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摘要:
8月28日,深圳羅湖區和平新居8棟單身公寓發生垮塌。這片近30年曆史的老小區一直被拆遷傳聞籠罩,事故發生後,中介炒作房價上漲,甚至手寫了廣告板:收和平新居周邊二手房源。喧囂過後,鮮少有人關注事故原因和賠償方案,以及這片曾經輝煌的小區,如何失語于“深圳速度”中。
文|王一然 編輯|王珊
在深圳待久的人大多都會看雨雲趕路。季節概念在這個亞熱帶移民城市裏模糊粘膩,8月末尤其如此。羅湖區和平新居小區的很多上班族都隨身帶傘,特別是早起化好妝的姑娘們——57棟的一個租戶是90後,在旅行社工作,大概8點多出門,小區裏很多租客和她一樣,也在羅湖口岸附近上班,走路20分鍾左右就到,如果雨雲走得快,她就走得快些。
租戶們出門不久,老人下樓買菜的時間就到了。小區最裏面的8棟,一層就是幾百平方米的和平菜市場,近50歲的海魚鋪老板淩晨4點就起來進貨,七八點鍾,市場開始熱鬧起來,老人們蹒跚著在攤位前點頭打招呼。
這片沒有電梯的老樓,楔在深圳河“幾字形”拐角處,一共9棟,有近30年曆史。在這個一度追求速度的城市裏,附近居民戲稱這裏是“擠出來的地,蓋在暗渠上”。如今,老樓早跟不上“深圳速度”,在羅湖的繁華川流中偏安一隅。暑假的尾巴,有些學生已經去軍訓,老人們坐在過堂風裏抽煙擇菜,只有附近忙碌的施工聲趕著日子走。
直到8月28日上午的幾聲巨響,“轟!轟!”
比深圳河還平靜的日子被擊碎——8棟塌了。
沉降事故後的和平新居航拍。faye攝
一瞬間看到樓頂
53棟的居民羅美鳳兩天都沒睡著,她家離8棟最近,閉上眼,樓塌的聲音似乎又在耳邊。
8月28日上午,羅美鳳買菜回來時,孩子們都出了門。她家是隔出來的小四房一廳,女兒女婿生了一兒一女,她從小幫著照管,孫子15歲已經竄到了1米85,鄰居問她秘訣,“每天都有炖湯水喔!”
准備午飯之前,她照例要細磨一陣水煙。上午9點多,羅美鳳在臨街的陽台上,隱約聽到一聲轟響。
“我當時以爲8棟要拆了。”羅美鳳說,這片房子老,從去年起,物業就開始陸續讓8棟單身公寓的租戶搬走,重新整修。沒有細想,她如常去廚房洗菜炖湯。
大概在羅美鳳洗菜的時間裏,57棟的王春生剛拎了豬肉上樓。10點多,王春生進了廚房,他的孫子開學早,通常12點左右准時到家吃飯。
王春生煨好肉時,快11點10分左右,羅美鳳正准備盛湯出來——“轟!轟!”對面的8棟又接連傳來兩聲巨響,那裏就對著羅美鳳臥室窗戶,她跑過去看,忽然覺得不對勁,“如果放炸彈拆遷,那個樓它是炸開的,但是我一下就看到8棟的樓頂了!”羅美鳳的手比劃著,8棟一下子傾斜陷了下去,水管也隨即爆裂,水流四射,她還沒反應過來,想去把湯再盛出來,保安已經在外面狂拍門:“快跑!往樓下跑!”
羅美鳳生氣道:“你們怎麽回事喔?拆樓不通知!”
“不是拆樓,是樓塌了!”保安顧不上多說,整個小區樓道裏響起此起彼伏的拍門和叫喊聲。
沒等保安拍門,王春生已經跑下樓。他第一反應是地震,本能就關了火往外跑,還穿著灰色塑料拖鞋。有的住戶只穿著一條大褲衩就下來,他們第一反應就是往樓對面的濱河中學跑。
傾倒的8棟
離8棟最遠的67棟,膽大的住戶還站在路邊觀望,直到見到更多住戶不斷逃來,“聽到8棟都塌了才害怕了。”55棟的張瑛租了20多年房,家裏孫子5歲,孫女11歲,她帶著兩個孩子跑到學校門口,才想起來沒拿手機,想掉頭回去拿,孩子們已經嚇得哭了出來,一邊一個抱住她的腿:“婆婆別回去呀!好危險!”張瑛只得放棄,哄著孩子們別怕。
8棟和平菜市場大概有數十家商鋪棟位,塌陷時,最先反應過來的是菜市場管理處李經理。“他真救了我們大家的命!”食雜店中年老板娘的鋪面開了20多年,第一聲響動時,沒人太在意,以爲是樓裏裝修;中午兩聲巨響間,經理就已經開始大聲疏散通知:“快跑快跑!”
