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網又被賣了。
一則關于人人網被賣出的消息在社交媒體刷屏,一度登上微博熱搜榜首。據悉人人網的社交板塊將以2000萬美元賣出,接盤者是北京多牛互動傳媒股份有限公司。不少網友唏噓感慨青春不再,也有網友笑稱“人人網竟然還有人敢買”。
今年8月,人人網CEO陳一舟寫下“人人網的明天,由你定”,當時的老用戶們應該不會想到,時隔兩個多月後的今天,陳一舟直接宣布“被變賣的明天”:
將人人網社交平台業務相關資産以2000萬美元的現金對價出售予北京多牛互動傳媒股份有限公司。作爲上述資産出售對價的一部分,Infinities Technology (Cayman) Holding Limited,一家專爲作爲買方母公司而設立的開曼公司,同意按照雙方認可的7億美元買方母公司估值向人人公司發行相當于4000萬美元的股份。
消息一出,#人人網被賣了#話題瞬間沖上微博熱搜榜,幾乎在榜上待了一天。用戶們感慨自己回不去的青春,亟待導出的照片和日志“黑曆史”,以及看到名字甚至會恍惚的訪客名單。
新榜在今年8月曾采訪到幾位人人網初代網紅,比如首個百萬訪問量用戶蒙歌,《北鬥》雜志創辦者薄然,盡管他們也懷念那段思想迸發的時光,但不再對這個網站抱有幻想。畢竟,從近百億市值到如今的6億,人人網幾乎被陳一舟“掏空”,運營不善而導致的日漸式微,似乎也是它的“死有余辜”。
蒙歌早上發來一段話,或許已經代表了大部分老用戶的心聲。
今天聽到人人網易主,並沒有太大的心理波動,因爲這代人和這個大環境都回不去了。當年所有人都在摸著石頭過河,人人網管理的疏忽和工作人員的失誤,誤打誤撞讓這個網站成了華語空前絕後的思想盧浮宮。但現在我們更應該好好回歸現實,讀懂局勢,過好自己的日子。其他的社交網站已經足夠豐富,而現在的我們不需要也無暇用SNS表達自己和思考太多東西。
本文發于8月10日,原文標題《人人網往事:縮水了98%的市值和一代人的青春》
如人人公司 CEO 陳一舟所說,人人網幾乎每年都會被拿出來回憶一次。
今年是這篇《13年後重新登陸人人網,你會看到你青春的截止日期》,感慨人人主頁變成了美女直播,舊功能還在,但入口埋得有點深。文章發于 8 月 4 日,人人網(原校內網,在這一天更名) 13 歲生日當天。
陳一舟很快在人人網上發布了一篇日志作爲回應:《人人網被罵太多,關于未來想聽老用戶的意見》。
看,“日志”,新鮮詞兒。
只不過,我始終無法打開他的人人主頁,不知道流量如何,如果陳一舟有公號,這應該是一篇10w+。
陳一舟回憶了人人網的創立和巅峰,再到如今的潦倒,聲稱人人即將扭虧爲盈,但股票市場似乎不太樂觀,人人在 8 月 9 日的收盤價爲 2.16 美元,市值 1.44 億美元,相較于 2011 年上市當天的 80 億美元,蒸發了 98%。
在文章的末尾,陳一舟留下一句:人人網的明天,由你定!
人人網或許有明天,但它肯定無法回歸了,社交分給了微信,陌生人分享給了微博,知識分享有了知乎,各家平台已經成長爲一個個巨大的星系,何談“切入這些平台做得不好的地方”,哪裏有人人網的空間?
