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5年7月的一個傍晚,時任國僑辦主任廖承志乘坐小汽車到了一棟破舊的民居前。
民居
下車後,他輕敲房門,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太太探出頭來。
“你們找誰呀?”
開門的老人名叫耿碧琰,是一名清潔工,她生活困難,掙的錢勉強夠滿足溫飽。
廖承志見到她,非常激動,拉住她的手問:“您丈夫的30億人民幣遺産,你還記得嗎?”
這話一出,直接把老人的子孫嚇了一跳。
家裏窮困潦倒,鍋都快揭不開了,哪裏來的30億?
廖承志
沒想到,老人卻一副寵辱不驚的模樣。
她歎了口氣,說:“唉,這都是孽啊。”
廖承志安慰道:“不必老想著過去,咱中國人的東西爲啥要便宜了日本人?國家會幫您把這筆錢拿回來,而且怎麽用也是您說了算,您只要配合一下就好。”
耿碧琰低聲說:“好吧,如果能給國家做些貢獻,那也算是給他贖罪了……”
那麽,身爲清潔工的老人爲何有那麽多錢?她說得“贖罪”又是什麽意思?
耿碧琰
趙家在日本留下遺産
這事兒還要從她年輕時說起。
耿碧琰從前並不叫耿碧琰,父母給她取名叫耿維馥,後來她又改名爲趙碧琰。
之所以改名,是因爲她在16歲那年遇到了一個男人。
耿維馥生于1900年,她在讀中學時有一姓趙的閨蜜,兩人關系非常好。
有一天,耿維馥見到了閨蜜的哥哥趙欣伯,看對方樣貌堂堂、談吐不凡,于是心生仰慕。
但她也知道,這段愛情不可能有結局,因爲趙欣伯已經是有婦之夫了。
趙欣伯妻子名叫王碧琰,是個大他6歲的青樓女子。在最困難的時候,是王碧琰幫助了趙欣伯,還出錢供他到日本留學,後來兩人結爲患難夫妻,十分恩愛。
耿維馥自知低人一等,只好將愛慕藏在心裏,但沒多久,她就有機會了。
1919年,王碧琰因病去世,趙欣伯悲痛萬分。
耿維馥趁機主動追求趙欣伯,趙欣伯猶豫再三,最終答應了這個小自己10歲的姑娘,但他同時提出了一個古怪的要求,那就是,如果想過日子的話,今後耿維馥要改名叫“趙碧琰”,相當于當他亡妻的接替人。
這個要求可以說非常過分了,有哪個女人願意做其他女人的影子呢?可一心求愛的耿維馥管不了這麽多,當即便同意了要求,改名趙碧琰。
結婚之後,趙碧琰跟著趙欣伯去了東京。
趙欣伯腦子很聰明,早在幾年前便取得了明治大學的法科學位,如今開始攻讀東京帝國大學的法學博士學位。
趙碧琰便在東京禦茶女子師範學校陪讀,兩人相親相愛,並于1925年育得一子,取名趙宗陽。
趙欣伯
或許是兒子的出生激勵了趙欣伯,他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以法學博士的身份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
滿身本領,心有遠志,到這裏爲止,趙欣伯真的算得上是青年才俊了,如果他能找一條正路發展,日後一定會有好前途。
可惜,他的人生方向徹底被留學期間在日本遇到的幾個人帶跑偏了。
原來,趙欣伯遇到了土肥原賢二和板恒征四郎等少壯派軍官,並和他們成爲了好朋友,在幾人的潛移默化下,趙欣伯逐漸成了漢奸,心裏只想著爲日本服務。
