用戶隱私,到被指責威脅國家安全,因爲TikTok,即使過了2020的平安夜,字節海外也不安穩。
伴隨著TikTok收購事件的爭議糾紛,中國短視頻産品在北美這十年的布局也逐漸浮出水面。
十年來,初代IT民工出海經曆的多重坎坷,在一路跌跌撞撞中積攢起來,終于在一個點上迎來爆發。曾經的Musical.ly,如今的Likee和Zynn,背後的大佬全都是中國公司。
但北美本土産品的對抗早已開始。
Facebook沖在最前面,谷歌緊隨其後。特朗普意外插手之後,沃爾瑪、微軟和甲骨文以收購爲契機,依次走上台前。這背後,還有蘋果、迪士尼、Neflix等一衆巨頭的蠢蠢欲動。
在北美短視頻近十年的發展裏,他們一度領跑,也不斷和中國選手交手,如今落敗,也不算臉面全無。
盡管在商戰世界裏,劫殺的信號並不是從特朗普的Twitter上發出的。但從他正式介入的那一刻起,這場全球化的互聯網産品之爭加快進入了白熱化階段。
中國互聯網企業出海,北美巨頭輪番阻擊,特朗普中途殺出,TikTok的故事腳本裏,三條線索交織,偶然事件驅動。這讓一個單純的短視頻出海事件,成爲了互聯網之上的更大議題。
不過,很大程度上,大衆誇大了個體的意義,也忽略了曆史來路。
我們用六個片段來講述這段故事,逐漸把時間拉回過去的十年——整整十年,從來就沒有一個只屬于TikTok的時代,只有在時代洪流中掙紮的TikTok。
紮克伯格忌TikTok,Facebook屢出庸招 推特所購乃鼻祖,出師未捷身先死 加州火車上冒靈感,終棄鏖戰委身字節 接盤買家難定錘,總統巧妙還人情 隱秘遊說尋出路,谷歌奈飛亦出手 川普意外輸選舉,雙面TikTok命多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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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紮克伯格忌TikTok,Facebook屢出庸招
Facebook能在過去的二十年裏成爲世界頂流,靠的不僅僅是運氣,還有敏銳和果斷。
對手的一絲絲風吹草動都不能被放過,競品一旦問世就被快速火攻清城。當TikTok還沒有收購Musical.ly時,小紮已經盯上了它——這個北美短視頻發展階段裏最後生可畏的選手。
2016年,紮克伯格也想收購Musical.ly,但隨後不了了之。當時的Facebook,眼睛主要盯著對手Snapchat,核心資源放在Instagram的Story上,打一場仗已經夠累了,短視頻領域的堅清壁野,暫時小紮還顧不上。
有傳言稱,騰訊當時對Musical.ly也有點兒興趣,但最終沒談成。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落入字節懷中之後的Musical.ly一路高歌猛進,美國青少年對其的接納程度超出想象,在App Store和Google Play排行榜上,抖音和TikTok的總下載量突破20億次。
這種速度讓北美玩家們恐慌,他們選擇用沉默消化。一個默契悄然達成:美國本土的互聯網或産品大佬,鮮有人願意公開肯定TikTok。
當然,這背後肯定有商戰層面的考量。無論誰先對TikTok出手,要怎麽出手,都算是商業機密,只是沒想到Snapchat最先戳破了這層窗戶紙。
2019年4月,Snapchat在合規文件中正式將TikTok列爲競爭對手。
臉皮一旦被撕破,體面也不顧上許多。Facebook決定正面進攻。
