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放眼東亞甚至全球,就會發現教育內卷化是一個普遍性的存在,各個國情不同,卻各有各的卷法。
1.韓國:40年的整頓輪回
韓國整頓校外補習班的曆史,已經有40年了。
1959年韓國普及小學義務教育,96%的適齡兒童都能入學。然而小學人數的大增,導致小升初壓力驟升,家長們紛紛報班參加小升初培訓。
不得已,韓國在1968年廢除了小升初考試,小學生不用考試就可以直接以推薦分配的方式上初中。
然而初中人數的大增又導致初升高的競爭加劇,學生們又不得不參加初升高培訓。于是韓國在1974年又廢除了初升高考試,高中也可以就近入學。
再一次地,課外補習隨之轉移到了高中階段。
爲了遏制校外培訓,1980年韓國政府出台《教育規範化及消除過熱的課外補習方案》,禁止課外補習行爲。然而該方案卻沒有得到家長們的支持,並最終于2000年5月被法院裁定違憲,理由是:“過度侵犯了兒童的受教育權、表達性格的權利和選擇職業的自由等基本權利”。
禁令解除後,補習班迅速反彈。
1961年韓國課外培訓企業有521家,1975年增加至2977家,1990年達到28862家,現在更是接近10萬家。根據韓國統計廳2012年的數據,全國中小學生以升學爲目的的課外培訓(Hagwons)參與率達到了69.4%,當年補習費高達1140多億人民幣,占整個韓國教育預算的36%。
韓國家庭在教育上的支出,已經遠遠超過大多數經合組織國家,而從可支配收入的占比來看,他們的支出超過了除智利和英國以外的任何經合組織國家。
2017年經合組織國家每名全日制學生的家庭教育總支出 如今,在寸土寸金的首爾市江南區,大量的補習班紮堆于此。江南區大峙洞有一條著名的“補習街”,光是這條街上,各種名目的補習班加起來有一千多家。
韓國大峙洞補習班一條街
這麽多補習班,你本以爲可以隨便挑了,但事實上,還真不是想上就能上的。
每逢補習班報名季,有意向的家庭常常要通宵排隊搶號。拿到號之後,孩子還要參加入班考試,考試通過後再根據成績被分去對應等級的補習班。有些知名培訓機構盡管價格不菲,但報名仍然需要排隊。
2.日本:寬松教育的敗退
日本的教育,可以算是東亞文化圈裏的佼佼者了,但也依然難逃內卷的命運。
日本的教育,一直都是“ 知識詰め込み – 填鴨式教育 ”,這種教育方式可以上推至明治維新時期。
1955年起,日本經濟開始高速增長,日本大企業逐漸形成了終身雇傭制(5000人以上的大企業中,年齡在39~45歲且一次都沒有跳槽過的職員在1980年爲46%,到1994年上升至77%),因此,日本的學曆觀也被重新構建:通過文憑進入像三井、日立這種一流大公司,在終身雇傭制度中度過一生,被視爲最佳的人生路徑。
此時,又恰逢戰後嬰兒潮的高峰期,學生競爭壓力巨大,日本遍地雞娃就是從這一時期開始的,基本上比中國早了幾十年。
1967年,有76萬考生考大學,被稱作日本曆史上考大學最難的一年。
1967年新年期間某高考補習班的畫面圖片來源:NHK·受験戦爭 激化·1967
當時的競爭性補習從高中到小學一路蔓延,景象之慘烈,被日本媒體稱爲“受験地獄”。
在日本,他們管這種補習機構叫學習塾。到了70年代,不少學習塾都開始擴大經營、開辦分校,甚至上市。但這種雞娃模式注定引起大家的反思和批判。70年代末,日本政府開始整頓校外培訓,大力查處在職教師在外兼職授課,學習塾也便隨之沉寂下去。
整頓學習塾的同時,日本還開始推行“寬松教育”。什麽是寬松教育呢,說白了就是對過去雞娃模式的一次反方向矯正:你們不是抱怨孩子們太辛苦嗎,那就減負:
減少教學內容,降低教學難度,縮減教學時間。
常看日本動漫的人應該知道,裏面的高中生們基本都是下午兩三點放學,剩下的時間要麽花在各種興趣愛好社團裏,要麽去打工掙零花錢。
但減負的結果卻並不如預期。
首先是導致了學生的整體學力水平的下降和學力差距的拉大,其次助長了學習塾的反彈。
國際上有一個針對15歲學生的閱讀、科學、數學能力的評估,簡稱PISA,在PISA測試中,日本成績顯著下滑。
圖片來源:日本文部科學省
既然“寬松教育”減少了校內教育內容,那許多有上進心的孩子就只能去學習塾補課了。于是在1981-1993年這個階段,日本學習塾迅速增加了27173所,年複合增速達到9.4%。中學生參加的比例從1976年的38.0%上升到1985年的44.5%乃至1993年的59.5%,小學也從12.0%、16.5%到23.6%節節攀升。
