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 photo/圖)
2021年1月18日,演藝明星鄭爽的前男友張恒在微博上發文稱,他在過去的一年中一直在照顧滯留美國的兩個孩子,並公布了孩子的照片。由此,他與鄭爽的代孕棄養風波曝光。
“鄭爽是我們服務過的人品最差的客戶,沒有之一。”美國“西海岸生殖中心”在接受《法人》雜志等媒體采訪時,創始人梁波公開指責鄭爽,“兩個孩子都一歲多了,她到現在還欠著我們6.8萬美元的服務費沒給,昨天(1月20日)我們通話,她居然要求我們機構來撫養這兩個孩子。”
棄養、剝削與人口販賣
“西海岸生殖中心”自稱是鄭爽與張恒委托的代孕機構。公開資料顯示,該中心英文全稱爲Western Fertility Institute,簡稱WFI,坐落在美國西海岸中心城市洛杉矶,客戶遍及全球二十多個國家和地區。
據《法人》雜志引述梁波的話,2018年秋天,鄭爽、張恒與“西海岸生殖中心”簽訂合同,選擇了16.8萬美元的“隨機生男女孩”套餐。兩個孩子出生後,鄭爽、張恒只支付了10萬美元,6.8萬美元的尾款一直沒有支付。
來自美國的出生記錄顯示,2019年12月和2020年1月,兩個孩子分別出生在美國科羅拉多州和內華達州,孩子的父母英文名與鄭爽和張恒的漢語拼寫相同。
“鄭爽找到我們,她提出兩點。第一,將會補齊6.8萬美元的尾款。第二,每個月給我們機構打上3萬元人民幣,孩子她不認也不想要,更不要孩子回到中國。”梁波透露了與鄭爽的溝通情況。
當得知代孕授精成功的消息,鄭爽和張恒一度高興地給“西海岸生殖中心”工作人員發紅包。七個多月後,鄭爽卻又提出終止妊娠的要求。
但爲時已晚。盡管“西海岸生殖中心”注冊地加利福尼亞州允許墮胎,但該州法律規定妊娠超過五個月後不允許墮胎,除非發育異常或患有嚴重的疾病,並得到指定醫療機構的認定。
梁波稱,兩個孩子健康出生後,身份不能確定,既不能在美國落戶,也不被當地政府允許出境。
2021年1月23日,張恒委托律師就代孕機構“西海岸生殖中心”的“棄養”等說法發表聲明稱,“純屬無中生有、憑空捏造”。
多年來,棄養、剝削與人口販賣等亂象不斷,已經讓商業性代孕(Surrogacy)服務成爲一個臭名昭著的産業。2014年9月,一名泰國曼谷“代孕母親”爲一對澳大利亞夫婦生下一對雙胞胎。但是,後者只將一名健康的嬰兒帶回澳大利亞,卻將另一名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孩子留了下來。
曼谷法院判決稱,這名嬰兒並未遭到遺棄,但其生父有性侵兒童的案底,外界普遍擔憂代孕所生兒童的生存環境。2018年2月,曼谷一家法院審理了一宗極具爭議的撫養權案件,一名爲重田光時的日本男子雇傭泰國代孕女子生下了13個孩子,一度引發泰國警方“人口販賣”的懷疑和調查。
代孕母親的生存境況也令人擔憂。在泰國,一些身體健康、經濟社會地位弱勢的女性,往往會成爲代孕公司的主要招募對象。不少代孕公司有黑社會背景,如果代孕母親不遵守公司嚴苛的規定,或者出現流産、生育不健康嬰兒等,這些代孕公司通常會拒絕支付報酬。