“好多人都嚇傻了!”一個商販說,差不多20分鍾左右後,整個和平菜市場完全陷沒在砂石灰燼裏。
據媒體報道,小區居民當日全部撤離疏散,無人員傷亡,住戶們被安置在附近酒店,很多人一夜都沒合眼。一些不住在這裏的業主接到中介或親戚電話,看到新聞彈窗才知道出事了,更遠的香港業主們第二天才趕回來。
這片平時隱于林立樓廈間的老樓,馬上上了熱搜,成爲全國關注的焦點。警戒線拉到了路口,一批批負責安防的人員不斷穿梭。臨時放行條的顔色變了又變,白色,綠色,粉色,住戶出示身份證後,還需登記姓名電話和小區住址,才能在現場負責安全的工作人員陪同下進去拿東西,時間最多15分鍾左右。
租戶們匆忙取回了屋裏的必需品,每趟出來,疊成小方塊的塑膠編織袋都變得滿滿當當。一個年輕的租戶焦急地打車趕回來,除了身份證,他只抱走了那只偷偷收留在家裏的流浪貓。
.南湖街道在船步街立交橋下設置了應急處,居民們等待領放行條。王一然攝
黃金口岸
在周圍動辄幾十層的商廈群中,和平新居的外觀並不打眼。近三十年的老樓,十多年前重新粉刷過,牆面黃紅相間,1層是商鋪,居民們從2樓起住,每個單元門門口和高層窗沿裏幾乎都放了郁郁蔥蔥的綠植:高大的發財樹晴雨搖曳,茂盛的綠籮沿著金屬窗防護欄攀沿,細小的圓葉植物窸窣伸出頭——樓裏已經斷電,樓道狹窄逼仄,阒靜悶熱;每層3戶,有的房門沒來得及上鎖,裏面分出小隔間出租,有的臥室還安了不鏽鋼防盜門,幾雙拖鞋和旅遊鞋在門口散落擺放。
“以前不是這樣的喔,這裏的房子最開始可只有香港人買得到!”從香港趕回的業主林美姿在小區買了兩套房,已經搬走快10年,每個月大概有大幾千元租金收入。
近30年前,公開資料顯示,和平新居由深圳市屬國企深物業開發建設,建在原來漁民村的地塊上。“原來給我們,我們不要,他們的地基沒我們的好!”附近鐵路小區一位老業主說,和平新居地下有暗渠,建的時候都知道,除了這次倒塌的單身公寓外,其他8棟居民樓2層以上都作爲商品房,新房只賣給香港客戶。
不到2公裏範圍內,深圳國際貿易中心大廈,曾創下三天一層樓的速度,成爲當年改革開放的地標和“深圳速度”標杆。
千禧年前後,羅湖寸土寸金,和平新居一套兩室一廳要30多萬,屬于高端社區,小區裏修建了沿樓小公園,四季翠色盎然。
“這可是羅湖!”茂名人吳芳在深圳打拼20多年,有兩個孩子,皮膚白皙泛光,她擡手比劃:“回老家說在羅湖商業城上班,好驕傲的喔!”香港回歸前後,深圳湧入大量南下淘金者,吳芳之前在東莞做鞋業批發,到了羅湖商業城後,靠近口岸,成了很多大宗批發商的第一站。
“我的手都是數港幣、美金的,歐洲、菲律賓、新加坡……(他們)都到我們那裏進貨!”吳芳經常忙到半夜兩三點,看房子時,父母建議她選在店鋪附近,省得夜間奔波耽誤休息,步行15分鍾左右就能到的和平新居成了首選,吳芳看中的房子在53棟,那間房格外寬敞,更重要的是,這裏學區環繞,孩子幾分鍾就能走到小學和初中。
許多浙江、福建業主的第一套房都買在這裏,更像是“深漂”奮鬥成功的標志。“‘在羅湖買房啦’,聽到這句話人家都會那樣子看你。”一位業主2007年左右就已經搬走,但還是時常回來公園走走。
居民樓下商鋪一應俱全,藥店老板見了70多歲的老住戶打趣:“靓女!來測血壓喔,免費噶!”小區裏的口音五湖四海,“很‘深圳’!”61棟的業主林啓升說,“這裏才是一樣米養百家人”。在他眼裏,鄰居們從未因爲過道垃圾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過,因爲“個個都出來打拼,都知道不容易。”
8棟和平菜市場的租金分800多和1000多不等,多年來漲幅很小。羅美鳳這些老人們對菜市場最熟悉,有時忘記帶錢,賣雞的茂名老鄉一揮手:“帶回去煲湯先啦,下來再給!”