1926年回國後,趙欣伯受日本人的推薦,成了張作霖直屬的法律顧問,張作霖死後,他又在張學良的指示下成立了東北法學研究會。
隨著權勢逐漸增大,趙欣伯的野心也一步步膨脹。
張作霖
他在當時便是有名的親日派,但凡對日本利益有幫助的事情,他全盤支持。
“918事變”爆發後,他還擔任僞奉天市長,並積極籌辦“僞滿洲國”的事項,連僞滿的國號和首都都是他獻計制定的。
此後,他在日本人手下斷斷續續當了十多年的官,中間因涉嫌貪汙受賄被革職,但由于關系夠硬免于刑罰。
脫離官場後,他帶著一家老小到日本生活。
趙欣伯身居高位這麽多年,靠貪汙受賄得來的錢數不勝數,他拿著這些錢在日本過得好不痛快。
但因爲錢太多,也不好直接花光,而且又沒辦法帶回國內,所以,趙欣伯便對投資有了興趣。
而他投資的方式也簡單粗暴,那就是買黃金和房子,只要日本還在,這些東西就永遠有價值。
土肥原賢二
趙欣伯究竟買了多少房子呢?因爲年代久遠,具體數字已經無從查起了,不過根據少量信息可以知道,趙欣伯買了兩處豪宅用來居住,另在東京、銀座等地置辦了大量地皮。
由于趙欣伯離開日本時,曾把裝滿地契的箱子埋在了一間房子下面,而這個箱子後來在東京轟炸時損毀了,所以外界只知道他的土地大到離譜,但具體面積卻無從知曉。
據後來的中國新聞社報道,除去有爭議的部分,保守估計,這些地皮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價值約爲2萬億日元,折合人民幣30億。
1939年,趙欣伯重新接到委任,帶著家人回到中國,並把財産藏了起來,因爲對安全不放心,1943年時他又請律師鈴木彌之助掌管不動産。
趙欣伯本以爲過不了多久,日本就可以征服中國了,然後他再帶著家人回來逍遙,沒想到很快日本戰敗,這些財産也脫離了掌控。
新中國建立後,趙欣伯作爲漢奸被羁押在北京公安局中,但還沒來得及審判,他便因腦溢血先行離去了,隨著趙欣伯的死,他在日本的遺産也徹底斷了聯系。
1951年,趙碧琰把姓重新改回娘家,變成“耿碧琰”,之後與兒子趙宗陽相依爲命,日子過得也充實愉快。
漸漸地,她把過去的名媛生活埋在了心底,對那筆日本巨款也不存念想了。
趙欣伯
初上法庭,遭遇失敗
直到1965年,時任東京日僑辦副主任陳琨旺激動地找到廖承志,說一個名叫趙碧琰的中國人在日本有一筆遺産,通過打官司也許能追回。
廖承志笑了笑:“那能有多少啊,跨國打官司很費事的,說不能最後拿回來的還沒花的錢多。”
陳琨旺神秘兮兮地比了個三。
“三十萬日元?”
陳琨旺搖搖頭:“不,是三十億!而且不是日元,是人民幣!”
廖承志大吃一驚,當即表示:“這是中國人的東西,不論如何也要拿回來。”
耿碧琰
他很快找到趙碧琰,希望趙碧琰能出庭作證,以死者妻子的身份接受遺産。
趙碧琰感歎地說:“我和欣伯罪孽深重,如今國家不光不嫌棄我,還給我工作和住所,我一定全力配合拿回遺産,就算是贖罪了。”
爲了還原當年的身份,“耿碧琰”重新改名“趙碧琰”,准備到日本打官司,然而意外出現了。
負責管理遺産的律師鈴木彌之助因爲貪戀錢財,居然僞造了遺囑,說遺産是自己的!