半年之後,一場長達兩小時的Facebook內部會議錄音被泄露。紮克伯格談到,連騰訊和阿裏巴巴在東南亞的擴張都不足以讓他爲懼,但Facebook和他本人已經十分清楚TikTok的巨大威脅。在美國公司的群狼環伺裏,TikTok是不折不扣的闖入者。
這些談話發生在當年七月。彼時,Facebook正在布局一款名爲Lasso的獨立短視頻App,並打算進軍墨西哥——這個在當時還未被TikTok做大的市場。
紮克伯格在當時顯然是自信且矛盾的。說自信,是小紮認爲只要進軍一個陌生國家,雙方都站在同一起跑線上,Facebook就還有贏面。說矛盾,是因爲即使強如Facebook,也在和TikTok的幾次交鋒裏,並未嘗到甜頭。
同樣是在十月。
另一家短視頻平台Triller從TikTok分流了大量博主,包括當時平台上最紅的Charli D’Amelio,並借此宣稱,月活人數已經超過1億人。
六位Triller的前雇員跳出來說,這個月活數據有點可疑。一份來自平台內部的操作界面截圖顯示,Triller在IOS端月活200萬,安卓端月活僅有48.4萬,這個數據和平台的公告大相徑庭。
無論Triller所宣稱的「1億人」是虛張聲勢,還是真實數據,這至少代表美國短視頻應用的戰鬥姿勢,他們已經意識到TikTok的威脅,既然要打仗,陣前的口號再響一點也無所謂。
遺憾的是,Lasso沒能預期的那樣阻擊TikTok的勢頭。Sensor Tower數據顯示,截至今年7月,Lasso在美國的總下載量沒有超過60萬。2020年7月10日,這款産品被正式放棄,距離其當初上線,還不到兩年。
但小紮不會輕易認輸。
隨即,一款原先內嵌在Instagram Stories模塊中的功能被獨立出來,名爲Reels,于今年11月正式在巴西發布。Ins的官方發言人指出,這款應用目前已經拓展到法國和德國。
時任TikTok北美CEO 凱文梅耶注意到這種模仿。他在一篇博客中寫道:TikTok歡迎競爭,對那些想要發布競品的人,我們想說,來吧。
盡管Facebook從未明確地對外承認過,Lasso的關閉是在爲Reels讓路,但小紮一定會爲當初的輕敵感到後悔。
Lasso在當初發布時,Facebook在推廣預算上十分吝啬。沒有新品發布會,也沒有官方聲明,更沒有Facebook主App上的大規模廣告位推薦,或者其他宣傳及引流方式。
只有Lasso的産品經理Andy Huang和Bowen Pan在個人社交賬號宣布了這個消息。相比Reels的寵愛,Lasso似乎有點邊緣化。
內部團隊的沖突,似乎也是Lasso當初不得寵的原因。開發者Brady Voss僅僅在Facebook上線Lasso後六天,就選擇了離職。
這些都從側面證明了,即使是在去年7月的內部會議上,紮克伯格和Facebook還沒有想清楚,是否要All In與TikTok的「殺時間」之爭。
此前紮克伯格曾公開表示,「現在短視頻還不是最好的應用,其産生的價值和效益還遠沒到天花板」。而在疫情期間,當美國人都宅在家裏,在線社交和短視頻産品迎來集中爆發增長時,這個想法被自動推翻了。
時候到了。
隨著Reels正式和大衆見面,並被固定地內嵌于Ins底邊欄中,Facebook決定將所有的資源傾力于一個短視頻項目的決心,已經顯山露水。
Reels毫無疑問地擔負起這個曆史使命。在其背後,是活躍于Instagram上超過10億的忠實用戶群,而他們大多數,是千禧世代和95年後出生的新新人類。這會挽救Facebook這些年在年輕世代心中的掉隊感。
一個更激進的動作是,Reels開始砸錢搶人。
華爾街日報把這個舉動形容爲Faecbook和TikTok之間步步緊逼的「最終攤牌」。Facebook試圖下血本說服TikTok紅人入駐Reels,尤其是那些粉絲過百萬的博主。