人人網的百度搜索指數變化:
2012、2013 和 2015,人人網分別和微信、微博\知乎有過短暫交彙,隨後漸行漸遠
但我們還是采訪了幾個火在 2010 年前後的早期人人網紅:人人網第一個百萬訪問量用戶蒙歌,現在做金融工作;青年雜志《北鬥》創辦者之一薄然,現在是創業者,做知識付費項目“即能”;以及專注辟謠打臉的斜杠青年謝熊貓君,現在在某互聯網公司工作,不定期寫文。
他們沒有成爲典型的內容創業者,但是,對于人人網的繁盛與沒落,或許沒人比他們更有發言權。
“中文 SNS 界最思想迸發的地方”
這句話是蒙歌 3 年前在知乎某個問題下面的回答,前面有個限定詞,“曾經”。
“曾經這裏不靠顔值混飯吃,中文 SNS 界最思想迸發的地方,那裏有青春。”
彼時,蒙歌正在東京大學讀博,有時間寫作,也有空去“打嘴炮”。他不太理解最近幾年無邏輯型杠精爲什麽越來越多,我試圖解釋“杠精在每個時代都有,你覺得杠精多不過是網民多了”,但在他看來,人人網的杠精更有意思。
這倒不是蒙歌的回憶濾鏡太厚,人人網的存在的確有些奇葩。
2005 年王興創立校內網——人人網的前身,主打大學生實名制交友,申請需要實名+學校認證,那句“上人人網找老同學”就是如此,這直接給網絡虛擬世界的發言套上了“枷鎖”,代表本人的言論,極有可能在線下贏得本校上下三屆的鄙視,就多數人來說,還是會選擇謹慎。
到 2008,幾乎是人人網上社區內容井噴的一年,當年發生太多事情,2007 年底開始的金融海嘯在 2008 年達到頂峰,對全球的影響延續數年,國內從三鹿毒奶粉到汶川地震,從北京奧運會舉辦到神舟七號發射,而美國那邊,第一個黑人當選總統……放在今天,每個熱點都能催生無數10w+。
那些 20 出頭的青年學子,正是一腔熱情無處宣泄的年紀,有旺盛的表達欲,一定程度上推進了這些公共議題的進程。他們也有作爲受過高等教育人群的一點自尊心,吵起架來就非常熱衷于真刀真槍,引經據典,哪怕是多輪 battle 敗下陣來也會贏得尊重。
隨後的一年,CNNIC 第一次發布了《中國網民社交網絡應用研究報告》(當年的人人網使用率爲37%,僅次于QQ校友錄),整體網民中,大學本科及以上所占比例爲 12.4%,這個比例在 2004 年是30%,相比之下,社交網站用戶中本科及以上比例高達 37.8%,如果算上大專,這個比例接近 60%。高學曆群體在社交網站中幾乎呈碾壓優勢,可不正是現在所有內容産品都追求的所謂高質量用戶。
“那時候就討論了愚孝、未來婚姻關系、道德 or 親情綁架、民族共同體、國家與個體關系、稅收與福利、醫鬧、熊孩子、免于讓座的的自由、穆斯林移民、女權……”蒙歌又補充了一句,“沒有預設的政治正確,形成了觀點的自由市場,沒有大V壟斷話語權,只要言之有理都可以上陣互搏。配合學生時代的血氣方剛、表現欲和虛榮心,大家爲了說服吃瓜群衆和對方,引經據典,認真考究,還真催生了許多有價值的討論和觀點。”
2009 年 CNNIC 報告 社交網站用戶學曆結構
像這樣高質量討論的盛世光景還有可能重現嗎?很難了。2017 年的調查中,大學本科及以上網民占比 11.2%,社交網站用戶中,大學本科及以上占 11.5%。中段學曆網民在快速增長,內容産品們,個個想做用戶下沉,搶占新興的三四五線城市用戶。高學曆用戶價值高,但有限的用戶人群已經無法滿足互聯網巨頭們的增長野心。
而在很多個關于“人人網究竟做錯了什麽”的討論下,不少人都提到人人網把自己的內容價值“作”沒了。糟糕的分享機制,有限的好友數量,消極的版權保護和 KOL 扶植機制,“當年人人網湧現許多自發生産內容的作者,但社區方面對作者的支持力度基本是 0”,薄然說,“所以這個平台死有余辜,一個很好的生態就這樣被置于繁蕪。”
後博客時代
十年前,或者二十年前,那些時代的繁榮不是景觀性的繁榮,而是原生態的繁榮。沒有很多禁區,沒有很多條條框框或者套路,也鮮于迎合,我們的作者們,以及那些時代的大多數作者,是真正地在“寫文章”,而不是“生産內容”。這種出于自由和興趣激發出來的內容有原生的吸引力,有原生的傳播通路。——薄然
薄然是 2008 年創立網刊《北鬥》的,大事頻發的那一年。《北鬥》集結了全網青年的見解和想法,以北鬥七星的名字劃分了一周七個欄目,最巅峰時可以每天更新兩篇原創,現在看來也是相當高産。
更重要的是,《北鬥》的文章以嚴肅話題爲主。如薄然所說,那些時代的大多數作者是真正地在“寫文章”。而那些時代的大多數讀者,也有興致和精力看完一篇嚴肅話題的文章。
