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的Bhargav迅速在一台選票機上按下了自己選擇的代表,沒有過多猶豫。
Bhargav的家鄉位于印度查蒂斯加爾邦首府賴布爾,這是Bhargav人生中首次參與大選投票。早在參選前他就已經決定,要把這一票投給印度現任總理莫迪所在的印度人民黨(BJP,以下簡稱“印人黨”)的代表索尼(Sunil Soni)。
投完票後,Bhargav將向記者展示象征著“已投票”的劃有深紫色印記的食指。 本文圖均爲 受訪者供圖
不過,與其說Bhargav選擇了索尼,不如說他選擇了索尼所代表的印人黨領導人莫迪。“俄羅斯有普京,以色列有內塔尼亞胡,印度也應該選出一個這樣的領導人。”這位目標清晰的印度年輕人向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闡述了他的理由。
當地時間4月23日是印度曆時39天的“馬拉松式”大選投票中的第三階段,也是規模最大的關鍵一天。據法新社報道,在這個“超級星期二”,包括最大選區北方邦、莫迪故鄉古吉拉特邦等15個邦將展開投票,共選出多達117席國會議員。
在投完票後,莫迪將投票行爲比喻爲猶如印度教徒在恒河沐浴洗淨罪惡般神聖。在選前的造勢大會上,莫迪就曾強調全國9億選民去投票的必要性。
作爲此次大選民調中的領跑者,現任總理莫迪將國家安全和打擊恐怖主義作爲選戰主軸,而反對派則緊抓著經濟民生問題展開攻勢,並緊咬莫迪政府過去5年未能兌現競選承諾。
除此之外,在去年底的地方議會選舉中對印人黨造成巨大沖擊的青年就業、農民收入、種姓制度、腐敗現象等議題,也都延續到了今年的選戰中。
在5年前高舉著民族主義的大旗贏得絕對多數席位的勝利後,如今能否將每個邦、每個群體所關心的不同議題逐一解決,又如何將注意點引到自己推出的有利議題上來,或將成爲莫迪此次能否連任的關鍵。
“在印度這樣的國家,沒有人敢向你預測最終的大選結果。”印度資深外交官、原印度駐拉美七國大使Deepak Bhojwani向澎湃新聞表示。
新老賴布爾,印人黨在地方遭遇激烈競爭
印人黨和國民大會黨(以下簡稱“國大黨”)是查蒂斯加爾邦的主要政黨。今年,這兩大黨將與來自其他黨派的共計23名候選人一同爭奪當地7個選區的7個議員席位。
“在國家層面,民衆關心經濟、安全這類宏觀的問題。但在地方,大家關心的議題又完全不一樣。”Deepak Bhojwani說,“在某些邦,宗教或種姓可能會決定民衆的選票投給誰,在另一些地方這些議題可能完全不會對選舉産生影響。”
以賴布爾選區爲例,印度《人民報》(The Hitavada)4月中旬報道稱,賴布爾人民院席位在過去23年中一直由印人黨掌控。但今年,印人黨候選人將面臨來自國大黨的強烈沖擊。
印人黨今年派出來爭奪賴布爾議席的是該黨在當地的現任黨組副主席索尼,他的主要對手是國大黨候選人杜別(Pramod Dubey)。後者是賴布爾市長,加上查蒂斯加爾邦議會委員會的首席部長巴蓋爾(Bhupesh Baghel)也是國大黨人,杜別在競選期間一直強調自己與巴蓋爾的政績,在當地選民中頗具影響力。
此外,來自大衆社會黨(BSP)、濕婆軍(Shiv Sena)等黨派的候選人也紛紛在競選中打出反對莫迪牌,情況對印人黨而言是“雪上加霜”。
爲了對抗來自國大黨等對手的競爭壓力,印人黨候選人索尼競選時一直強調莫迪政府在過去五年中取得的政治經濟成就。
賴布爾是查蒂斯加爾邦最大的城市,在工業方面,這座城市近年來一直呈指數級增長。它同時也是印度中部的商業中心,被印度聯邦住房和城市事務部(MoHUA)評爲2018年生活便利指數第7位。
由于印度政府推出的“智慧城市”計劃,位于賴布爾東北部17公裏處一座新城——新賴布爾(Naya Raipur)得以建造完成。2018年6月,印度總理親自到場爲被宣傳爲“印度首個綜合綠地智能城市”的項目揭幕。
“與政府起初宣傳的不同,新賴布爾並沒有也不會取代賴布爾成爲查蒂斯加爾邦新首府。”Bhargav認爲,新城項目並不像所有人預期地那樣盡善盡美。去年初,在新加坡學習了兩年酒店和旅遊管理的Bhargav回到家鄉,和家人一同運營著一家名叫VYAS TRAVELS的旅遊公司。這家規模不大的公司有兩間辦公室,其中一間就設在新賴布爾。