翻臉永遠比翻書快。
2020年7月,當TikTok在美國四面楚歌之際,紮克伯格在一場公開聽證會中正面攻擊中國公司,並指責他們「盜取了美國公司的技術」。
而參與聽證會的其他科技巨頭CEO,包括亞馬遜的貝佐斯、蘋果的庫克,以及谷歌的桑德爾均表示,沒有證據,或者沒有見過中國公司的這類行爲。
02
推特所購乃鼻祖,出師未捷身先死
庫克和貝佐斯當然懶得落井下石,因爲闖入者TikTok並沒有觸動他們的核心利益。
蘋果賣硬件設備,亞馬遜的長視頻Prime Video做得還不錯,TikTok撬動的市場,主要是從Facebook、Instagram、Twitter和Snapchat嘴裏搶下來的肉。
這也間接造成了這幾年北美短視頻市場的激烈。美國互聯網産品習慣了慢條斯理,中國短視頻App最擅長攻城略地,在兵貴神速裏,中國速度顯然占了上風。
事實上,盡管在很大程度上Musical.ly和TikTok都是開創性的産品,但美國的短視頻市場同樣具備這種品質。
只不過,先出發的,未必能走到最後。
2015年,Musical.ly還沒有什麽起色時,Facebook就推出了一款短視頻應用Riff。國內明星當時在微博玩得特嗨的「冰桶挑戰」就出自于此。
微博的轉發是可以不斷添加文字評論,Riff的轉發是可以不斷添加視頻。上傳者先錄制一個20秒以內的短視頻,隨後形成「視頻接力」,病毒式傳播由此鋪開。
當時,這款産品一度沖到蘋果App Store前列,Facebook借此也是在短視頻領域風光過一陣的,之後被TikTok按著頭打,多少有些不甘心。
但徹底懊惱的可能還不是Facebook。Twitter才是那個要躲進小黑屋哭泣的人。
2012年10月,Twitter以300萬美元的價格收購了一家專做6秒短視頻的社交産品Vine,這是北美短視頻真正意義上的開山鼻祖。
Vine的産品形態,幾乎在如今市面上所有的短視頻産品中都有迹可循。比如快抖上常見的視頻倍速(可快可慢)功能,以及帶有音頻的GIF。
在視頻平台塑造美國新生一代網絡紅人的浪潮裏,Vine發揮了核心作用。這是社交媒體話語權從明星、學者、政客等精英階層轉向更廣泛大衆的重要標志,也是KOL階層崛起的重要節點。
在Vine上,一個素人魔術師Zach King的表演,獲得了400萬粉絲和22億觀看,這讓他一夜成名;當普通人Logan Paul創作的視頻被不斷接力播放超過40億次時,他賺了20萬美元,還迅速在平台上建立了自己的品牌。
但遺憾的是,Vine的東家是Twitter。
一個微妙的信號是,早期創始人Dom Hofmann在Vine被收購後的2年內,辭職開始了新創業,核心成員Colin Kroll在同一年跟隨其後,離開了母公司Twitter。
Vine早期核心成員,前任創意總監的Rus Yusupov的離開更爲尴尬,他直接被Twitter裁掉了。難怪其之後在網上發文吐槽,「創業者千萬不要賣掉自己的公司」。這似乎在影射Vine被Twitter收購之後的內部鬥爭和混亂管理。
此外,Twitter正在邁入一個社交産品的中年不惑期,活力和創新的喪失讓其逐漸失去對年輕群體的吸引力。而2014年左右的Twitter還要面臨財報上不斷虧損的難堪數字,管理層早就自身難保了。
在這種混亂裏,母公司很難分出資源和精力給Vine,這也間接加速了這款産品的墜落。內部高管團隊不斷換人,早期以創始人Dom Hofmann爲主的核心團隊撤出後,Jason Toff在2014年接管,2年後他去了谷歌,直到迎來一個外部管理者Hannah Donovan的空降。