這自然和 PC 時代內容稀少有關,沒有微博也沒有短視頻,內容行業尚且談不上注意力經濟。彼時的內容生産和消費還保留著濃厚的精英主義氛圍,深受學術界、思想界和媒體界的影響。
另一方面,之所以人人網用戶喜歡長篇大論你來我往,也是因爲趕上了後博客時代的紅利。從 2007 年-2008 年,博客迎來一個迅猛的用戶增長期,隨後增速迅速放緩,2009 年之後,CNNIC 已經不再做博客市場調研了。似乎是最後的狂歡,博客隨後就被新興的 140 字微博代替。
2002 年-2009 年博客市場用戶規模
處在這一階段的人人網,得以用熟人社交關系穩固博客時代的用戶。謝熊貓君認爲,技術上來說,人人網的確是中文SNS界最思想迸發的地方。傳統博客沒有分享和討論機制,微博尚在萌芽期,大學生找不到討論嚴肅話題的地方,人人網是一個,但也幾乎是唯一一個。
謝熊貓君在 2009 年前後加入《北鬥》,他當時還在新加坡讀書,自己寫文章,翻譯海外優質內容,作爲海外留學生組織 “FSMC”的一員和北鬥有了合作,開始做編輯,花了很多時間參與其中。
對他而言,人人網是一種和同齡人交流的方式,國外內容産業比國內起步早,産生了不少優質原創作者,說是翻譯,其實更像是謝熊貓君個人所見的分享,“作爲學生,分享一些有趣的東西,還是蠻開心。”
他的翻譯和寫作也延續到現在。讀庫和他約了十幾萬字的翻譯出版,有時也有出于愛好的翻譯得到發表,“出于興趣或受人之托去翻譯,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換一個平台,他似乎也找到了創作優質內容的方式,《這個姑娘,靠一個以常人智商看不懂的段子,俘獲了鋼鐵俠馬斯克的心》,打著極客愛情的標題探討人工智能的倫理問題,《你知道吳宣儀有8000多萬贊意味著什麽嗎?》說的是甜心小姐姐吳宣儀,實際在做數學科普,前者得到200w+閱讀量,後者被冠以“最清新脫俗的蹭熱點方式”。寫作強迫他做嚴肅閱讀,與讀者分享收獲的是進一步的快樂,和興趣相投的人討論與交鋒,也是一件有價值的事。
那些吵過架的人,現在還有聯系
所有關于人人網的回憶裏,幾乎都離不開關鍵詞“朋友”。人人網的出現讓交友穿越地域和時區,打破了過去校園交際的局限。有人通過實名制找到的老同學,也有人因爲志趣相投而認識新朋友。
還有一種是杠出來的朋友,比如蒙歌和王啓超,後者在 2015 年和“葉神月”因爲“甯杭誰強”大戰了 30 個回合,典故引用 80 多個,大出風頭。
葉神月:我杭西湖美如畫,你甯玄武小水坑王啓超:我甯長江奔騰流,你杭錢塘倒灌遊
辯論是在知乎上進行的,但他們早就相識于人人網,互杠出了一段友情。
蒙歌對王啓超的評價是“他杠得很厲害”,“我們撕X很多”,遲遲沒拉黑,還是因爲王啓超是一個有理有據的杠精。再之後,蒙歌和王啓超成了朋友,如今在微信上依然有聯系。他們以前互相“攻擊”對方是“五毛”和“精日”,幾年過去,“我們變成了對方那種人”。
謝熊貓君的不定期更新裏,有很多十年前的朋友的留言,“十年前我還在上學,現在已經結婚生子,抱著娃在看你的文章。”
薄然也並沒有對人人網的衰落有太多惋惜,他收到過不少陌生人的評價,說他們曾經讀過《北鬥》,受到過怎樣的啓發、影響。“北鬥的定位並不適合現在的環境,探討許多公共議題都是有風險的,這使得北鬥不可能與商業結緣”,在他看來,北鬥不可能在這個時代繼續發聲,但“每一個群體每一種人,都會有自己的舞台,不同時間不同空間下的舞台。”
那個時代最熱衷于發表見解的一些人,他們並未活躍于當下最火熱的內容創業領域。
薄然不太寫了,多是閱讀和思考,“不變的是寫有價值的東西,而不是有價格的東西”。
蒙歌偶爾會寫,看到反智的會忍不住打臉,比如這篇《我的學生都戰死了,現在該我這個老師上去了》,但是“現在希望先在主業中得到行業的肯定,財富自由之後再去寫作。”
相對高産的謝熊貓君和我分享了一個有趣的理論:“當下的價值觀是由六七十年代的人創造的,在我的有生之年,可能會生活在 00 後、10 後甚至 20 後們塑造的世界,我們世界觀必然沖突。那麽現在,我希望發出一點聲音去影響他們,給未來那些塑造商業社會的年輕人心裏留下印記,這樣我的未來會過得比較舒服。”
我問他們,如何看待陳一舟對老用戶的期待。薄然不太感興趣,謝熊貓君覺得一切停在原地也不錯,蒙歌提了不少社區建設的建議,但關于人人網的未來,他還是回複我說:謝幕吧!他又加了一句:但要讓我導出所有日志和回憶。
給人人網點一首回到過去吧,但,故事不再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