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鄉久了,常常禁不住想起家鄉的井。沿下窪鎮中心街向南三公裏,一座有著數百年曆史的古老村莊——張老莊,是生我養我的地方。
村子位于一條南北貫通的高崗底部,整個村子西高東低,房屋依坡而建,-條寬約三來,長約四裏的泥土路自西向東徑直穿村而過,沿著這條泥土路,鄉親們的房子整齊劃一,曆經風雨,與此風雨相依的還有村西的一口老井。
老井建造的時間已無可考證,但據族譜記載,村上祖人是明清時期從山西洪洞大槐樹經方城遷行到此的。“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面食,帝何力于我哉!”( 《擊壤歌》)。人離不開水,沒有河流經過的村莊,建村時定然有井的,想必這井應該有些年頭了吧。
井壁由石頭砌成,井深十三米左右,井徑約一米見方,黃褐色長石條圍成方方正正的井台,井台高出地面約半米,山于年代久遠,井11的石台面被歲月磨得蒼老古樸,井沿內邊被井繩日積月累勒磨出數條深槽,光滑發亮。井邊置了放三條長兩米,寬米的青石板,用來洗衣、涮菜。水面距井口丈余,伸頭往井內看,陰沉胸暗,井壁黑黑,每塊石頭上都布滿密了絨絨的苔藓,一汪油亮的水 在井底晃蕩,讓人看了頭暈眼花。
聽老人講,當年日軍侵華路過村莊,最先占領的就是這口老井。記憶中的老井,年四季井水充溢,冬暖夏涼,旱天不落,澇天不漲,家家挑一缸,水依然是照樣深。相傳當年日軍占領這口井,晚上用水做飯時,井下突然不出水了,氣得日軍哇哇大叫,第二天日軍離開,井水立刻恢複了先前模樣。
看來,這井,也是有靈性的。
離井不遠處有一棵榆樹, 三棵洋槐樹,榆樹年代尤其長久,樹幹挺直,需兩大人牽手才能合抱,分支發叉,枝繁葉茂,如一把撐開的巨傘,夏可遮蔭,冬可擋風,樹齡多大,沒人知道,都說井建成時就栽上了。井口沒有辘轳,打水時,手拿扁擔一端,扁擔另一頭的鐵鈎挂著水桶順到水面左右翻擺,技術好的人三兩下就灌滿了水,慢慢提上來。用扁擔灌水、提水既是力氣活,也是技術活,擺不好很容易將桶掉進井裏、甚至連人也會一塊跌進去,很危險。一般人不敢用扁擔提水,就用根繩子拴在水桶上提水,力氣小的人每次只能灌半桶水提上來。
村子周邊沒有小河流水, 唯一的水塘經常是淤泥朝天。村子裏有六十來戶、九百多口人,數千只雞鴨牛羊豬狗貓,吃水全靠這口井因此,這口井對我們意義深大。每天早晚時分,挑水人群集中,水井邊人來來往往、川流不息,常常是一大堆人排隊等待。人多了,大家都會謙讓,“你先來” “你先來” 相互推讓的生動場面讓人感動。誰家離井遠、誰家急用水就讓誰先,老人、女人、孩子更是讓在前頭。
鄉親們趁等候的空閑,家長裏短,相互問候,聯絡感情,交流心得,甚至相約趕集,說媒提親。于是,扁擔鐵鈎的叮當聲、嘩嘩的倒水聲、混雜的話語聲不絕于耳,呈現一幅熱鬧非凡的“挑水風景圖”。
早飯後,勤快的大姑娘,小媳婦們或端或擡,一盆盆,一桶桶,大人孩衣裳,彙聚到井邊,又搓又洗。女人們談論著誰家新買一床被,誰家母豬又下崽,誰家地裏長了草,誰家孩子該斷奶。不遠處的樹蔭下,空地處,一群群孩子打鬧嬉戲。