多名來自Vine的前員工認爲Hannah經驗缺乏,難堪重任。隨後,廣告主和紅人紛紛離開Vine,這加劇了這款短視頻平台的死亡。
事實上,創始人Hofmann離開後,外界就開始對Vine的前景産生質疑。2015年到2016年前後,Vine的産品逐漸粗糙,社區氛圍弱化之際,在平台上口味被養刁的大量用戶和紅人正愁無處可去。而Musical.ly正好進入了年輕人的視線。
03
加州火車冒靈感,終棄鏖戰委字節
如果時間退回到2015年,我們會發現,這一年Musical.ly在北美有一個增長小波峰,2016年逐漸登頂。Musical.ly的上線節點正好吸納了從Vine出逃的大批用戶,進而成爲北美的明星産品。兩條時間線在這裏相交,隨之並軌。
一切似乎更清晰了。
在時間線的梳理裏,我們還發現了一個彩蛋。大衆常常認爲Musical.ly是15秒視頻的開創者,連後來的抖音都被吐槽「抄襲」了這一功能。
但如今看來,Musical.ly並非「15秒」的初創者。2013年Instagram上線的短視頻功能,才是最早把「15秒」這一範式給確定下來的産品。
2016年,Musical.ly創始人之一Alex Zhu朱駿接受福布斯采訪說,團隊最初沒想做音樂短視頻産品。那幾年Mooc等在線教育平台風起,單節課時間太長導致棄課率高,他們就意識到要壓縮視頻時長。短視頻的「短」,想法最早在這兒。但很遺憾,融的錢都快花完了産品也沒什麽起色。
大衆不喜歡聽堅苦卓絕的奮鬥史,只有身在局中的人自己難忘記。相比之下,命運、偶然這樣的關鍵詞更動人。
對投資人來說故事的這個版本更具吸引力。80後的創始人陽陸育和朱駿,一個玩音樂,一個有夢想,碰巧,他們都是上海一家名爲易保軟件的保險行業軟件公司的員工,也都曾被派駐歐美。
易保的總部在上海楊浦區創智天地廣場。熟悉的人才知道,這裏是複旦、同濟和上財等衆多名校的交彙點,幾年之後,當時還叫Muse的中國創業團隊也打包住進了楊浦。
被命運選中的時刻,降臨在從舊金山到山景城的加州火車上。
朱駿被一群孩子包圍。他們有一半人在聽歌,另一半在拍照片和視頻。他突然意識到問題所在:爲什麽不開發一個專做音樂視頻的社交産品。
Musical.ly剛做起來時也是不溫不火。來自美國德州的一些孩子發現了這個軟件,前一兩個月的下載量平均爲每天400-500。
後期的一個增長關鍵點在于,每到周四晚上,軟件就會自動出現一個下載高峰期。朱駿在福布斯的這場采訪裏提到,後來發現,當地一家電視台Spike TV每周四晚上都有一場名爲「Lip Sync Battle」的對嘴型歌唱比賽。節目一結束,觀衆都會去蘋果Apple Store裏搜索對嘴型的相關應用,Musical.ly被發現了。
隨後,美國媒體報道了Musical.ly流行的「don’t judge me」視頻出圈系列,即通過素顔和化妝後的對比,讓大衆不要以貌取人。這種玩法和幾年後抖音在國內火到爆的變妝挑戰「Karma is a bitch」有異曲同工之妙。當然,這是後話了。
世事若有因果循環,落在這裏可能沒那麽管用。體面之人多少都在意個「誰是原創」,但這個問題到這裏就是說不清楚。就好像Musical.ly受到對嘴型歌唱比賽的啓發,在産品玩法上就強調了這個功能。但對嘴型這個玩法,最早也不是出自Lip Sync Battle。
這檔節目2015年4月在美國上線,但早在幾個月之前,韓國Mnet推出音樂綜藝《看見你的聲音》,這是對嘴型推理玩法最早出現在大衆視野。
在與北美平行的亞洲時間軸上,「對嘴型」這一玩法也在國內的短視頻産品中紅過。小咖秀當時能一騎絕塵,秘密就在于此。