羅美鳳愛去的菜市場有三個,8棟最近,但價格不菲,她經常和鄰居們早起在樓下比菜價,有微信後,比價就挪到手機裏,早上6點多手機就時常響起,55棟的鄰居發來消息:“買了什麽菜?”2008年前後,租戶們大量搬進來,羅美鳳的微信好友又多了很多小年輕,6樓的女孩在藥店上班,有時還會幫她背東西。
和很多小區一樣,小公園成了和平新居住戶們的重要社交場所。每晚飯後7點多左右,老人們在下面跳廣場舞,一些小孩子跟下去在周圍打鬧。
最近十年,小區裏搬來了許多跨境上學的學童家庭。47歲的巫剛已經在別的小區擁有了大三室,爲了“小孩要讀書”,又買了這裏的房子。他拇指墜著方形金扳指,在隊伍中等待警察開放行條,住在這裏之後,在香港讀書的兒子兩個多小時就可以到家。
“買的時候肯定沒想過會出事,以前那麽高檔來的,覺得材料不會錯。”他說。
2010年前後,和平新居已經成爲深圳的房價窪地,華強北崛起後,福田南山兩區房價每平米均價一度漲過2萬,曾經顯赫金貴的羅湖還不到一萬五,和平新居的價格只在一萬左右徘徊。
六年前,蔡屋圍城市更新統籌片區正式被深圳市政府納入《2013年深圳市城市更新單元計劃第一批計劃》,此前,權威部門曾批複,這裏將建起中國排名第一、世界排名第二的高樓,而這片區域與7層高的和平新居小樓僅隔一個萬象城。
有了蔡屋圍參照,坊間關于和平新居要舊改的消息鋪天蓋地。一些業主開始投資這裏的房産,靜待老樓舊改翻身,等著羅湖的新契機。
從和平新居樓頂望去,四周樓廈林立。王一然攝
預兆
林啓升就是等待契機的人之一。6年前,傳聞和平新居要拆遷,他在61棟買了套二手房,那時深圳市內每平米均價已過3萬,而交通便利的和平新居還不到一半的價格。
二十多年前來深圳打工時,林啓升就在和平新居租住過,八九十平只要1500元,住戶們天南海北,小公園芳草茵茵,一片蓬勃。他一路打拼,在羅湖開了幾家酒店,買了幾套高層住宅,成了新深圳人。對他來說,和平新居無關回憶,只是一個務實生意人的又一次投資。
但2014年,買下和平新居不到一年多,林啓升重病手術,酒店生意也一落千丈,他想找處安靜地方養病,才想起那個四通八達之處的靜谧花園。但那時的和平新居大多數居民已經都是租戶,屋室隔斷淩亂,菜市場幾十年沒什麽變化,帶來一絲生機的只有沿街的小公園,不時翻新栽樹。
林啓升當時並不知道,就在他搬回住之前,2014年9月10日晚上,8棟附近的一處地面,約10平方米的地方,塌了,深度大概一米。
老住戶們對那次小塌陷印象並不深,“當時物業說老房子久了,肯定會有些問題。”一位業主回憶,由于修複及時,沒人太在乎那個大坑,租戶們早出晚歸,流動性大,只有整日閑多的老人們,湊在樓下開玩笑:“這房子能不能塌喔?我們這些老家夥本來就沒幾年了,別栽在這裏!”