最終,2007年安倍政府再次推行教育改革:延長上課時間,增加了教學內容和教學難度,高度重視數理化、英語和編程教育。至此,日本持續了30年的“寬松教育”正式終結。
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早些年日本大規模辦大學,疊加後來的出生人口大降,現在日本的大學錄取率已經很高了。
照理說,學生的焦慮情緒應該會減輕不少,但實際來看,他們依然無法放松。因爲日本的學曆歧視非常嚴重,光考上大學還不行,還要考進好大學。
據說在日本的相親市場,每個人都必須寫上自己畢業的大學和工作地點並附上照片,但如果是東京大學畢業,則可以破例不貼照片。
如今的補習産業已經不如以前興旺了,但要考名校,也依舊得和他們前輩們一樣“四當五落”(每天只睡4個小時能考上,睡5個小時就考不上)。
調查顯示,日本小學生大約有40%上補習班,初中生則有65%。
每天放學後,他們就到學習塾補課到晚上9點或10點,然後回到家吃飯、洗澡,繼續學習到淩晨1點左右,全年無休天天如此。這是許多日本高中生的常態。
一家名爲河合塾的補習班:別擔心,在這裏深呼吸,東京大學就在不遠處了
3.印度:真正的高考地獄
不管是中國,還是日韓,在印度面前都要相形失色了!真正的高考地獄在印度。
由于印度的大學錄取率極低,人口又多,激烈程度就不用多說了,我們只從一個城市就能看出來。
印度北部有個城市叫科塔(Kota),全國有名的補習之都,又被稱爲死亡之城。
科塔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工業城市,上世紀90年代工業衰敗,當地一家工廠的職員開始嘗試辦補習班作爲營生。
1995年,他們輔導的49個學生考上了印度理工學院——相當于中國的清華北大,在印度是神一般的存在——科塔從此一舉出名。如今,每年有超過20萬的學生從全國各地來到這裏,科塔大大小小100多家補習中心一年就能給當地帶來上百億盧比的收入,這座工業城市也因此重新振興了。
靠補習班振興一座城市,這在高考大國中國也是難以想象的。
十幾歲的考生被密密麻麻塞進一間教室,每天接受14到16小時高強度課程,每一次課堂測試就是下一次分班的直接依據,不停不休,直到高考結束。
越來越多的學生不堪重負,選擇了自殺。根據當地政府的數據,從2013年到2019年共有77名補習學生在備考期間自殺。爲此,補習班甚至需要專門開設心理調節課。
印度另一個更大的問題是:公立學校質量實在太差了。
印度目前五分之二的中小學還沒有通電,教師有四分之一的上班時間實際是在曠工。從2011年到2015年,印度投入教育的經費增加了80%,但是對印度8個邦的教育調查顯示,這些年來學生成績卻是下降的。
于是,人們在對公立學校失望之下,紛紛努力掏錢讓孩子去上私立學校。從2010-2011學年到2015-2016學年,印度公立學校的入學人數減少了1300萬,同時印度私立學校的入學人數則增加了1700萬。
可想而知,這必然導致家庭的教育支出大大增加, 以及貧富階層之間的不公平。
4.新加坡:人才的篩選機器
和韓國日本印度不同,新加坡實行的是精英教育和素質教育,可以說最接近歐美的模式。
他們的高考試卷,甚至要運到英國去批改。
相比中日韓,新加坡在明面上看不到家長們的焦慮,也看不到學生們的軍備競賽,然而新加坡形成的一套變態的分流評級體系,卻裹挾著所有人的命運。
所謂的分流評級體系,就是一個學生從小學三年級開始,直到高考,會被一次次地測驗,然後分入不同等級的班、選修不同層次的課、然後進入不同類型、不同水平的學校。
這個分流評級體系源于1979年新加坡教育部發布的一份《吳慶瑞報告書》(吳慶瑞爲當時新加坡副總理),報告認爲:以單一的方式來教天賦各異的學生是不科學的,不但相互影響,還會造成大量教育資源的損耗,因此建議采取分流制度。
李光耀回憶錄中也寫到:
“強迫智力較差的學生在同一個制度下學習,是這個教育制度的主要缺陷。因爲不是每個人都能在11秒內跑完100米。”
從此,“把好鋼用在刀刃上”上的分流行動正式開始。
首先要說,新加坡讓中國人羨慕的一點,就是大學錄取率極高。
只要能上高中,90%都能上大學。而且還是實力不俗的大學,相當于國內211及以上的水平。根據劍橋大學官網數據,新加坡高中生每年有約100名被劍橋大學錄取;2018至2020年,牛津大學招收外國學生數量排在前3的國家分別是:中國大陸(425人),新加坡(187人),美國(184人)。