一以概之,無論亞洲還是北美,當時的短視頻産品,所有人都知道對嘴型玩法有用,但只有Musical.ly最後做成了。所以,商業邏輯裏知道普遍真理和潮流趨勢並不算什麽,有時候,運氣比底氣更重要。
Musical.ly創始人之一的陽陸育,直到現在還有點反感別人一遍遍地問他,爲什麽會做一個美國年輕人用的社交軟件。i黑馬報道說,這個問題陽陸育不知該如何作答。「在他看來,與其說是他們選擇了美國市場,不如說是美國市場選擇了他們。」
回頭來看這個過程,竟有一些曆史感。中國IT行業的第一代出海企業,做外包賺辛苦錢的IT人,神奇般地重逢,爲一拍即合的想法奮鬥,失敗了也不怕大不了就重新再來,這爲如今的Tiktok提供了一個偶然的起點。
這是Musical.ly的幸運和偶然,也注定了它之後的命運和走向。也正是因爲這種幸運和偶然,北美本土的短視頻玩家從未想要放棄抵抗,尤其是坐擁社交産品的大佬小紮。
擁有北美Startup創業經曆的Emily認爲,無論是Riff還是Vine,對嘴型的玩法還是15秒的格式,從發展脈絡上來看,早期的北美短視頻市場,本土産品和創意想法其實都存在領跑優勢。
就算是收購Musical.ly這件事,當時也並不是只有張一鳴感興趣。福布斯的線人透露,爲了收購,蘋果和迪士尼也悄悄接觸過Musical.ly。
但可惜的是,像紮克伯格當初押寶VR所以沒集中精力對准短視頻,即使找了Musical.ly談收購也沒太上心一樣,本土選手裏擁有豐富資源和調度能力的巨頭,就這麽錯過了短視頻最好的窗口期。
而深知這類短視頻會成爲病毒般瘋狂傳播的Vine團隊,又被Twitter這樣的中年公司,束縛住了手腳。
這樣一來,後期中國選手在北美短視頻市場的全面超車,也在意料之中了。
數據顯示,美股上市的歡聚時代旗下有一款短視頻應用Likee,2017年推出,2019年被Apple Annie評爲2019年最具突破性應用程序和遊戲排行榜的第一,目前月活超過1億。
此外,國內大佬快手也在今年上線過一款短視頻應用Zynn。Zynn小範圍地激起過水花,但並沒有對目前的格局帶來真正意義上的撬動。
04
接盤買家難定錘,總統巧妙還人情
然而,幸運之神不可能永遠眷顧同一個人。當初的順利和偶然,以及那些跳躍式的發展,隨之留下的後遺症,如今都需要一刀刀地割尾償還。
事情發生得突然。
特朗普在夏天簽發兩項針對TikTok的行政命令。第一份發布于8月7日,宣稱其存在使國家安全面臨威脅。僅僅一周之後,第二份總統令緊隨其後。
這份文件明確提出TikTok和Musical.ly的融合有可能會損害國家安全。此前的交易將被全面禁止,並要求字節跳動在90天內剝離在美運營TikTok的所有權益。而字節跳動通過全資子公司、聯合體或控股等其他方式收購Musical.ly的所有行爲,也是不允許的。
知情人認爲,這場收購的買賣雙方沒有事先與美國外國投資委員會CFIUS報備,自然不可能得到批准。這個行爲在後來給字節跳動帶來了隱患。
盡管被擺到台面上的禁止理由是國家安全和數據隱私。但這兩個問題幾乎是所有手機APP的通病,並不只有TikTok這麽幹。何況,被收購後時任TikTok北美負責人的朱駿也向外媒解釋過,TikTok不和中國共享用戶數據,其全球用戶的所有數據都存儲在弗吉尼亞,並在新加坡有一個備份服務器。
聽起來很滑稽但放在特朗普身上又存在可能性的一個理由是,針對TikTok的禁令是出于私仇。
今年6月美國大選的第一場競選活動上,特朗普就被TikTok上的一群年輕人放了鴿子。
這場原本定于美國Oklahoma的競選集會需要報名參加,特朗普團隊還認真地在Twitter上發布了注冊領取入場券的網址。隨後,報名人數很快超過100萬,競選團隊還擔心體育館容納不下這麽多人,並提前安排了場外演講,確保大家「都能見到總統」。