2017年,一名中國女子花費45萬元人民幣,通過武漢一家代孕中介公司在柬埔寨找到一名代孕母親。但是,所生孩子患有腦萎縮、腦積水。
該女子指責中介公司沒有做好監管,並指責柬埔寨代孕女子生活艱苦、醫療機構落後,才導致嬰兒出現嚴重的健康問題。據英國廣播公司(BBC)報道,盡管合同中約定代孕女子有營養餐、新鮮水果、定期産檢等待遇,但實際上卻“連床也沒有”,睡覺要“打地鋪”。
代孕給代孕婦女帶來健康風險,甚至永久失去正常懷孕生育的能力。但是,不少貧窮的婦女依舊難以抵擋金錢的誘惑。在柬埔寨,一次代孕至少可以獲得1萬美元,相當于該國平均年薪的10倍以上。
“實際上只有三分之一或四分之一的錢會進入代孕媽媽的口袋。機構拿走了大多數。”在《代孕規制的法律問題研究》一書中,上海市法學會生命法研究會副會長、上海政法學院教授劉長秋堅定地反對代孕合法化。
“生育商業化”的倫理與法律困境
在代孕過程中,委托代孕過程又被稱爲“下單”,終止合作則稱爲“退單”。在跨國商業代孕項目中,貧窮的代孕母親受到脅迫和剝削,她們的子宮以及做培育的嬰兒已經商品化。
“通過取得代孕報酬,能夠改善代孕母親自己和家庭的生活水平,但還是帶來很多倫理問題,需要政府監管和法律完善。”印度古吉拉特邦Sat Kaival 醫院生殖醫學研究所人工授精生育專家納亞娜·帕特爾(Nayana Patel)撰文稱。
把代孕女性當作生育工具、將所生嬰兒作爲商品對待,代孕不僅引發道德倫理危機,這種“跨國醫療旅遊”還催生了父母認定和國籍歸屬等法律難題。
美國“寶寶M”(Melissa Stern)訴訟案,被認爲是代孕史上具有標志意義的司法案例。1985年2月,出身社會底層的27歲婦女瑪麗·懷特海德(Mary Whitehead)看到廣告後,與諾爾·基恩不育中心簽署了代孕協議,由代母(瑪麗)卵子與委托父親(威廉)精子體外授精形成胚胎再植入代母的子宮。
三方合同上還特別約定:瑪麗生完孩子後,必須把孩子交給“親生父母”威廉夫婦撫養。
孩子出生後,“代孕母親”瑪麗卻悄悄地將她帶回家藏了起來。1986年7月,威廉夫婦雇傭私家偵探找到孩子的下落,並將瑪麗告上法庭。
人類曆史上第一例因“代孕”而産生的法律糾紛開審。1987年3月,新澤西州一家法院作出裁決:雙方簽署的“代孕契約有效”,“代孕母親”瑪麗必須將孩子交還威廉夫婦。但法院允許在“隱蔽的嚴格監控的環境下”,瑪麗每個星期可有兩個小時的探視時間。
“代孕母親”瑪麗並不服輸,她繼續上訴打官司。
“不得強迫一個健康的母親放棄嬰兒。”1988年2月,新澤西州最高法作出二審判決:代孕母親瑪麗·懷特海德與孩子有血緣關系,代孕違背公共政策,代孕合同無效,恢複了瑪麗作爲母親的權利,取消威廉夫婦對孩子的撫養權。
新澤西最高法院的裁定實質是,血緣關系、妊娠過程要勝過已簽訂合同的契約精神。“寶寶M”訴訟案帶來的法律與倫理爭議至今不休:血緣關系只是“血液關系”“子宮權力”?提供精卵的“基因權力”又該得到怎樣的保障?
