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全球價值鏈的背景下,區域貿易協定會更好反映實際的經商方式,並讓更多國家在新議題上達成共識,TPP命運多舛也許爲亞太貿易協定的新生鋪平了道路
(圖爲2017年3月15日,太平洋聯盟部長峰會在智利維尼亞德爾馬舉行,此峰會旨在探索新市場應對美國保護主義。圖/CFP)
《財經》特派記者 金焱 發自華盛頓 蘇琦/編輯
2月10日,華盛頓偏暖的2月迎來了一個寒冷的星期五。一個名爲“美智貿易關系:與智利大使館的討論”的小型閉門會議在華盛頓城中心的一座辦公樓內舉行。與會人員告訴《財經》記者,這是爲3月14日-15日在智利舉行的跨太平洋夥伴關系(TPP)成員國峰會預熱。
智利召集的此次峰會邀請了美國在內的所有TPP成員國,此外中國、哥倫比亞和韓國也在被邀請之列。在智利看來,美國退出TPP並不意味著TPP的終結,他們認爲該協定可以通過“雙邊路線”或新的多邊區域貿易協定來推進。在某種形式上,這也是亞太地區對美國總統特朗普“美國第一”貿易議程的集體反饋。
智利駐美大使館經濟處主任兼商務參贊孔特雷拉斯對《財經》記者說,3月中旬的這次高級別對話,將側重于各國對亞太地區貿易和經濟一體化進程的看法,並討論在全球化進程中不同群體間産生的不對稱和不平等的問題。
孔特雷拉斯對此次對話充滿期望,他說,它將證明我們能令人信服、並有創造性地應對挑戰。在孔特雷拉斯看來,促進區域一體化,解決國際貿易最緊迫的問題要基于現有的拉美太平洋聯盟(Pacific Alliance)、TPP和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系(RCEP)以及亞太自由貿易區(FTAAP)等其他相關的機制設定。
隨著五六千頁紙厚的TPP協商文本被束之高閣,TPP的美國合作夥伴國陷入了何去何從的困境。實際上,在過去的一年裏,全球和區域貿易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戰。反全球化和反貿易自由化思潮蔓延,國際貿易合作倒退。經合組織警告稱,推翻已達成的貿易協議可能會傷及各方利益,尤其是試圖增加新的貿易壁壘的國家和地區。經合組織表示,全球主要貿易國增加貿易壁壘可能會對貿易和國內生産總值的增長帶來重大負面影響。
IMF官員對《財經》記者指出,一直以來,貿易都是美國經濟和全球經濟增長的引擎。但我們還需要打磨政策細節以更好地將貿易、開放和一體化的惠益擴大到所有的人,同時減輕全球化的負面影響。
在特朗普鳴金收兵之際,其他TPP成員國則在另尋出路。到智利赴會的各TPP成員國各自懷揣了不同的願景,一些TPP成員國寄希望于新形式的TPP會由此誕生,另外一些成員國則希望改進現有的區域貿易協定,在此基礎上催生新的可能性。
無論如何,TPP的高標准和規則制定代表了經濟全球化的發展方向,已非簡單的關稅削減和市場准入條款。它主張全面市場准入,取消或削減所有貨物和服務貿易以及投資的關稅和非關稅壁壘,促進區域內生産和供應鏈的發展。此外,不同于以往任何自由貿易協定(FTA),TPP協定條款涵蓋內容廣泛,從貨物貿易、服務貿易、投資、原産地規則等傳統的FTA條款,到知識産權、勞工、環境、臨時入境、國有企業、政府采購、金融、發展、能力建設、監管一致性、透明度和反腐敗等亞太地區絕大多數FTA尚未涉及或較少涉及的條款。
前美國副貿易代表、現美國亞洲協會副會長溫迪·卡特勒(Wendy Cutler)是代表美國參與TPP談判的重頭人物,她對《財經》記者說,此次智利的TPP成員國峰會只是對話的開始,她最擔心的是,其他亞太國家繼續推進貿易合作而將美國抛在一邊,這樣的結果是美國服務和美國産品的競爭性大爲失色,而等到美國意識到這一點時已經悔之晚矣。
後TPP時代?