誰也沒想到這是場年輕人戲弄大佬的騙局,一場從TikTok上發起的有預謀、有組織的「no-show」抗議。報名人數超過百萬,最終只有6200人到場。
也許是體育場的空檔刺激了特朗普本人的神經。很快,7月初,國務卿Mike Pompeo就提出了禁止TikTok的想法。7月底,特朗普在空軍一號基地明確表態,他正在考慮在美國封殺TikTok。而當天晚些時候,微軟正在與字節跳動商談收購的消息就被釋放出來。
2020年,洛杉矶的酷夏到來時,位于卡爾弗城的TikTok美國總部和這幢五層樓裏的人們,似乎感覺到這個夏天,比往年更加灼熱。
一位曾經到訪過TikTok洛杉矶辦公室的設計師提到,他曾和在此工作的朋友聊天,建議對方下班後去旁邊的教堂散心,或者去馬路對面吃個泰國燒烤。
在甲骨文沒有入場之前,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爲,聯手沃爾瑪的微軟穩了。在TikTok與美國政府的拉鋸戰裏,微軟是全世界矚目的選手。
身爲美國企業,它得到了中美雙方更多的信任。掌門人蓋茨在雙方的社會語境中都擁有良好口碑和人脈關系,至少他不會腹背受敵。
一方面,微軟入局中國多年,與上層有良好的溝通,也有不少To G業務。TikTok落入微軟口袋,國內反對聲音可能沒那麽大。
另一方面,TikTok的美國業務並入微軟旗下也能依托其生態發展,同時彌補微軟繼Skype之後,幾乎沒有産品可以和年輕用戶産生交集的缺憾。
根據多家美國媒體的報道,微軟是走到最後階段才被宣告出局的。微軟的一名高管緊急通知之前聯系的銀行說,「公司也許不需要那些原本爲這場交易准備的大額貸款了」。
這個夏天還沒過去,新的變數又發生了。
8月底,國家商務部和科技部公布了《中國禁止出口限制技術目錄》,其中「個性化推薦算法」被列爲敏感技術。也就是說,無論TikTok在美國的業務要出售給哪家外國公司,它都必須要申請政府許可。
而當甲骨文、字節跳動的美國股東紅杉資本、泛大西洋資本這一競購方浮出水面時,局勢似乎明晰了起來。
對字節跳動來說,甲骨文是個好買家。它既不要求TikTok將算法技術全盤托出,也不要求絕對控股權。根據字節跳動官方聲明,融資之後,TikTok Global將成爲字節跳動持股80%的控股子公司。
但有一點,字節跳動會允許甲骨文審核TikTok的源代碼,確保軟件沒有「後門」。
當然,甲骨文董事長Larry Ellison和特朗普的私人關系也將成爲這場交易被白宮批准的基礎。Ellison是科技公司中少有的「特朗普支持者」,他還在家中的party上爲總統先生籌過款。
有美國網友在社交媒體上開玩笑稱,如果希拉裏在2017年贏了那場選舉,特朗普可能沒有機會出來攪局。位于西海岸的科技公司們向來和民主黨保持著良好關系,尤其是微軟,所以高管中的很多人常常出來diss特朗普。
于是,這場交易更多被理解爲特朗普對甲骨文的「友情反饋」。從Gartner發布的全球公有雲市場報告來看,甲骨文已經在雲計算市場遠遠落後于AWS、微軟和阿裏雲。很明顯,「西二旗養老院」需要有新的想象空間,而TikTok就是機會。
05
隱秘遊說尋出路,谷歌奈飛亦出手
等洛杉矶的夏天終于過去時,坐在海澱區知春路的張一鳴終于明白,2017年他獨自一人飛去上海,在五角場的一家咖啡廳迅速敲定下收購Musical.ly的順利,是少有的坦途。
當時他要從很多人手裏搶下Musical.ly,如今,他仍然要和一群人搶TikTok。
只不過棋盤上的位置調轉。這次,他從買方變成了賣方。但對手的深淺,不知能把握住幾分。