據南湖街道辦事處官方報道,5年前的那次塌陷勘查原因是地鐵施工影響,塌陷路面不到12小時已連夜修複,塌陷區面積並無擴大。
讓住戶們第一次警覺起來的,是2016年10月28日深圳地鐵9號線正式開通,同年,深圳市“東進戰略”重大交通項目之一,春風隧道開始在附近動工。據南湖街道辦事處社區信息,地鐵開通後一個月,中建五局就曾與和平新居管理處商討“因地鐵修建造成的安全隱患修繕方案”。那時深圳正迎來土地拍賣高峰,“地王”頻出,南山區樓面價已超過羅湖區一倍多,深圳港已連續4年保持全球集裝箱港口第三位,距和平新居不足一公裏的萬象城,一年內銷售額達到67億元,位列深圳榜首。
但和平新居的時間流速越來越慢,租金幾年都不曾變過,一個大開間每月只要2450塊,押一付一,在周圍的飛速拔節中顯得格外寬容。
地鐵和隧道部分線路穿過和平新居地下,一些業主擔心對樓體安全有影響,但得到物業回應都是“沒問題”;孩子們經常跑到地鐵施工處附近去玩,業主羅美鳳的外孫跑回來大叫:“婆婆你出去拿一把雨傘!現在整個地下都是空的啦好危險!”地鐵開通後,守著濱河中學附近小路入口的玻璃門店老板發現,每趟地鐵經過時,店裏都能聽到“哐當、哐當”的噪音,他就住在樓上,在家同樣能知曉每趟地鐵何時經過。
據新京報報道,中建南方辦公室回應稱,深圳地鐵9號線工程由中建南方和中建五局隧道公司共同承建。據檢測,本次涉事樓房沉降傾斜與地鐵工程無關。目前隧道施工已完成5年,線路通車近3年,此期間該段隧道結構及地質條件穩定,未見漏泥、明顯滲水等異常情況。
但地鐵完工後大半年,2017年5月左右,整個和平新居發出了第一次共同轟鳴。鮮有媒體報道,但房屋記錄了一切。
除了日常買菜,林啓升白天很少出門,待在家養病,聲音響過後,他馬上跑到各個房間查看,書房牆上穿過了一道一米多長的橫紋,客廳吊頂的裂紋蜿蜒曲折,靠近房門的小塊瓷磚都裂透,陽台的瓷磚也大面積脫落下來。每條裂紋大概有牙簽粗細。與此同時,其他業主也在家裏發現了漏水和長短不一的裂痕。
林啓升馬上找到物業,但對方還是稱“老房子問題多”,並答應給受到損壞的住戶們維修。據羅湖政府在線,南湖街道辦消息稱,2017年5月17日,調研組就實地察看了和平新居“坡屋面”安全隱患問題,但並未提到具體的詳細解決辦法。
林啓升不肯接受維修,“說是‘坡屋面’,就是你的地基一面在軟土,一面在硬土,肯定是要出問題的。”林啓升早年有建築方面經驗,認定最先出問題的一定是8棟,那裏不僅經過暗渠,而且地基獨立難以支撐。林啓升又去找了幾次物業,要求對房屋進行細致勘探,並給出賠償方案,對方回複:“你就是想多要些賠償!”
在和相關工作人員的談話中,林啓升才知道了2014年的那次路面塌陷。他對建築有些研究,詢訪居民後,判斷是化糞池一類所在。他繞著樓周圍查看,上網搜集資料,“我們的地基和8棟分開的,剩下幾棟是連著的。”林啓升在紙上畫著示意圖,“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許多業主最終接受了物業的維修方案,尤其是不住在這裏的房東,和平新居已經成爲附近租房性價比最高的幾個小區,一套三居室每個月只要4500塊錢,有些二房東手裏甚至管理十一二套房源。
“我房子在中間我怕什麽!”林啓升錘了一下床,歎了口氣,“我後來又去看過,如果是53到67棟倒,就是多米諾骨牌那樣。”見最可能有危險的兩邊樓棟業主都沒意見,他索性不再去找。但那之後,林啓升就讓中介把自己的房子挂了出去,410萬,他心裏有幾十萬的降價空間。“這裏已經不安全了。”
林啓升家的書房在2017年樓梯震動時的裂痕 。王一然攝
陽台牆磚也在2017年樓梯震動時脫落。王一然攝
籌碼
8棟塌陷後,比業主更早趕回來的,是附近的地産中介。65棟業主梁斌早已經搬離這裏,房子出租了十來年。8月28日中午,見客戶吃飯時,電話一個接一個打來,他出去接,是中介。
“您的房子現在賣嗎?”“什麽房子?”“您沒看新聞?和平小區那個樓塌下來了……”
一套365萬一口價的兩室一廳成了許多中介最搶手的房源。塌陷新聞不到一個小時,中介已經接到四五個外地電話詢問,“不能看房,不能還價,你買也不是住吧?肯定是知道塌了等拆遷!”有的中介甚至手寫了廣告板:收和平新居周邊二手房源,有實在客戶。
