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生有自己的世界,讓他們接觸不同生活層面很重要。未來他們如果成爲領袖、政策制定人,會記得碰過跟他們不一樣的大叔、客工,了解民生。”
2004年印度洋大海嘯,在本地協調援助工作時,認識了參與同個救災工作的商人董鑫榮。兩人一次閑聊時,提到了客工。“我們像突然被點醒了,發現客工這個缺口。”他指出,雖然當時也在幫牙醫朋友,卻沒看出客工其實是個長久存在的“隱性課題”。
“我們服務人群,習慣施,但當他們要施予時,我們也必須學會謙卑地接受。”
爲了答謝康侍,尹先生要把所獲得的部分賠償金捐出來表心意。
冠病暴發後,新加坡人較留意到客工問題,也知道客工援助組織“康侍”的存在。吳偉良醫生(左)與商人朋友董鑫榮,數年前在一個活動上分享共同設立康侍的經過。(康侍提供)
吳偉良贊好吃,笑說常吃居民和前居民送的芋頭糕、筍粿。
“如果你習慣分享,你就知道如何分享。”
當他說要當全科醫生時,同學還問他,是不是考試不及格?因爲在那時只有成績達不到指標,才會去當全科醫生。
別給組織留下“長長的影子”
尹先生說:“吳醫生,如果你不收下禮物,就不是我的弟兄。這幾個月來跟康侍結下的情誼,你覺得,我不是個有能力可以給的人?”
這位草根的全科醫生,爲何選擇在冠病疫情期間“急流勇退”?
吳偉良真正接觸到客工,得從20多年前說起。約在2000年,他碰到爲客工提供無償服務的牙醫朋友後,自告奮勇要介紹醫生朋友和學生給他,助他一臂之力,而自己也成爲義工。“當時,我沒想太多,就只是去服務。”
吳偉良描述說:“我爲尹先生感到憤慨,可憐他到本地賺吃,卻喪失了聽力。我更氣自己,因爲照顧的對象,居然要給我們錢。”
吳偉良說,他已步入人生的秋季,希望能制造更多包容空間,也有更多時間督導他人,尤其是千禧一代和Z世代。
這名海格男校優異生,進入萊佛士書院,畢業後到新加坡國立大學念醫科,也是班上第一名全科醫生。
他說,康侍吸引許多學生加入義工行列,關鍵在于接觸面廣泛,以及結下的情誼。
外號“沒沖涼”的老店家傅湘水,妙語如珠,逗得吳偉良醫生哈哈大笑。(蕭紫薇攝)
“但我希望新加坡人能持續關注那些影響深遠、卻不爲人知的課題。要有憐憫之心,清楚周遭的事,而不只是在危機時刻。”
居民關系如朋友 以自身聯絡網提供幫助
走到“固哥21熟食中心”,“日饕福潮州豬雜湯”攤主林愈發(63歲)看到吳偉良,一臉欣喜說,哇,Dr Goh,今天帶三個女保镖來啊!吳偉良用潮州話問:你的腳ok了嗎?
演示完畢,哈哈大笑說:他們真的很可愛!
“大學該念什麽啦,甚至婚事,一些叫我跟他們的孩子談,看考完O水准或理工學院該往哪發展。我介紹他們基金會,讓他們申請獎學金。用我的聯絡網,幫一點小忙。有些孩子來自破碎家庭,真的很不容易。”
如今,有更多人知道康侍的存在,特別是在冠病暴發後,讓他很受鼓舞。康侍設立約八年後,發現慢性病的治療是客工的長期需要,也發現須研究客工相關的法律課題,“這些都不是一夜間産生的問題,我們都還在學習”。吳偉良和康侍曾共同獲頒2017年《海峽時報》“新加坡年度人物”殊榮。
吳偉良說,有病人帶一塊錢的豆花水請他,他道謝後喝下,他們反說謝謝,“謝謝你看得起我,其他人不接受。”
“剛才走了一下,覺得如何?社區凝聚力很強,好玩,對嗎?”