今年上半年,當TikTok尋求一名主管北美業務的負責人時,來自迪士尼的凱文梅耶被選中。後者能力和背景都不錯,但他不懂中國的職場之道。張一鳴一再強調字節業務的「全球性」,想保持對TikTok的控制權,但凱文是典型的商人思維。
凱文傾向于盡早出售TikTok並賣個好價錢,這一點還只是格局不夠。另一方面,他悄悄繞過張一鳴和美國股東聯系討論收購事宜,這徹底觸犯了中國CEO的底線。于是,主動辭職是最後的體面。
從張一鳴的「全球性」布局來看,字節跳動爲了保持對TikTok的控制,所做的努力還不止于此。
一年前,TikTok幾乎在華盛頓沒有遊說活動。而如今,一個至少有35名遊說者組成的團隊正在爲其效力,其中一名成員與特朗普關系密切。
這名成員是David J. Urban,被特朗普稱爲「好友之一」,是負責其在賓夕法尼亞州總統競選活動的主持人。此外,美國互聯網協會前會長、資深共和黨國會助手貝克曼也加入了遊說隊伍。
知情人士表示,字節跳動的投資者軟銀也提供了幫助,他們建議其雇傭華盛頓人士進行遊說。而公司(字節跳動)的另一投資者,來自泛大西洋投資集團的首席執行官William E. Ford也爲TikTok提供了遊說戰略方面的建議。
從今年5月到7月,代表TikTok的遊說者與美國國會的工作人員和議員開了不下于50次會議,會議中展示了一份制作精美的PPT,內容是公司的組織結構圖。遊說者想要證明,TikTok並不在中國運營,且大部分高層是生活在當地的美國公民。就高管身份這一點,出局的凱文還是有幾分作用。
而在2020年的前三個月中,字節跳動在遊說上花費了30萬美元,是前一季度的兩倍,相當于2019年兩個季度的遊說費用。
最重要的一擊,來自于最近TikTok上三位網紅在挑戰禁令時勝訴,這讓TikTok終于獲得了喘息之機。
今年9月,TikTok通過Zoom視頻聯系了平台的頭部網紅,討論了監管層面的威脅以及可能可能的措施。一位參加了這場視頻通話的人士透露,他們回答了關閉TikTok會如何影響自己生計的問題。最終音樂家錢伯斯、喜劇演員馬蘭和時裝設計師雷納布自願成爲訴訟原告。
這看上去像是普通網紅爲了生存在和美國政府鬥爭,但背後是TikTok及其母公司的精心安排。他們爲三位網紅聯系了頂尖的第一修正案律師安比卡·庫瑪·多蘭(Ambika Kumar Doran)。該律師在9月18日代表原告發起訴訟,而兩天後就是美國商務部原計劃禁止下載TikTok的日子了。
時間點卡得穩准狠。10月30日,又一好消息傳來。就在這一禁令生效前幾個小時,賓夕法尼亞州東區聯邦法院法官溫迪·布裏斯通(Wendy Beetlestone)叫停了美國商務部的禁令。。
TikTok網紅的勝訴成爲了這場地緣政治商業大戲的一個意外轉折。這場拉鋸戰對于領頭人張一鳴來說,可能是一節必修的政府關系課。
但這位技術極客也並非不懂中庸之道。盡管TikTok多次在美強調用戶數據儲存在中國大陸之外,試圖剝離與本土的聯系,但張一鳴本人也曾在一封道歉信中公開表示,「一直以來,我們過分強調技術的作用,卻沒有意識到,技術必須要用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來引導。」
到了冬季的末尾,特朗普政府又多給了字節跳動一周時間來完成協議,把剝離美國業務的截止期限推遲到了12月4日。在深刻體驗了地緣政治這一課後的張一鳴,或許會有點新的想法。
如今,近三分之一的美國用戶在使用TikTok。如今年2月該應用在提供給美國機構的宣傳資料中所說,它在美國擁有2650萬月活用戶,60%用戶年齡在16-24歲之間,平均每天會打開APP8次,平均每人共計浏覽時間爲46分鍾。
這種滲透程度,又怎麽可能不讓人忌憚?
