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電氣道、英皇道、水星街、木星街、油街、大強街、蚬殼街……方圓不過五裏，我在香港北角渡過了五天。
每一條街道都有一位詩人，北角是屬于也斯的。
上世紀七十年代，也斯寫過一首出了名的《中午在鲗魚湧》：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中午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
我看見生果檔上鮮紅色的櫻桃
嗅到煙草公司的煙草味
門前工人們穿著藍色上衣
一群人圍在食檔邊
一個孩子用堿水草綁著一只蟹
帶它上街
我看見人們在趕路
在殡儀館對面
花檔的人在剪花
……
有時我走到山邊看石
學習像石一般堅硬
生活是連綿的敲擊
太多阻擋 太多粉碎
而我總是一塊不稱職的石
有時想軟化
有時奢想飛翔
也斯的北角是這樣子的，
最典型的街道是春秧街。
這裏以上海、福建移民居多。
2.
鲗魚湧在北角的東邊，快40年過去了，也斯的北角還是那樣，而生活真的變成了連綿的敲擊，借由鍵盤實現了難辨真假的阻擋與粉碎。
時代突飛猛進，北角（香港）老了。
每晚在北角附近暴走。
從大強街一路走至香港大球場再至銅鑼灣，店慶前的SOGO百貨，呈現內地二線城市國營商場生態，品牌雜亂堆積，女裝看似通通如韓版爆款，Clarks、Camper款式老舊，六樓玩具櫃台擠一堆國産動漫周邊……
空一雙手出來，在對面希慎廣場直上誠品，《余英時回憶錄》並未上架。以前做文藝女青年，虛榮到覺得買一本貴價豎排港版書才算有品，如今以家庭主婦眼光來看，書價也未免太貴了些……包括那些周邊，吃的喝的抹臉的香氛的，無端覺得虛張聲勢不過裹一層包裝紙專等水魚上鈎。
最後買一包“仙楂美人果”了事，據說是山楂、黑糖攪拌了薏仁在一起，幫助消化用的。
默默從希慎再次暴走回大強街，香港大球場與對面中央圖書館均燈火通明，叮叮車川流不息，一路吃了6顆美人果。
就是這袋。某寶有代購，
誠品賣68港幣一袋。
味道蠻好，
介乎食品與藥品之間的一種味道。
3.
從大強街一路走至英皇道商務印書館。某家素食館外賣檔只余一點素燒鵝，某中年婦女正在數紙鈔包圓最後那一點。
北角某個街角，紅綠燈上站著鴿子，
叽叽咕咕，襯得鬧市逾靜。
阿朱推薦印書館斜對面小巷子裏的古月骨肉茶，不見了，左右找不到，只能接受已經不見了的事實，到底還是不知道冰梅橄榄汁的味道是什麽而新加坡口味骨肉茶又淡成什麽樣子。
某大廈門口，一位足底赤黑的嫲嬷吃力地挪動身體，身邊卷成一堆的大概是她所有的家當，回來時見她捧一碗炒飯埋頭大吃，大約是哪位好心人給的？
兩天後的某一晚，我又在大強街附近見到了她，腰與地面平行，每隔一段距離出現的電線杆是她的救命稻草，扶著喘息一陣再向前行。她是怎樣從英皇道走到這裏的？
北角太多老人家了，每早還會見到一位戴鴨舌帽的高個子老者，拄著拐杖，頑強地慢步在急匆匆趕路的上班族群裏，那畫面十足像電影裏的“時間凍結”鏡頭，用來表示時間飛快流逝而總有一些什麽東西永存。
臨走前那一早，我又見到高個子老人。他摘掉了帽子，稀疏的白發緊貼肉色頭皮，憑空又老十歲。
香港老人常由菲傭照顧，
菲傭聊天，老人靜坐。
也有收拾得利索幹淨的老人家，
但那也只是一時一地的事。
誰知道可怕的一動不能動的日子
什麽時候來？
4.
北角老人真多，因爲活動範圍有限，總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見到他們。在菜場檔口，在街角藥店，在某個紅綠燈路口，在深夜買馬的大廳，在窄細的馬路上。
我乘坐的某輛大巴的日常。
司機目測也有六十幾歲，
這些格言對他來說，
應該是銘記在心的了。
某日課前，
窗簾映出某位工人維修的身影。
這很像我記憶裏的香港，
黑白的，無聲的，勤奮的。
他們固執地維持自己的速度，並不理會周遭變遷。他們在香港生在香港死，內心大概一直擁有作爲港人的某種尊嚴與驕傲，但是無從說起也無需對任何人說起。
離開了中環、尖沙咀與銅鑼灣，關閉了時尚、繁華、快速的天線，遠離了國際金融中心、粵港澳大灣區“超級聯系人”的名號，北角窺視鏡裏的香港，和極爲緩慢行走在路上的老人一樣，呈現出一種日常的老態。
著名的德成號蛋卷，如今每逢四五六三天才售賣，那天一早去看，門口已排起近一千米長龍，排隊的都是老人家。繞到前面看了下售價，某寶代購大約加價三分之一，銀發族們排隊大概也就是賺個零花錢。
德成號蛋卷門前的長龍。
十之八九是老人家，
9點開門就已經是這幅景象。
臨走時，SOGO周年慶開始了。據說排三小時隊可以買單，一條意大利百分之百羊絨圍巾一折後399元，但我也沒有任何意願參與，該買的都買了，不該買的一樣也不想買。
如同雙11，據說阿朱和J小姐都清空了自己的購物車，我很想抄一抄她們的購物清單，但一想算了，真的好像什麽也不缺。
5.
在《從甕中長大的樹》中，也斯將與自己一樣成長于六七十年代，在種種混雜文化背景下汲取營養的香港文化人譬喻爲：
我們都是從甕中長大。
在也斯看來，香港好似一個甕：“在香港長大，其實也是在種種限制中長大。因爲限制特別明顯，也分外自覺去超越它。幸好甕口總可以張望天地，甕內也有寬大的圓腹。”
如今，時間流逝，圓圈不圓。甕的體積不變（又或許越來越小了），甕中人的呼喊和抗爭也明顯越來越弱小——這與既定事實有關，也與人爲障礙設置有關。
香港老了，卻也因此變得可親。
夜間9點半，我和一對香港夫婦吃晚餐。先生是一位酒樓供職的燒臘師傅，太太原先當家庭主婦，兒女長大後就出來做事。
夫妻感情非常好，太太摟住先生的胳膊，認真介紹說：這是一位好老公，靠一雙手養活了一家四口人。
他們應該不知道，在內地的政治話語體系裏，奮鬥正在重新成爲熱門詞彙。
他們也不需要知道這些，這本來就是他們的日常，無論年老或青春，無論政治風向如何變幻，真正的香港人，吹著海風，賣力地生活。
春秧街，香港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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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迷你藥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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