TPP是奧巴馬政府亞太再平衡戰略的經濟工具,特朗普上台後的第三天,就大刀闊斧地把前任的標志性協議扔進了廢紙簍,這令TPP除美國外的11個成員國措手不及,且心有不甘。經濟在很大程度上依賴對外貿易的南美國家智利動了腦筋,決定利用拉美太平洋聯盟輪值主席國的身份,組織一次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高級別對話會,作爲後TPP時代的探路石。
國際貿易和可持續發展中心(ICTSD)資深研究員費利佩·桑多瓦爾(Felipe Sandoval)此前是智利常駐世貿組織(WTO)代表團顧問,他對《財經》記者說,智利是組織這次峰會的自然之選。智利同時是拉丁美洲國家,也是太平洋國家,智利經濟的70%與國際貿易相關。智利最大的貿易夥伴在亞洲,智利增長最快的出口市場也在亞洲。出于長久的經濟和政治利益考量,從地理位置及與亞太地區的曆史關系出發,智利牽頭主辦這樣的高級別對話都水到渠成。
智利爲此次倡議投入了大量的政治資本。很多TPP成員國都和智利一樣,對進一步擴大與亞太地區的貿易關系保持著濃厚的興趣。IMF在2016年5月發表的一份研究報告中指出,在TPP成員國中,新興的亞洲經濟體將從TPP中獲益最多,這可能源于它們彼此之間存在著更大的溢出效應,因而它們與TPP合作夥伴有相應更強的貿易聯系。在拉丁美洲,預計墨西哥也能從TPP中獲得相似的收益,但對智利和秘魯兩國來講,收益就沒有那麽可觀了。
在TPP名存實亡的新現實環境下,澳大利亞國立大學東亞經濟研究局主任彼得·德賴斯代爾對《財經》記者說,TPP的失敗讓東南亞的TPP成員國優先進入美國市場的希望打了折扣。但放在全球貿易與區域貿易的大背景下,未能實現的貿易收益可能微不足道,而貿易轉移和全球福利的減少才是更大的損失。
以澳大利亞爲例,TPP涵蓋了澳大利亞最大的15個出口市場中的5個,包括第二大出口市場日本、第六大出口市場新西蘭、第九大出口市場新加坡。澳大利亞早已與主要的TPP成員國簽訂了雙邊貿易協定,TPP帶來的綜合收益占澳大利亞對美國出口額的三分之一弱,沒有了TPP,這一比例將下降到25%。
當然,這並不意味著TPP可有可無。澳大利亞的牛肉、乳制品、葡萄酒、海鮮和大米等物品在TPP的條件下,出口到日本、馬來西亞、越南和加拿大市場的關稅和其他貿易壁壘會有所降低。
TPP爲美洲國家的産品打入亞洲市場提供了捷徑。以加拿大爲例,它與包括智利在內的一些TPP合作夥伴簽訂了雙邊貿易協定,但加拿大同亞洲經濟體的自由貿易協定極少,2014年加拿大與韓國達成自由貿易協定是其首次和亞洲國家實現自貿突破,因此TPP的存在爲它與日本進行雙邊貿易協定談判開辟了新的通道,否則談判將困難重重——日本在加拿大眼中是一個巨大而有價值的市場,但日本明確表示更傾向于多方貿易談判,而非一對一地打交道。
德賴斯代爾指出,在TPP的前提下,日本與美國的參與帶來了利益最大化。隨著美國退出TPP,亞洲通過TPP獲得的主要收益也隨之消散,新的期待只能是美日簽訂雙邊貿易協定,或者是不包括美國在內的其他貿易安排。
智利的轉折點?
特朗普政府象征性地派出美國駐智利大使參會,對美國來講TPP已成爲過去時,特朗普認爲雙邊貿易才能使美國獲得更多的單邊利益。卡特勒指出,區域貿易協定是實現亞太貿易自由化、提高標准和推動廣泛改革的最佳路徑。區域貿易協定可允許其成員同時進入好幾個市場,同時,對區域貿易協定所有成員適用同樣的標准和規則會減少困惑。
如何對爲期兩天的亞太區域經濟一體化高級別對話會定調子?翰宇國際律師事務所(Squire Patton Boggs LLP)國際貿易聯席主席弗蘭克·塞莫利茲(Frank Samolis)對《財經》記者說,美國已經放棄了在亞太地區的領導權,雙邊貿易不會帶人們走多遠。所以,這些國家同意聚在一起舉行會談這個事實本身就意義重大。但可以肯定的是,智利峰會不會産生有實質意義的所謂新版TPP。
在沒有美國參與下,在技術上TPP繼續推進依然可行。澳大利亞前駐日大使彼得·格利(Peter Grey)參與了亞洲協會政策研究所近日發布的相關報告,他對《財經》記者說,沒有美國,TPP仍有相關性和重大的經濟價值,世界上20個最大的經濟體中的四個,日本、加拿大、澳大利亞和墨西哥以及重要的新興經濟體,如越南和馬來西亞都依然留在其中。
格利指出,TPP推行的標准依然可以通過其他途徑變爲現實。TPP涵蓋了傳統上非自由貿易協定的部分領域,如數字貿易,而針對國有企業TPP單列了一章,主張取消對國有企業的政策支持、財政補貼和其他福利待遇的貿易條款。亞洲國家仍有空間單方面實施TPP所要求的經濟改革,而這並非停留在理論上。