1979年,20歲的林愈發在那兒開檔,一晃43年了。對吳偉良的樂善好施,他贊不絕口。
他積極參與多國的救災工作,包括印度奧裏薩邦(Odisha)風災、土耳其地震,以及印度尼西亞海嘯等。
診所靠近牛車水,附近有不少租賃組屋,爲他開啓服務貧困社群的一道門。在那裏一待,也將近34年了。
1995年,他跟朋友到蒙古做人道救援工作,另一世界迥然不同的艱苦生活讓他頓悟,徹底改變,放棄了奢侈生活。
客工援助組織“康侍”創辦人之一吳偉良醫生,前年8月底卸下主席職務,以顧問身份退居幕後。
但他最清楚自己的能力,自認是“通才”(generalist),不鑽牛角尖,有創意,看懂大局。
眼前的鄰家醫生,其實也一樣可愛。
診所附近的店家或攤販,也常請他吃。“我不能總拒絕,像‘沒沖涼’,我偶爾會喝他招待的飲料。我們的接受對他們來說是一種肯定。”
走到“傅金山”雜貨店,吳偉良用福建話大聲喊道:bo zhang zui(沒沖涼),好嗎?我帶朋友來。
他是新加坡國立大學醫學院的新生導師(house mentor),通過飯局等關懷活動,協助一組醫學生融入醫學院。與此同時,吳偉良也帶領一些醫學生,到附近鄰裏走動,讓他們深入民間。
他們從泉州來,住如切店屋的一個小房間。戰爭爆發後,從商的富裕同鄉,讓貧困的外公外婆和其他同鄉,住他大房子內的車房。
另一創辦人董鑫榮在康侍設立七八年後離開。吳偉良原本計劃在2020年2月退出,後來因爲冠病疫情而留下。
“像其他非政府組織一樣,我們發現有限的資源無法應付每個人的需求,必須專注做好原先的那塊。”
吳偉良也是全國志願服務與慈善中心(NVPC)董事會成員。他目前每周三天看診,其余時間忙“課外活動”,包括協調人道支援工作,督導本區域年輕領袖和義工。
要到對面的惹蘭固哥(Jalan Kukop)嗎?順便看看居民的生活。
這番話,如當頭棒喝,讓吳偉良反省。“尹先生固有的尊嚴,在我收下他的禮物後展現了出來。接受也是門藝術,施予的同時也需要懂得接受,禮尚往來。”
他認爲,過去人們習慣分享,或許因爲來自大家庭,懂得與兄弟姐妹分享的緣故。現在小家庭居多,孩子就一兩個,變得以自我爲中心。
此外,他也和包括紅十字會、世界宣明會等非政府組織(NGO),建立強大的聯絡網。
獎項旨在表揚以無私行動克服重重困難,讓新加坡在國際享有名聲或打造更美好社會的人。
客工老遠來“賺吃”,工傷後卻把部分賠償捐給康侍,讓習慣“施”的吳偉良學習“受”之藝術,更懂得兼顧客工尊嚴。
吳偉良說,他已過了60歲,要做的是盡量給予他人空間。“別人成功,也是種成功。我也鼓勵在不同機構的朋友,爲自己尋找新的‘季節’,把空間讓給別人。長久不放手,會扼殺自己和組織的成長。”
回到診所,記者拿出八旬老媽做的芋頭糕,給吳偉良和康侍公關當晚餐。
吳偉良不願透露捐款額,只說跟尹先生的工資相比,是大筆錢。
日治時期,外祖父母“蝸居”有錢人家的車房的故事,讓吳偉良深受啓發。
他說,可向居民學習的地方很多,比如待人處事的氣度。吳醫生見多識廣,居民連醫藥以外的大小事,都跑來請教他這個“村長”。
他于是跨過一條街,走進雙位數巷口——性服務者工作據點和客工住所。吳偉良走入弱勢社群,跟皮條客做朋友,後者介紹他許多客工和性服務者。他曾在中學職業研討會分享說,客工若不跨過一條街,就不知診所的存在。這道理就如“跨出一小步,我們就能看見不一樣的世界!”
他用兩手互握,闡述老居民如何牽著他的手,用潮州話說:“noi gun(醫生),你好嗎?你要照顧,有Covid。醫生破病(生病),我沒醫生醫啊!”
