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浩
認識新冠病毒四個月了。大部分是通過新聞媒體對它的了解。知道它身世坎坷,原始族群生長在野生動物的體內,終年與抗體作鬥爭而存活。然而有一天,寄養于他們的野生動物被獵殺,他們無家可歸,在油鍋、砧板和味料中,伴隨動物血粼粼的肌肉組織,進入那些皮相壓抑內芯溝壑的人體內,在新的空間,他們被變異,被新的組織歧視而放任自流,成爲一名工于附體的索命鬼。藐視感冒,蔑視發燒,甚至蔑視普通肺炎的人大有人在,可是蔑視新冠病毒的人很少,因爲它蔑視重症監護室,是寫這篇文的人只能躲在角落裏向它放黑槍的原因。
新冠病毒在這個冬天殺死了很多人,商人,小販,廚師,白領,醫生,護士,工人,警察,罪犯,農民,退休老幹部,無業遊民……他們大多數人都是好人,在繼續做好的路上被壞殺死。而這些壞,愚昧占多數。人的生命有限,刨去心梗,腦梗,抑郁,車禍,謀殺和自殘,掰著指頭算一算,幸存的日子都是最不看好的那幾年。死亡有時並不可怕,可怕的有人替你死,爲你死,並且把這一切歸爲災難,替你抹平全部罪責,你就是心安理得的無辜者。我其實也了解過一些醫學流言,人在進入ICU之後,插上呼吸機是不得好死,拔掉呼吸機是不得不死。要說珍惜生命,只有在ICU和棺材之中才會懂得,這件事上,西班牙有一家修道院,訓練修道士夜晚睡在棺材裏,第二天從棺材裏出來,以感受生死咫尺。都愛說命理,三分靠注定,七分靠打拼,擱在病理,就是三分靠精神,七分靠基因。一想起祖輩皆有肺病的曆史,我的抽煙習慣就掐了,寫累了就嚼幾粒維生素,不誇張的做個廣告:好用!
春節前幾天,我決定從天津回老家,當時看新聞得知武漢有新病毒,每年都有幾波這樣的謠言,人乏了,信不起來。因爲去年春節沒回老家,總覺得那一年像是上了高速沒加油的車,心裏不踏實,看來團圓過年過的是心安理得。董玉飛和姐姐手頭有幾個畫展,本不想回,陰曆26的早上他突然打電話給我說,今天回去。于是我就給花澆了水和鎖了門,乘坐他們的車直奔河南。一路上才知道謠言並非空穴來風,新冠病毒成了當年的非典,隱約覺得要是出事,但絕不是大事。回老家後,新冠病毒蔓延全國,每天的新聞,飙升的感染數據,看一會兒,就得歇會兒,看得多,知道經濟受影響,好幾個賀歲取消了,餐飲死掉了,就不得不出去透透氣,晚上睡覺前卸載新聞,卻難逃深夜驚醒,再次下載,刷到天亮,像喝了半瓶子假酒。到了除夕夜,沒鞭炮,沒親戚,在素淨的祝福中,迎來了庚子年,一百八十年前,鴉片戰爭,父親值班回來說,這是災年,讓我在家安心寫字,我說我打算年後初五回天津,他遞給我一盒軟包中華煙,你做好長期在家的准備吧!然後他的話就成了真,轉眼,三個月過去了,我知道疫情還在旺盛,而我天津房子裏的花大概早已枯萎了。
大年初一那天,無炮竹聲,我起的很晚,吃了一些老家味的餃子,給遠在新疆的舅舅打了電話,客套的拜了年。知道他想回來,尤其過春節,心底透著幹巴。期間給表哥打了一通很長的電話,他告訴我烏魯木齊防控很嚴,效果也明顯,說他們小區封閉了,有一次大門開了,舅媽偷跑到菜市場買了一兜水果,僥幸心理啊,回來就是十幾個人候著她,量體溫,審動機,要把她帶到賓館每天三百元的生活費強制隔離,嚇壞了她。最終由表哥的擔保和居委會的調解,她寫了承諾書,按了手印,被關在家中,從此沒收了自由。