最近,澳大利亞和新加坡就更新了雙邊貿易協定,把一些基本上屬于TPP規定的章節和領域囊括進去;越南也宣布它打算采納TPP有關勞工、商業和中小企業(SME)等領域的法律法規,以促進經濟增長,推高産品的價值鏈。卡特勒預計這一趨勢將繼續下去。
在美國正式退出TPP後,美國共和黨參議員麥凱恩大聲疾呼,美國退出TPP是給中國騰出了位置,會使中國的經濟實力日益增強。中國參加智利的TPP峰會也被外界解讀爲中國有可能填補美國留下的經濟領導權真空。
桑多瓦爾指出,中國不會有興趣加入一個再生版的TPP,但無疑參加這個峰會給中國施加更大影響力的機會,盡管中國影響力的程度和方向還有待觀察。中國自己會作決定願意走多遠,這主要是經濟決定,但從根本上來講是政治決定。畢竟,智利峰會帶來了最好的聽衆和一個完美的路演場地,中國可能選擇傾聽其他國家對TPP命運的想法,也許中國更願意暢談的是“一帶一路”策略。
智利出面組織商討TPP的何去何從傳遞了清晰的信號,桑多瓦爾指出,如果有再生版的TPP橫空出世,這個倡議必將由那些處在中間地帶的、高度系統性的國家主導,這些國家高度依賴國際貿易和貿易規則,它們對同亞太地區有相同想法的夥伴擴大經濟聯系越來越感興趣。
TPP多舛的命運彰顯了一個事實,即現有的貿易協定未能跟上貿易自身變化的特質。卡特勒指出,各經濟體應當合作增強能力建設,幫助發展中國家提高標准,推動亞太經合組織等多邊貿易論壇,重點關注數字貿易、國有企業、全球價值鏈等新的貿易議題。
亞太貿易協定的新生
此消彼長,由東盟十國發起,邀請中國、日本、韓國、澳大利亞、新西蘭、印度共同參加(“10+6”)的自由貿易協定RCEP一躍成爲人們關注的焦點。
RCEP一直被視爲TPP的有力競爭對手。其16個成員中包括了世界上經濟增長最快的一些經濟體,有預計稱RCEP將在十年內爲全球收入增加約2600億美元。德賴斯代爾指出,RCEP是現在唯一開放的貿易體系堡壘,可以抵禦自由貿易所面臨的威脅。RCEP的支持者認爲,它反映了迅速發展的東盟利益,在相當程度上繼承了亞太經合組織(APEC)開放的區域主義原則,具有開放性、靈活性、循序漸進和照顧各方舒適度的特征,是亞太地區通向自由貿易的一條可行之路。但批評者認爲,RCEP實施的進度較爲緩慢,缺少勇往直前的魄力。
以2月底在日本西部城市神戶舉行的RCEP第17輪談判爲例,談判就13個議題展開磋商,包括投資和電子商務的基本規則、關稅減讓、貨物與服務貿易、原産地規則和知識産權等,但3月3日閉幕的會議讓期待者失望,因爲談判並沒有新達成協議的領域,中印和日澳的分歧明顯。
桑多瓦爾說,從TPP反觀RCEP,RCEP需要在速度和深度上向TPP看齊。TPP並非因自身的弱點而失敗,從TPP的複雜性來說,TPP完成談判的速度較爲適當,RCEP則花費了更長的時間,至今仍未能畫上句號;TPP實現了自烏拉圭回合和北美自由貿易協定(NAFTA)以來,貿易規則談判的最高標准,RCEP門檻則相對較低,限制相對較少。
在貿易變成全球化挑戰的替罪羊之際,RCEP的成功將有助于阻止反全球化的潮流。卡特勒指出,TPP和RCEP並不沖突,二者都是實現亞太區域一體化的互補路徑。鑒于美國宣布退出TPP,RCEP成員應當努力談判達成高質量的協定,並在中小企業領域追求更多的談判成果。隨著TPP的解體,人們寄希望于日本、澳大利亞與新西蘭有更強烈的願望推動RCEP談判,而印度如果能在市場開放方面稍作松口,RCEP將會勢如破竹。
悲觀者則指出,即便是RCEP順利生成,依然不能解決亞太地區自貿協定明顯的碎片化現象。
在智利的TPP峰會上,亞太經合組織(APEC)的21個成員國共同提出的建設亞太自貿區(FTAAP)的戰略構想也成爲討論的替代性方案。據說當年奧巴馬政府從地緣政治的角度出發選擇了TPP,放棄了FTAAP的藍圖。2014年在中國的推動下,APEC會議決定啓動FTAAP進程,批准了推動實現FTAAP的路線圖。2016年11月,APEC第二十四次領導人會議提出了一系列關于FTAAP的重要共識,包括APEC經濟體將在2020年以前,進行關于FTAAP實現路徑的評估。但即使如此,桑多瓦爾認爲現在開始考慮FTAAP的談判爲時過早,畢竟發展FTAAP需要中美之間對未來貿易規則達成一定的共識。
格利指出,擺在亞太國家面前的現實是,經過多年艱苦的談判,亞太地區的兩個區域貿易協定都不能讓人振奮——TPP或將無疾而終,RCEP則面臨不確定的未來,這使人們懷疑這些國家是否願意迅速進入另一個曠日持久的談判來實現FTAAP。
不管怎樣,在全球價值鏈的背景下,區域貿易協定會更好反映實際的經商方式,並讓更多國家在新議題上達成共識,TPP命運多舛也許爲亞太貿易協定的新生鋪平了道路。
(本文首刊于2017年3月20日出版的《財經》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