林愈發說,他是吳偉良的病人,“幾十年咧!從他一開診所,我們就認識。他是個好醫生,同時也是我的老顧客。”
“居民擁有的不多,卻願意跟我分享。能服務他們是種喜樂,我沒當他們是病人,而是朋友。”
小時常生病、常看醫生的吳偉良,感覺醫生像家族朋友多一些,從小立志當全科醫生。
隔一條街 就是另一個世界
病人送的“仁心仁術”匾額,高挂“萬豪登醫務中心”裏。(蕭紫薇攝)
客工第一筆捐款 讓他和“康侍”學會謙卑
他大贊對方醫術高明,誇張地說孩子只喝“一格藥水就痊愈”。多年前,吳醫生勸他不要喝酒,他很聽話,不喝了,“省錢、省痛”。
以基督教價值觀設立的康侍,如今也提供心理健康、牙科、熱線輔導等服務,甚至爲客工車資卡、手機添值等。
兩人都相信,創辦者往往會在組織留下“長長的影子”;唯有離開,組織才能繼續成長。“前年8月能夠順利交棒,讓我非常高興。冠病疫情暴發後,整個團隊表現出色,把康侍帶到另一階段,在我意料之外。”
“有個錫安路炒粿條小販,我幫了他兒子,他也帶吃的給我。他們買來,我就除下口罩跟他們一起吃,他們也樂在其中。”
2006年,他在董鑫榮和一群醫生朋友協助下,在芽籠23巷逢星期六下午爲客工看病,問診費五元。原以爲這樣的收費病人一定絡繹不絕,不料卻門可羅雀。
難能可貴的是,有錢同鄉的恩惠還超越一代人。吳偉良的父母結婚時,他讓這對新婚夫婦免費住在他其中一個房子,長達五六年,好讓小兩口存錢買房。在吳偉良的記憶中,常有“問題孩童”借住他家,因爲媽媽也延續同鄉樂善好施的精神。
過去接受媒體訪問時,他曾透露有段迷失彷徨的過去,當時追求物質生活,包括買瑪莎拉蒂、成爲新加坡島嶼俱樂部會員。
“當時人們很多東西都共用,充滿甘榜精神。如今世界競爭越來越激烈,我們變得更個人主義,忘記如何分享資源,漸漸失去這樣的甘榜精神。”
他說,疫情期間大家無法出門,更常使用社交媒體,留意到客工問題的人也多了。
“又免給我罵,對嗎?”吳醫生接話,笑說。看著居民與吳偉良的互動,那種默契、情感,不言而喻。
傅湘水說,他自1967年經營雜貨店,住雜貨店樓上。過去30多年,一家五口都給吳醫生照顧。
也曾迷失彷徨過
診所茶幾上,放了一份《聯合早報》。他說,診所開業至今,早報訂閱沒間斷,因爲病人都講華語,他也用方言跟病人溝通。
“他們也分享才能、語文技能,比如充當通譯員。再累,也來當義工。這不就是分享?爲何我們不向他們學習?”
吳偉良醫生爲客工看病。(康侍提供)
他認爲新加坡的教育制度、社會文化必須改變,須積極、特意地培育這方面的價值觀。他舉客工爲例說,客工有分享文化,雖無財力,卻願意買小禮物給義工。
步入人生“秋季”
2021年,康侍服務近12萬名客工,提供超過8000次物理治療、醫療和牙科問診,爲1900名客工提供熱線輔導等。目前,康侍的義工共約700名,超過55%是醫療人員(包括約130名醫生和牙醫)。
承傳先輩大度大量
話音一落,霎時溫馨四溢。老店主傅湘水(69歲)開玩笑說,一次他到診所,助理喊Poh Siang Chwee時稍微“走音”,惹得在場病人哈哈大笑,名字從此敲定。
吳偉良當下回拒尹先生,表明賠償是給他和家人的,而且也沒多少,“你怎能給我們錢?”
吳偉良單身,有一弟兩妹,父母都是中學教師,父親後來轉當軍人。
吳偉良個性隨和,笑聲具感染力。交談間,不時抛出Singlish(新加坡式英語)。高1.83米的他,盡管經常被許多病人“餵食”,卻還顯得“苗條”。
吳偉良說,設立康侍時,純粹要讓客工得到醫療照顧,深入接觸客工後,其他問題如經濟困境接踵而來,發現並不那麽簡單。
“還是老樣子。操勞,沒辦法,站太久了。”
他說,不論是醫生或司機或無業,我們都能在某方面貢獻社會。“從這些居民身上學習,真覺得被他們愛護和照顧還多一些。”
2009年左右,尹姓中國客工工作時出意外,兩耳永久受損,沮喪萬分。康侍義工帶他看耳鼻喉專科醫生,有人捐了助聽器給他。
“時代快速改變,我們有時忘了停下來好好思考反省。如果能重新探索分享,或許可找回祖輩留傳的分享精神。”
本期《人物面對面》,吳偉良暢談客工、家人和病人帶給他的感動和學習過程。
傍晚六時半,攝影同事在振瑞路萬豪登大廈(Manhattan House)的診所裏外拍了一輪,吳偉良醫生(62歲)問道。邊走邊聊,談到屋齡已過半百的大廈,數年前開展的集體出售計劃。他說,多數人都簽了,若集體出售成功,他考慮在附近租個地方繼續行醫。“這裏的居民,最讓我放不下。”
1985年,他正式穿上白袍,到了1988年,靠著父母和自己的積蓄,向同行買下振瑞路的“萬豪登醫務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