中午,我去給祖母拜年,老太太八十多歲了,盼著過年親戚都聚齊唠家常,今年沒戲,她埋怨大家忘了她,當她得知是瘟疫鬧得,拉著我的胳膊,跟我講起幾十年前她娘家附近爆發的瘟疫,說一個村子死絕,還說一個弟弟隔著門縫給生病的姐姐說了一句話,轉身就病發身亡。本來事兒很老套,聽她講的驚的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晚上,一年一度的春晚,熱鬧而庸常的老節目,撒了一層灰色的氣氛,我注意到主持人眼角的濕潤。夜裏,零點鍾聲響起,收到無數的祝福短信,我也就這心情,在煙盒上寫了一首詩:《贈你》,其中一句:贈你天成終將玉成,贈你退路也將向前,感動了自己,也感動了我的制片人朋友。他18年整一年,19年上半年,卡裏負數,沒拍一部戲,到了下半年好不容易翻身,戲拍了一半,叫停了,一天損失幾十萬,差點要跳樓。那天晚上,詩沒讀完,他就哭了。
春節後,疫情嚴重了,武漢人全被隔離,世界上下不太平,非洲蝗災,澳洲火災,美洲流感,潘多拉快過期,突然被人取下了貨架,開了口子。父親每天開會,早出晚歸,消毒水味彌漫。他跟我說,附近有一家兄弟,大概在家憋得太久,家庭小矛盾,打架卻打死了人;他跟我說,姐姐初中的一個同學家的孩子拒絕線上學習被大人罵,氣不過在陽台用手機充電線纜上了吊;他跟我說,他一個朋友春節前去武漢看望分娩的女兒,被隔離在旅社,給家中臥床的老人一邊打電話一邊抹眼淚;後來他又跟我說……清一色的壞消息。又過了幾天,疫情更嚴重了。微博的求救方位成了火葬場和醫院走廊。世界那麽大,卻想去罵罵,真實與謊言還真是分不清。
現在想想,新冠病毒就是一個心理大于生理的病。很多人不是被嚇死,也不是被病毒毒死,而是在愚昧中愚死。人這一生,什麽都能吃,能吃痛,能吃虧,能吃苦,魯迅說甚至能人吃人,唯獨不能吃掉了人性。人與野生動物的區別不是直立行走與使用工具,而是動物吃人,像人性,人吃動物,像動物性。善與惡,不是開天辟地與喪盡天良,而是免費送你一只口罩和免費送你一口病毒。災難就是災難,別說命中注定,豐收的時候你爲什麽愛說來之不易。平等看待一切,加油,祝福,努力,挺住,好好地,在太平盛世,才最合適。大災當前,我要的是你他媽的人離我遠一些,再遠一些,心近一些,在近一些。如果可以,我把錢捐給你。
新冠病毒總有一天會走的,就像非典一樣,即便藕斷絲連,也不得不面對傳播者的一廂情願。人類病毒,埃博拉,甲狀,艾滋,天花,狂犬,肝炎,薩斯,馬爾堡……每一個都登峰造極,天下無雙。但網絡告訴你,再毒不過婦人心,無毒不過大丈夫,所以比病毒更狠的是拳頭大的一塊肉。趁著病毒沒走,關心身邊人,問候他鄉人,認清自己人,別到了災難降臨到頭上才知道,媽的,體溫計原來比手機更重要,白開水比白蘭地親切,抓住時代的手的人才知道抓住醫生的手,是多麽溫熱。盼望世界人人愛說病毒,卻見不到病毒,得了病毒,也能免疫力以毒攻毒。盼望自己吃不了油的,喝不了腥的,終于相信,有一輩子不生病的,卻少不了被人罵有病的。盼望我們夏天沒空調,到處是熱心,冬天沒暖氣,四處是冷靜。至于新冠病毒,就把它還給野生動物,病毒越強大,野生動物越凶猛,連放的屁都是帶著(自然)孜然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