一袋煙的功夫,水井周邊的樹杈上,高高低低,錯落有致挂滿花花綠綠的衣服、床單。月落日出,春夏秋冬,老井源源不斷地冒水,滋養著全村人的生活。
家父去世早,母親身體不好,弟弟、妹妹年幼,家裏養了幾頭豬,兩頭牛,一群雞鴨,用水都要我去挑。從八九來歲開始就從井裏提水,風雨無阻。我家住在村中,到村西水井處有近兩裏的距離,這距離對于我來說既艱難又快樂,艱難的是,我人小沒力氣只能用兩只小木桶每次挑半桶水回家,從井裏提水時常常擔心害怕,有幾次不小心還把水桶掉進井裏,幸虧有鄉親們幫忙撈上來;幸福的是,我漸漸成爲家中的男子漢,可以爲母親分憂解難。家裏因此用水非常節儉,洗菜刷碗用過的水用來洗手餵豬牛。
井邊最忙碌的當屬每年臘月底,洗菜淘米的、擦椅抹桌的、洗魂擦盞的、殺魚宰豬、熱鬧非凡,能明顯看到井水水位下降,但一轉眼功天水就上來了,仿佛聚寶盆一樣。 幹活的人閑不住,七嘴八舌,議論紛紛:要是這井裏能冒金銀財寶多好!得了吧,還金銀財寶,你昨不叫它冒個大姑娘出來?我看冒啥都不勝冒水。 就是,不冒水,人就沒命了。
每逢久早之年,全村男女老少全體出動,清理井底淤泥雜物,俗稱“掏井”。一開始, 大家拿來桶盆鍋瓢快速把井水提上來,由光棍九叔負責下井清理,只見他腰裏拴著雞蛋粗的麻繩,另一頭拴在並邊大槐樹根部,他手足並用,腳蹬井壁石縫,手扶石塊棱角,成“大”字形,一步一步往下直到井底。 井上的人用長繩放下水桶、籮筐,井下的人把井底的碎瓦柴梗汙泥等雜物裝進去,拉上井口,清理完後,在井底撒些石灰粉消毒。
掏過的井,重新變得清澈瑩瑩,甘甜無比。這井水,煮飯飯香,釀酒酒好,做醋醋酸,洗衣也能鮮豔亮麗,牲口飲了,毛色都閃著光亮…..就這樣,我從雙肩挑半桶水晃晃蕩蕩到單肩挑兩桶水水波不起,從踉踉跄跄到步履輕松,直到求學離鄉,外出工作,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
後來,每家都用上了壓水井,不再挑水,老井漸漸安靜下來。再後來,新農村建設,南水北調完工,家家戶戶裝上了自來水,就連田地裏也打了十幾眼深機井,用來澆地。村西老井便徹底寂寞了。
剛開始那幾年,九叔還張羅著掏井,隨著九叔日漸衰老,去井邊的人更少了。
九叔經常搬上一張竹椅在井邊曬太陽,逢人就講他當年掏井的故事,那種自豪、驕傲在他渾濁的眼裏熠熠生輝,閃著亮光,如井水般清澈。
年長日久,無人再掏井。爲了安全,有人用井邊石板蓋住了井口。知爲何,自從老井被蓋住以後,那棵榆樹和三棵洋槐樹先後幹枯死去,倒是樹周圍的荒草每年都長出一人深。
心裏時常惦念家鄉那口老井。城裏的自來水,龍頭一開,水就出來了,但水裏含著鐵腥味、漂白粉味,這味道不耐品,也吃不出當年井水那沁涼的味道。每次回鄉,我都會到老並轉轉,這井水滋潤了我朝夕生活,養育了一代代親人相敬如賓,見證了祖氏繁衍生息。我慶幸,九叔的堅持和鄉親們的善良,讓老井有幸保存下來,隔著石縫,依然望見井水充盈,清澈如故。
一口井是一條豎起來的河,一條名叫母親的河。它給予鄉親們生命源泉,承載了鄉親們的平安幸福,它是村莊的眼睛,是村莊的靈魂,是村莊生生不息的希望。飲水思源。記住井,就記住了祖祖輩輩的親人,就記住了家鄉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