美國“寶寶M”撫養權判決後,更多代孕中介放棄“傳統代孕”轉向“妊娠代孕”,不再使用代孕母親的卵子。一些代孕中介還安排代孕母親到新澤西州之外的州進行分娩,以回避相關法律障礙。
美國各州對代孕的規定截然不同,或完全禁止,或有條件允許。在國際層面上,不論棄養還是爭奪,輔助生殖技術帶來的父母認定和國籍認定糾紛依舊不斷。
2008年,一名爲曼姬(Manji)的女嬰在印度出生後,一直沒有國籍:在她出生前,曼姬的日本籍委托代孕夫婦離婚,女方拒絕撫養曼姬;盡管男方雖然願意撫養,但印度法律規定孩子的國籍隨母親。
印度最高法院裁決,日本大使館以人道主義原則爲曼姬發放入境簽證。又幾經曲折,曼姬最終獲得日本國籍。
當前,一些國家將“代母”視爲嬰兒的合法母親,還有一些國家則將“認可並購買服務的人”(commissioning parents)認定爲合法父母。這種法律層面的差異導致代孕嬰兒可能成爲無國籍人士。
從實驗室走向龐大的商業市場
商業化的代孕帶來的法律困境和倫理沖突,已引起國際社會的廣泛爭議。過去二十多年裏,代孕市場仍像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聯合國的一項統計顯示,2012年,全球代孕行業總産值超過60億美元。美國印第安納大學法學院教授撰文說,聯合國海牙會議調查發現68個國家存在大規模代孕市場;從針對5個主要跨國代孕中介機構的調查來看,跨國代孕市場在2006年至2010年的5年裏增長了1000倍。
“當‘代孕’成爲新聞頭條時,它通常給人厭惡、消極的印象。”澳大利亞律師莎拉·傑佛德(Sarah Jefford)爲代孕行業提供法律咨詢幫助多年。在她看來,代孕爲不育的家庭帶來幸福,因此不應該受到汙名化。
根據世界衛生組織(WHO)的統計,全球大約有4850萬對夫婦在未來五年後無法生育。在廣大發展中國家,平均每4對夫婦中就有1對曾受到不育症的困擾。
一名不願透露姓名的美國代孕公司運營者說,她的主要客戶是不孕不育患者家庭,大約占70%,其余爲同性戀等客戶。代孕爲渴望孩子的家庭和群體帶來欣喜,也爲剝削弱勢群體和道德爭議打開了大門。
天主教、伊斯蘭教等都認爲代孕極其不道德,不符合宗教和曆史傳統。但一些代孕的支持者爭辯認爲,“借腹生子”也是一個古老的概念。有文字記載的代孕可追溯到《聖經·創世紀》,亞伯拉罕的妻子撒拉無子嗣,她求助于侍女夏甲(Hagar)代孕。
在《美索不達米亞早期的社會與經濟》(Early Mesopotamia Society and Economy at the Dawn of History)一書中,曆史學者珀斯蓋特(J.N. Postgate)也考證說,古巴比倫的法律規則和社會習俗都允許代孕,一些已婚不育的女性擔憂被丈夫抛棄,通常會命令女仆代孕。
借腹生子古已有之,但現代意義上的商業代孕只不過幾十年的曆史。1944年,哈佛醫學院教授約翰·洛克(John Rock)成功進行了首例人類胚胎體外授精試驗。
1978年,全球首例“試管嬰兒”路易絲·布朗(Louise Brown)在英國出生。直到1985年,美國首例妊娠代孕取得成功,“試管嬰兒”由此從實驗室走向龐大的商業市場。
當前,中國禁止任何形式的代孕行爲,2001年8月實施的《人類輔助生殖技術管理辦法》第3條規定,禁止以任何形式買賣配子、合子、胚胎。醫療機構和醫務人員不得實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術。
代孕和棄養更被認爲違背社會公德。2017年,《人民日報》的一項調查顯示,在七千多名受訪者中,有81.5%的人不支持代孕,有5.5%的人不支持也不反對,而支持者只占13%。