另據印度政府網站上進行的一項民意調查,針對“新賴布爾面臨哪些挑戰”這個問題,26%的受訪者選擇“缺乏就業機會”,22%選擇“缺乏公共交通”;排名第三的選項是“缺乏醫院診所”,有4%的人對此表示擔憂。
值得注意的是,在2018年11月舉行的查蒂斯加爾邦議會選舉中,國大黨拿下了9個席位,而印人黨只獲得2席。不止查蒂斯加爾邦,國大黨去年底以反對黨身份在中央邦和拉賈斯坦邦的地方議會選舉中同樣意外勝出。
在這三個重要邦的失利,被外界視爲執政黨印人黨支持率下滑,莫迪提前暴露出脆弱一面。而在2014年的大選中,贏得這些邦的支持對印人黨在全國議會中拿下創紀錄的282個席位意義重大,直接助力了莫迪的上台。
“一場針對莫迪的公投”
查蒂斯加爾邦以佛教建築群、古廟出名,Bhargav日常負責接待來自各地前來觀光的遊客。據他介紹,不少來自越南和緬甸的信徒會專程來到賴布爾以及距離賴布爾不遠的錫爾布爾遊玩。
當地政府近年來正在積極推介佛教旅遊資源,以吸引海外遊客。據中國領事網2016年的一則消息,印度查蒂斯加爾邦政府曾邀請中方人員考察參訪該邦錫爾布爾區的寺廟。印方介紹稱,唐朝高僧玄奘曾從陸路到過此處,其所著的《大唐西域記》描述當地是印中部佛教中心,有100座寺廟和10000多名僧侶。
相較于同齡人而言,Bhargav算是幸運的那一個。“他們(朋友們)找不到體面的工作,又不願意去街邊賣小吃,于是不可避免地失業了。”
Bhargav說,如果不是因爲母親突然去世,他原打算繼續留在新加坡謀生。不過回國後,Bhargav注意到了不少令他高興的變化,也因此決定留在家鄉創業。
“銀行的效率高多了,以前一個普通印度人要去銀行櫃台存錢、彙款需要花很長時間;第二個顯著的變化是網速快了,幾年前印度的網速是出了名地慢。” Bhargav說,這只是兩個小例子,他的家鄉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變化。
在莫迪之前,廉潔、果斷、高效、以解決問題爲己任,這些詞似乎與印度政府毫無聯系。當時的執政黨國大黨深陷涉及多個行業的貪腐醜聞,民衆早已習慣了政府官員的散漫、腐敗。莫迪的出現毫無疑問打破了大多數人的預期。
在當選印度總理前,莫迪2001年至2014年間擔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長。在莫迪治下的十年裏,古吉拉特以每年11%的發展速度遠超印度平均水平,成爲印度經濟的發動機之一。莫迪創造的“古吉拉特奇迹”是其成爲總理道路上最大的政治資本之一。
在古吉拉特邦,莫迪要求政府官員保持高度緊張的工作節奏,就算因開會離開辦公室,也必須告知他。在古吉拉特邦議會,莫迪甚至一度要求33名他認爲沒有達到績效要求的邦議會議員離職。此外,莫迪作爲古吉拉特的首席部長,幾乎從未卷入任何貪腐醜聞。
憑借著要把“古吉拉特奇迹”複制至全國的承諾,加上濃重的個人魅力,莫迪在2014年成爲印度總理。當時有分析稱,果決的政府、良好的經濟表現加上零貪腐記錄,是莫迪俘獲民心的殺手锏。
盡管印度政府相較于從前更加高效,但是莫迪執政五年後,民衆對他的看法逐漸發生了轉變。
美國電視新聞網(CNN)去年12月的一則分析報道稱,莫迪在2014年的勝利,一定程度上是因爲他承諾要全面改革印度經濟,爲年輕人創造就業機會。然而,印度近年來的就業形勢越來越糟,尤其在政治上十分重要的北方地區失業率逐年上升。
此外,印度農村地區及低種姓者深陷貧困,莫迪作爲強硬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者引發的社會分裂加重,這些都可能成爲在2019年有損莫迪和執政黨形象的因素。
《外交雜志》今年4月的一則文章稱,2019年的印度大選是莫迪與反莫迪者之間的鬥爭,是一場針對總理莫迪的全民公投。
2014年,印度卡梅爾蒙特學院(Mount Carmel College)地緣政治學教師Guru Aiyar把票投給了莫迪,但這一次他會投給國大黨在當地的重量級候選人馬利卡晶·哈爾熱(Mallikarjun Kharge)。