考慮到新加坡每年的高考生大概只有15000人左右,那麽以人口比例來算,新加坡學生被名校錄取的比例高得驚人。
只要能上高中,上大學就沒問題。問題是,有超過70%的孩子上不了高中。
新加坡的初升高的通過率只有20%多。在中國,50%的通過率已經讓家長們叫苦不叠了(和中國類似,新加坡不能升入高中的學生基本會進入大專或技校)。
所以,問題的關鍵就來到“怎樣升入高中”。
剛才講的分流評級體系,就在這裏體現出來了。
新加坡的初中分爲幾個類型:普通學術型、普通技術型、快捷班。前兩種基本注定了上大專和技校的命運,因爲它們的課程設置就沒打算讓你考高中。只有快捷班的學生有望升入高中,但也要看是好學校還是差學校,是快班還是慢班。
差一點的學校,全校只有了了幾個人考上高中的並不罕見。一般的學校,從初一開始就要分快慢班,初三選科再次分流,只有一路過關才會勝利。
而初中的這一切,就不免要追溯到小學六年級的離校考試。
小學離校考試是學生生涯中最關鍵的一次分流,被家長們稱爲“小高考”。成績好的學生可以直升初級學院(相當于高中),讀六年後直接考大學,中考也不用參加了。略差一點的進入初中快捷班,剩下的大部分就進入“普通學術型和普通技術型”的初中,學制5年,爲將來掌握一項謀生技能做准備。
而小學離校考試的成績,又可追溯到三年級的分水嶺。
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每個學生都要做一次測試,成績最好的進入天才班,剩下的從A班到F班,分別對號入座。
爲了讓孩子進入好一點的小學,很多家長在學前階段就開始拼了。
新加坡的小學也是劃片入學的,所以優質學區房的價格也是相當生猛。但光有錢買學區房還不保證能上,他們還有一系列的先後次序:
家長在該校工作的優先,家長曾經在該校上學的優先,有哥哥姐姐在該校上學的優先,校董家屬或校董推薦的優先,對該校有貢獻的義工子女優先,該社區基層領導子女優先。經過這些篩選之後,留給普通家庭的名額已經所剩無幾,往往就要搖號了。
搖號也有順序:1公裏內公民先搖,1公裏~2公裏的再搖,2公裏~3公裏的最後搖(學區房不能超過3公裏),如果還有剩下的,永居移民才可以去搖。
金融大亨羅傑斯定居新加坡後,都不得不做義工來爲孩子爭取小學名額。
5.直面教育內卷
這段時間,中央出台了教育“雙減”方案,開始了校外教培行業的整頓。相關股票應聲大跌,也引起大家對于補習教育問題的大討論。
日本的經驗告訴我們:減少校內授課的內容不會降低課外輔導的需求,高校擴招對補習班降溫的作用也不明顯。
韓國的經驗告訴我們:改變選拔方式、整頓培訓班、甚至直接下發禁令,都沒有達到預期效果。
小國寡民的新加坡,實行精英教育似乎對整個國家的人才培養有不少助益,但對普通民衆來講也是壓力重重。
而被衆多國人羨慕的歐美素質教育和快樂教育,也是窮人輕松(認命)、富人加碼。美國大學要看學生的特長、課外活動、所獲獎項及人生經曆,而這些豐富多姿的課外實踐對于家境不好的學生來講,可能壓根就無力接觸。
在《愛麗絲鏡中奇遇記》中,紅皇後對愛麗絲說:“在這個國度中,你必須不停地奔跑,才能保持在原地。”
這個“紅皇後假說”,被認爲是內卷的最佳诠釋。而所有內卷的源頭,一定會被追究到教育上。所以無論是應試教育還是素質教育,卷都是要卷的,就看怎麽個卷法(來源:財經新知)。
參考資料:
大流行的長期影響:韓國的財政和生育前景,彼得森經濟研究所
從韓國教育看我國基礎教育改革發展,2019,上海證券
行業深度報告:回溯日本學習塾發展史,塾校逐步走向融合,2021,平安證券
[Seoul Saunter] Hagwon, road to freedom, orserfdom?, 2017,韓國先驅報
South Korea: Kids, Stop Studying SoHard! TIME
日韓教育改革啓示-搖擺中前進,2021,華創證券
令和2年度學校基本調査の公表について,2020,日本文部科學省
新加坡殘酷的分流,2015,荞顔觀色
新加坡模式研究:超級理性主義在教育中的應用,劉勁
李光耀回憶錄,李光耀
印度高考,一場離“死亡”最近的考試,有間大學
印度基礎教育面臨的困境,2017,光明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