後起之秀早就准備好了。
盡管在紮克伯格指責中國公司的那場聽證會上,貝佐斯和庫克的表達比較含蓄克制,但這並不代表,其他巨頭對短視頻沒有半點野心。
事實上,Google在2019年就動了短視頻的心思。華爾街日報指出,去年,Google和微博都對美國加州紅杉城的一家短視頻應用Firework産生了興趣,最終Google成爲贏家。
一位軟件工程師指出,Firework最大的價值在于他們推送視頻的方式也是采用機器學習和人工加權。但這個算法能力和TikTok相比,「孰高孰低不好定論」。
而之前受多方關注的短視頻應用Tangi,目前說它是TikTok的對手還爲時過早。Tangi屬于細分賽道的産品,專注美食、廚房等創意視頻,盤子不大但創意了得,這只能算作Google在短視頻內容方向的試探。
而在谷歌的構想裏,長短視頻的結合可能是大勢所趨。
2006年,谷歌用16.5億美元買下YouTube,這簡直是個再劃算不過的生意。如今,YouTube每月用戶超過19億人,早就是世界最大的長視頻平台。該平台爲Google母公司Alphabet創造了20%的廣告年收入。
今年9月,YouTube推出15秒短視頻應用YouTube Shorts,被大衆描述爲「TikTok絕對的抄襲者」。
上半年,一款能在橫屏和豎屏之間無縫切換的短視頻流媒體平台Quibi也高調亮相。創始人是eBay曾經的CEO惠特曼,和曾任華特迪士尼主席的傑弗裏。這個項目創下了北美這幾年以來的最高融資額,還沒上線就融到20億美金,但不到半年就流産了。
而在11月中旬,長期深耕長視頻領域的選手Netflix,也悄悄做起了短視頻。和國內的視頻産品競爭局面相似,各家已經悄然滲透了別家的後院,沒有誰的碉堡永遠無堅不摧。
在國外網友Matt Navarra發布的Twitter裏,我們看到Netflix正在測試一款名爲「Fast Laughs」的功能。它截取了Netflix節目中15秒到45秒的視頻片段來吸引用戶點擊。最近大火的原創劇《後翼棄兵》也在其中。
06
川普意外輸選舉,雙面TikTok命多舛
部分美國政治學者認爲,特朗普政府對TikTok的一系列強勢行爲,或許對可以用「他需要一個對中國更強硬的態度來贏得大選」,這一行爲動機來解釋。
在輸掉大選之後,關于TikTok的所有仿佛被特朗普遺忘,他甚至不介意TikTok上流行起他跳中老年迪斯科的魔性舞蹈,也不介意一段在白宮錄制、吐槽拜登的視頻在TikTok上廣泛傳播。
部分學者也從用戶需求和産品設計的層面,解釋了這款軟件在美國的流行。
阿拉巴馬大學數字媒體科技的一名助理教授Jessica Maddox認爲,15秒的時長限制某種程度上促成了TikTok的成功。
「當你要做60秒的視頻時,你每一秒都要看重,但是TikTok上只有15秒,片頭就會很吸引人」。Jessica Maddox指出這是大部分TikTok創作者會把最好的內容放在片頭的原因,所以自然就比其他平台的視頻更吸引人。
而很多美國用戶在意的「透明人」心理,也在TikTok上得到了滿足。即使你在這個軟件上沒有朋友,也沒有加入任何興趣小組或圈子,你可以浏覽有趣內容,甚至不需要點擊關注就可以像個隱形人一樣「視奸」他人。
行爲分析教授Raian Ali認爲,「不用點擊關注」這個方式,讓TikTok和Facebook、Twitter、Instagram等其他社交軟件形成了本質差別,因爲用戶沒有付出「關注」成本。
而當我們回頭來看,當這十年中來,以TikTok爲首的中國短視頻産品在北美從稍稍落後,到小幅領跑,乃至全面超車時,雙方之間的緊繃自然會蘊藏其中。競爭和搶跑,沖突和防禦,早就是全球化趨勢中所有玩家與生俱來的姿態。
「我們很難斷言沒有中國,美國的科技行業未來會是什麽樣子。」
一個又一個的主流互聯網平台都試圖抓住中國的用戶,這和中國的互聯網企業想要出海觸及美國用戶是同一個道理。無論是字節跳動失去美國,還是未來的美國産品失去中國,都沒有人是贏家。
本質而言,我們所處的世界本身就存在巨大的不確定性。
這種不確定在于,意外因素也會影響河流的走向。初代IT民工出海跌跌撞撞,最後在加州火車的一群孩子中找到靈感的起點;北美巨頭輪番上場阻擊,TikTok分毫未損,卻特朗普的突然插手中被熏得火燒火燎,反而兩面不是人了。
一個樸素的道理是,信息流娛樂産品的生命周期總是短暫的,而隨著5G、AR、VR的問世,人類在技術的道路上狂飙突進,諸如Google、Facebook這樣的巨頭既是參與者和推動者,也是被裹挾者。
這種不確定和裹挾,是任何産品、任何行業在前行道路上一定會面臨的困境。這也說明了,像TikTok這樣定位全球的産品,注定會命運多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