在中國,代孕仍有一個龐大的地下市場需求。一些經濟條件優越的家庭和單身女性紛紛赴外尋求代孕。英國廣播公司(BBC)援引“美國加州生殖中心”(Fertility & Surgical Associates of California)首席運營官郭雯雯的話,每年大約有25名中國女性到該中心進行凍卵。畢竟凍卵價格高昂,有條件進行凍卵療程的客戶只占少數。
從“美國加州生殖中心”等多家醫療機構的電話報價來看,僅凍卵費用至少要花費兩萬美元,不含赴美機票和食宿費用。泰國、柬埔寨和中國台灣地區相對便宜,但更多人似乎更相信美國醫療機構的水平。
全球共同遵守的代孕規則遙遙無期
當前,各國對代孕實行不同的政策。據筆者初步統計,日本、法國、德國、西班牙、意大利、新加坡等國明確禁止代孕,卻對海外入境代孕“網開一面”,允許代孕出生的嬰兒根據與父親的血緣關系確立親權。
恰恰相反,白俄羅斯、亞美尼亞等國承認代孕合法,但只有本國公民或持有該國居留的外國公民才可以合法代孕;英國、荷蘭、比利時等國也允許代孕,承認代孕母親爲孩子的法定母親,但禁止向代孕母親支付報酬,即不允許商業性質的代孕。
越來越多的國家收緊了代孕政策。2021年1月20日,俄羅斯國家杜馬審議了一項法案草案,尋求禁止外國人和未婚俄羅斯人代孕。如果該法案通過,只有醫學原因無法生育子女的已婚夫婦才能使用代孕服務。
在英國,代孕往往被視爲一名女性贈予另一名女性的“禮物”,被視爲“利他主義”。但是,英國議會法律委員會最近的一項聲明稱,“我們希望英國法律改革的成功之一,就是減少跨國代孕現象。”
2002年,印度一度開放跨國代孕,短暫地成爲“代孕大國”。四年後,印度《代孕(管理)條例草案》生效,嚴格限制和規範代孕行爲。泰國2015年通過新法案,嚴格限制國內的代孕,只允許爲泰國夫婦提供代孕服務,嚴格地禁止商業代孕。
一度蓬勃的泰國代孕業,漸漸遷移到老撾、柬埔寨等周邊國家。2016年,柬埔寨也開始立法限制代孕。
一個代孕熱點目的國被新政限制後,很快就會被另一個國家的“代孕經濟”取而代之,這被稱爲“生育旅遊”“生育流亡”。
當前,烏克蘭是最熱門的代孕目的地之一,被英國廣播公司(BBC)稱爲“網上嬰兒商店”。據《南華早報》報道,每年大約有2500至3000名代孕嬰兒在烏克蘭出生,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客戶來自中國。
烏克蘭的代孕價格大約3萬美元左右,只是美國代孕價格的四分之一。但是,烏克蘭代孕母親通常只能拿走1萬美金。
“很多時候,我們很難拿到應該得到的錢。”在接受英國廣播公司(BBC)采訪時,烏克蘭代孕婦女奧爾加·科蘇諾娃(Olga Korsunova)說。
27歲的科蘇諾娃已經四次代孕。之前,她的理想是成爲一名醫生。2014年俄烏戰爭後,科蘇諾娃逃離烏克蘭東部,窮困潦倒後只能成爲一名“代孕人”。
一些黑惡勢力和腐敗官員控制著烏克蘭的代孕産業。烏克蘭律師謝爾蓋·安東諾夫(Sergiy Antonov)說,當地政府對代孕行業監管不力,“到處都是虐待和腐敗”。
繼烏克蘭加大對代孕行業的管控之後,墨西哥、肯尼亞、尼日利亞等又成爲新的代孕目的地。近年來,國際組織“海牙國際私法會議”(HCCH)多次探討制定統一的國際准則來規範跨國代孕行爲。
但是,英國劍橋大學法律專家克萊爾·芬頓-格林(Claire Fenton-Glynn)撰文說,由于各國曆史、文化和價值觀迥然不同,各國關于代孕的立法甚至大相徑庭,導致全球共同遵守的代孕規則遙遙無期。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馮求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