76歲的哈爾熱是印度前鐵道部長和勞工就業部部長,也是國大黨的領袖之一。哈爾熱自2009年以來一直擔任卡納塔克邦古爾伯加區議員,在當地備受尊敬,其政治生涯中經曆的11次選舉無一不以成功收尾。
“上一場大選時,國大黨深陷貪腐醜聞,而莫迪展現出了強大的個人魅力。他作爲印度西部古吉拉特邦的首席部長,運營著廉潔的政府,給當地創造了良好增長的記錄。”Guru Aiyar說,“但莫迪過去五年執掌印度的情況太令人失望。”
在這位大學老師看來,印度就業情況糟糕、經濟發展狀況讓人擔憂,莫迪的限鈔令更是一場災難。Guru Aiyar說:“就算莫迪曾推出過改善營商環境和開放外國投資等效果良好的經濟政策,它們的效用也被‘廢鈔令’抵消了——後者嚴重損害了中小企業的發展。”對于印度自由派媒體關于莫迪政府導致國家裙帶資本主義滋生的報道,Guru Aiyar深信不疑。
除了現政府的經濟政策,莫迪強勢的印度教民族主義者形象也讓Guru Aiyar難以接受:“莫迪不斷地利用區分‘我們’和‘他們’煽動民意,有腦子的印度人都看穿了背後的政治把戲。”
卡梅爾蒙特學院位于卡納塔克邦班加羅爾,這裏又被稱爲“印度硅谷”。在2018年5月的國會選舉後,卡納塔克邦從國大黨獨大變成了國大黨與人民黨(JDS)聯合執政。該邦的首席部長是印度前總理高達(H. D. Deve Gowda)的兒子、59歲的人民黨政客庫瑪瑞斯瓦米(H. D. Kumaraswamy)。
印度作爲議會民主制國家,選民不會直接投票選出總理候選人。在選民給所在選區的代表投票時,做何選擇往往會受到邦政府及其背後的政黨影響。對于卡納塔克邦而言,印人黨是主要反對黨,在這個邦的影響力遠遠弱于國大黨和人民黨。
莫迪的批評者們認爲,2018年底的國會選舉結果就已表明,印度選民正在對持續的就業危機、貧富不均等社會問題做出反應,莫迪的個人魅力有限,他與印人黨沒有可能再複制五年前的勝利。
反對派來勢洶洶的圍剿
48歲的拉胡爾·甘地4月15在查蒂斯加爾邦參加競選活動時承諾,若國大黨贏下本次大選,他將在全國層面把在醫療和教育方面的投入分別提高至GDP的3%和5-6%。甘地直接批評莫迪的旗艦政策“國家健康保護計劃”(Ayushman Bharat Scheme)說,“就算民衆交了保險,也沒有可去尋求治療的醫院或醫療人員,那才是終極問題。”
“國家健康保護計劃”又被稱作“莫迪醫保”,自2018年9月25日起正式在印度全國實行。然而,據《印度快報》去年10月消息,該大型醫療保險計劃已經耗盡最初投入的200億盧比,正要求中央財政部提供額外的資金。盡管印度國家衛生署官員強調,資金短缺不會成爲阻礙項目成功實施的因素,但自大選競選活動啓動以來,該項政策一直被反對派用來攻擊莫迪政府。
43歲的Pushkin來自北方邦的阿格拉(Agra),世界著名景點泰姬陵正是位于該市。Pushkin同樣在4月23日參加了投票。
大選日開始數周前,所有政黨就開始公布競選政策,發展經濟、保證國家安全、打擊恐怖主義、改善政府治理能力、發展醫療、減少貧困等等。Deepak Bhojwani觀察發現,包括印人黨和國大黨在內的主要黨派關注的議題其實是同質化的,“但他們總是在指控對方在某些方面表現糟糕,通常也會指控對方腐敗(這個問題在印度是永遠存在的)。這些都是政治手段,即永遠宣稱自己能比對方做得好。”
在西孟加拉邦,被用來攻擊莫迪的則是後者推行的“廢鈔令”。2016年,印度政府宣布自2016年11月9日起廢止500、1000印度盧比紙幣。印度政府聲稱,此項政策是爲了打擊腐敗,同時廢止那些“用于資助恐怖主義”的該版本鈔票。外界至今對該政策的成效褒貶不一。
西孟加拉邦首席部長、草根國大黨主席瑪瑪塔·班納吉(Mamata Banerjee )4月20在競選活動上爲該黨克裏斯赫納納加爾選區候選人莫伊特拉(Mahua Moitra)拉票時說,“如果你想拯救這個國家,就不要給印人黨投票……你們難道忘記了廢鈔令帶來的痛苦了嗎?人們遭受了巨大的痛苦,現在選舉開始了,請用不給他(莫迪)投票作爲反擊!”