林啓升的手機也被打爆了,一個中介直接給他發消息:您現在同意賣房,給我卡號,馬上打8萬塊錢定金!深圳市不動産登記中心很快在8月30日提示:房屋所有權滅失的,不能辦理轉移、抵押登記。但有中介想出了新辦法,林啓升說,中介建議簽署購買意向協議,先交定金。
“我家出事,能不能回去住,安不安全,哪有空想什麽賣房子?”一位業主不堪其擾,關掉手機,用妻子的微信加了臨時組建的業主群,才知道很多人都接到了電話。
實際上,中介介紹,這附近的房子之前一直不好賣,“又老又破,除了投資沒人看的。”中介處也只有少數幾戶挂牌。“(漲價)都是網絡炒作的。”
某二手房交易平台 圖片來源網絡
很多住戶都希望能在原址重建——福田南山兩區房價每平米均價一度漲過10萬,深圳二手房均價5.4萬元,而和平新居最低只要三萬七八。
塌陷第二天,羅湖區官方微博給出了情況續報:初步認爲該建築采用沉管灌注樁基礎,屬于摩擦樁型,且建築下方有暗渠,由于房屋基底土層較差,在暗渠水流常年作用下造成樁周水土流失和樁身腐蝕,最終造成樁基礎發生脆性破壞,導致樓體局部傾斜下沉。
就在第二天下午,和平新居馬路對面的裕晖大廈突然晃動。住在附近酒店的和平新居業主馬上跑過去看,“肯定緊張啊!我們樓剛塌了。”
住戶們被安排的酒店檔次也參差不齊,有剛裝修過的快捷酒店,有高檔四星賓館,一個業主跑來應急處投訴“酒店味道大”,得知“還有業主無法住酒店”後,悻悻離去。
9月1日,某業主的女兒在酒店做作業。周圍堆滿了快餐速食。 王一然攝
林啓升沒想到,最不適應酒店的是兒子的寵物烏龜,他分配的賓館是老三星級,頭兩天,烏龜縮在殼子裏,不肯吃東西。酒店裏沒處挂換洗衣物,很多住戶把衣架鈎在窗框上,8月末的深圳多雨,一時風起,又要收回來。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有多久,有人已經囤起了泡面和面包,賠償方案還沒確定,只能等待官方回複的“13號之前有處理結果”。
業主們在8月31日臨時開了一次小會,商討維權事宜。小區一直沒有成立過業委會,現在組建了臨時業主群,大家把混在裏面的二房東踢了出去,又湊了21000塊錢作爲臨時經費。
9月1日早上,業主群群主被叫去談話,“我小孩還有6年就出國了!我不能影響他!”女群主一出來,眼淚就止不住,她前一晚剛看了抖音,上面有醉駕的父親導致孩子錄取失敗。“這個是不是影響個人檔案記錄?我還要飛美國的。”一個業主站在外面擔心。第一次開會時,來了三四十個業主,第二次只剩十個左右。
關于和平新居要拆遷的傳聞甚囂塵上,但相關工作人員明確表示“沒有這回事”。至于塌陷的8棟,已經甚少有人提起。
最關心這棟樓的可能是和平菜市場的商販們。很多人經營了二三十年,在附近租房,突然失去了生活來源。“要我們分散去別的市場不願意的。”海魚鋪老板是潮州人,塌陷時,4000多的貨物和1000多零錢都埋在裏面,他和一些商販看中了附近一塊空地,希望能快點開市做生意。
沿和平新居門口的船步路輔路走,拐彎向左,不到一公裏,是晝夜喧囂的萬象城和國貿大樓,夜晚9點,廣場上混著粵語、台語和閩南語歌曲,霓虹閃爍;拐彎向右,大概五六百米,是人流更密集的深圳火車站和汽車站,那裏連著很多和平新居業主曾見證過的輝煌時代地標,羅湖口岸,很多人早已跨越這裏,跻身更快節奏的維多利亞港。
8棟垮塌那天,深圳地鐵12號線洲石路站順利封頂,會展中心裏的華南電子展正熱鬧開幕。老樓們成了時間指縫漏下的沙子,一條又一條地鐵、隧道穿過它的腰腹,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樓在身邊拔地而起,一代又一代打拼的房客們住來又搬走——直到其中一座樓轟然垮塌沉降——渣土車晝夜轟鳴,工人們光著膀子躲在高架橋下,暗渠得見烈日,水流時刻湧動,這裏終于感受到了久違的“速度”。
9月1日下午,林啓升剛從家裏拿東西出來,妻子又要回去拿兒子的書本。兒子8歲,睫毛很長,好動活潑,雙手托著腮幫子,坐在警戒線外的超市門口石階上,盯著來往放行的住戶喊:“你們知道嗎,裏面有個房子塌啦!”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人物皆爲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