這導致案子一拖就是十幾年,一直到1973年鈴木死亡,案件才被重新審理。
出庭前,廖承志把趙碧琰叫到一邊,對她說:“這筆錢無主多年,曾被很多人觊觎,你在法庭上要據理力爭,不要害怕。”
原來,由于趙欣伯身亡,中日又斷交多年,很多人覺得主人不在了,就都想把這筆錢據爲己有。
上世紀60年代以來,日本、台灣、香港等地的詐騙分子接連出現,共有十多人冒充趙碧琰或她的兒子趙宗陽,想領走遺産,甚至有一個人在得知趙宗陽眼睛有殘疾後,忍痛用剜刀剖掉自己一只眼,試圖騙過法官。
此外,這些假貨之間也多有爭端,一批人自相殘殺,要在真假上爭個你死我活,連日本派往香港調查的人都死于他們之手。
趙碧琰出庭後,發現場上居然還有四個冒充自己的女人,她們分別來自香港、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這幾個人都妝容華麗,衣著得體,顯然是想營造“趙碧琰”貴婦的形象,相比之下,真正的趙碧琰頭發花白,衣服也破舊不堪,在氣質上就低人一等。
趙欣伯
法官爲了確認真相,接連問了許多問題,例如問趙宗陽的另一個名字是什麽?她們不約而同地回答:趙重光,意思是重見光明,回答都很正確
然而當法官問趙欣伯的情況時,趙碧琰或許是爲了遮醜吧,總是吞吞吐吐,有時還會故意做出錯誤的回答。
例如在“趙欣伯是否被國民黨逮捕”一問上,趙碧琰斬釘截鐵地說:“從來沒有。”聽到這大相徑庭的回答,法官也連連搖頭,因爲根據法院收集的資料,趙欣伯曾被國民黨逮捕,
最終,趙碧琰由于疑點重重,未能如願拿回遺産,不過好在其他幾個女人也露出了破綻,這筆遺産仍然處于待定狀態。
幾經周折,成功追回遺産
趙碧琰回國後,這筆錢的歸屬再次變得撲朔迷離,這時,資深律師傅志人出現了。
傅志人是新中國法院第一批審判員,擁有豐富的法律經驗,1979年北京律協恢複後,勞苦功高的他出任副會長。
他在接案後,先是細致梳理了案情,最後指出:“要想辦成,關鍵在于構建一條完整的證據鏈,讓日本法官承認趙碧琰是趙欣伯的妻子。”
但傅志人也承認,話說起來簡單,要想證明談何容易?首先時間上就不允許。
一方面,趙碧琰已經快八十歲了,身體禁不住長途跋涉,而且她一旦發生意外,那這個案子就更不好辦了,另一方面,假冒身份的人絡繹不絕,這件事不能再耽擱了,一旦出現某個掌握信息的騙子,極有可能提前把錢領走。
傅志人和趙碧琰母子交談
傅志人了解到,趙碧琰年輕的時候同許多國內的名人都有交情,他詳細統計了趙碧琰的朋友名單,然後依次確認他們的存活情況。
終于,他找到了末代皇帝溥儀的妹妹金蕊秀,金蕊秀見到趙碧琰後,激動地抱住了她,這個畫面被記者捕捉下來。
事後金蕊秀還寫了一封信,證明這就是真正的趙碧琰,信和照片被一起發到報紙上,趙碧琰的身份終于被外界所知。
傅志人又輾轉多地,收集了19位證人的證言,這些證據組成了完整的證據鏈,足以證明趙碧琰的身份了。
一切准備就緒後,趙宗陽代替母親,和傅志人一起前往日本。
法官在看完證據後,表示認可趙碧琰的身份,但還有一個問題,如何證明面前這個趙宗陽真的是趙碧琰的兒子呢?
趙宗陽只好回到當年讀過的神奈川小學,通過學校的聯系方式找到了當年的老師市川一郎,年邁的市川先生帶著一群學生爲趙宗陽作證,趙宗陽的身份這才被認可。
事到如今,這筆巨額遺産案終于水落石出了,根據1984年9月7日東京法院的裁判,遺産的所有權回到了趙碧琰名下。
趙碧琰拿到遺産後非常激動,她在病床上哭著說:“感謝國家的幫助,憑我自己是肯定拿不回錢的,我和兒子都想好了,這些錢對我們無用,不如交給國家搞建設吧!”
根據趙碧琰的意思,這筆30億的錢要分成4份。
先拿出一部分,用來支付這些年打官司的費用。
從剩下的錢裏抽出80%送給國僑辦,感謝他們在這些年做出的努力。
然後再從余下的6億裏取出80%捐給東京華僑總會,用來幫助在東京打拼的中國僑民。
剩下的1.2億留給子孫後代。
政府對趙碧琰的大公無私表示嘉獎,之後也沒有虧待趙碧琰。
在趙碧琰的余生裏,一直被安排住在中日友好醫院的加護病房裏,享受高幹待遇,直到1989年6月,她在家人的陪伴下安然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