除了爭議性經濟政策,莫迪印度教民族主義者的身份也是瑪瑪塔·班納吉的攻擊點。作爲在西孟加拉邦極具影響力的政治人物,瑪瑪塔將莫迪在西孟加拉的競選活動形容爲“試圖利用撕裂印度教-穆斯林群體獲取選票”。
法新社4月6日報道稱,莫迪在尋求連任的路上,面臨著三位“可怕的女性”的挑戰,瑪瑪塔·班納吉是其中之一。另外兩位分別是尼赫魯-甘地家族最年輕的一代子孫、拉胡爾·甘地之妹普裏揚卡·甘地(Priyanka Gandhi),和被稱爲“達利特女王”庫瑪麗·瑪雅瓦蒂(Kumari Mayawati)。
事實上,這三位女性分別代表著印度政壇及社會反對莫迪的三股力量,其中瑪雅瓦蒂現爲北方邦邦長。她曾在印度人口最多的北方邦四次當選首席部長,也是印度首位當選首席部長的達利特女性。瑪雅瓦蒂帶領的達利特人在本次大選中不容忽視。
在印度,最低種姓的人被稱爲達利特人,也就是所謂的“賤民”。據2018年的印度官方人口普查數據,達利特人的人口目前已超過2億。
除了達利特人,印度還有約1億的土著人,他們的境遇與達利特人同樣糟糕。無論是國大黨或印人黨執政時期,這批人的境況都沒有好轉。
瑪雅瓦蒂領導的大衆社會黨(BSP)是印度達利特人的代表,她誓言要結束種姓歧視,爲達利特人和土著人構建一個平等公平的社會。過去,大衆社會黨也曾經和印人黨結盟,但最終不歡而散。 此外,社會主義黨(SP)在北方邦的低種姓和穆斯林的支持率頗高。
在莫迪不斷鼓吹“印度教民族主義”的現實下,這兩個政黨組成了一個社會主義黨-大衆社會黨聯盟,試圖在本次大選中對抗莫迪的印人黨。
截至目前,沒有任何一個政黨對在大選中取得絕對勝利充滿信心。把競爭落到每個邦的層面,影響選民的因素各不相同。或許有人會“盲目地”投票支持一個政黨或某個特定的領導人,但經濟問題、地方發展、宗教以及長期存在的種姓族群問題,將在不同地區發揮不同的影響。
“在印度這樣的國家,沒有人敢向你預測最終的大選結果。” Deepak Bhojwani說。
印度媒體the Wire網站4月報道稱,印人黨幾乎沒有可能複制2014年從地方到中央的全面勝利,所有反對黨之間都可能存在幕後協議,他們不惜一切想在2019年打敗莫迪領導的印人黨。
在2012年12月的印度古吉拉特邦議會選舉中,時任邦首席部長的莫迪率領印人黨獲得182個席位中的115席。接著在2014年的大選中,印人黨在地方和全國的人民院選舉中以壓倒性優勢獲勝,讓原本散沙一盤的反對派政黨有了共同的對手。
印度資深媒體人錫德霍斯·巴舍(Sidharth Bhatia)撰文稱,有關大選的討論總是圍繞著兩大主題,一是莫迪與印人黨優勢幾何?二是反對派如何對抗莫迪?爲了確保莫迪的影響力,印人黨必須確保得到一定數目的席位,以可能與其他黨派達成優質高效的聯盟。另一邊,反對莫迪的政黨以及中間黨派間的協商和聯合也在進行。
巴舍注意到,印人黨在拉攏執政盟友方面比國大黨表現得更有靈活性。作爲主要反對黨,國大黨表現得毫無頭緒、沒有方向、也沒有統一行動的能力。國大黨拒絕了首都德裏年輕政黨AAP的合作倡議,也拒絕了北方邦的社會主義黨-大衆社會黨聯盟。與潛在的合作夥伴之間,國大黨的思維仍然是鬥爭高于彼此妥協、締結聯盟。
“在沒有任何堅定反對力量/反對派聯盟的情況下,印人黨將毫無問題地拿下大選,只是贏多贏少的問題。” 巴舍預測道。
“2014年沒人預料到莫迪的政黨能拿下那麽多席位,今年除了國大黨外,許多地方中小政黨也聯合了起來。雖然這些小黨內部分歧不斷,但大家都宣稱要趕印人黨下台。” Deepak Bhojwani表示,莫迪將在本次大選中面臨真正的競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