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芹第一次看錢塘江潮,是在2004年。
那年,她丈夫劉朝玉在杭州當兵。
夏天時,她老家親戚來杭,一起去登六和塔,在塔梯轉角,她遠遠見了一眼錢塘江,當下,她下了一個決心,等會兒下去,一定要近近地,去看看錢塘江水。
那天,她運氣很好,看見了一線潮。
錢塘江潮,舉世壯觀,可只有跳進過錢塘江的人,才知道那些凶險,從未平息。
“太震撼了,先是看見了一條白線,很平靜的,但又覺得像是部隊大練兵時見到過的步履嗒嗒……”說起那天,雪琴的眼神裏還有幾分年輕姑娘的向往。
“那時候,我最想的是,如果以後要能在錢塘江邊安個家,該有多好!”
16年過去了,講這番話時,雪芹正坐在她家中客廳,窗外,就有錢塘江的風。
這是雪芹當年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
同樣,讓她難以想象的是,她丈夫劉朝玉從武警部隊轉業後,成了杭州市公安局交通(水上)治安分局錢江水上派出所民警。
錢塘江岸邊的斜坡常年浸水,濕滑異常,要想托著剛剛救上來的人上岸,就更要用盡全力。
劉朝玉從警的這12年裏,一共救上來33條人命。
有看潮的4歲男孩,有因感情而輕生的姑娘,也落水的船員,也有被潮水圍困的啞女……而雪芹同樣數不清自己到底有多少次走在錢塘江邊,還見識過很多人都慕名前來觀賞的八月十八潮……
可如今,她再也不想看錢塘江潮了。
她一想到丈夫濕漉漉的衣服裏,盡混著錢塘江土黃的江水。
從來沒有人可以擔保,每一次奮身而躍,會發生什麽?
心裏盡是後怕。
這些一講出來就被怪罪成爲“唠叨”的牽挂,一年又一年地長在雪芹心裏,也像錢塘江潮一樣,一旦發生,就再也無法折斷。
1
他跳下去,誰保護他呢?
劉朝玉,第一次跳入錢塘江救人,是在2011年3月。
那年,他38歲。
比黑夜更讓人摸不准方向的,是錢塘江水的暗湧。
錢江水上派出所教導員邵祥宗說:“救人的方法有很多,但真的跳進錢塘江救人的,老劉是所裏的第一個。”
雪芹也一樣記得那天。
“那年過年晚,事情發生時,還在正月,我和老劉本來說好等他下班以後,一起去新房商量一下裝修的事情。
我們剛剛分到一套經濟適用房,離他派出所大概5公裏路。
結果,他一直沒過來。
老劉對我有個要求,就是他工作時,我一天給他打電話不能超過兩個,他說要我自己盤算好時間,特別要打電話的時候再打。
我等了一個多鍾頭,熬不牢,打個電話過去。
電話嘟嘟響了半天才接起來,不是老劉,是輔警,他和我說,老劉在出警。
但大概是因爲情況緊急吧,他接起來的電話,忘了挂斷。
我聽見電話裏有老劉的聲音,他在喊,救生圈!扔給我!
拉住她!
拉!
我聽了心裏不是滋味,想馬上挂斷,但又想聽下去。哪怕,只是斷斷續續聽個動靜兒也行啊。
但我當時不知道老劉自己也在錢塘江裏。
如果我當時知道他也在錢塘江裏,我一定坐不牢,一定馬上跑過去。
我知道老劉是水警,肯定是要去救人、保護人的,但他也是我丈夫,他跳下去,誰保護他呢?
哪怕已經把人救上來,劉朝玉也絕不會離開落水者半步,一路護送至醫院。
我在電話裏喊了幾聲,沒人應,估計手機是被扔一邊了。
但我還是沒挂斷電話,哪怕電話費費一點。
具體過了多久,也不太記得了。
後來,等老劉接了電話,他說,‘哎,我剛剛救人了。我現在得送她去醫院。’
我聽到他聲音哆哆嗦嗦的,在抖。
心疼啊。眼淚刷一下地掉下來,但又不敢讓他聽到我哭了。
如果他聽到我哭了,又要發火。
那天晚上,他一個晚上沒回家,守在醫院。第二天回來時,自己也得了重感冒,過了八、九天才好,還去醫院挂了吊瓶。我給他熬姜湯,他讓我別擔心,說他休息一下就好了,沒問題。
這事情過去了很多年。大概是2016年。
有天,老劉下班回來,他很高興。帶回兩包喜糖、一個蘋果還有一小串葡萄。
他問我,是不是還記得他救起來的那個姑娘?
我說,不知道說的是哪一個。
劉朝玉和救上來的落水者,都會留個聯系方式,他說,救人要救心,希望他們都能重新樹立生活的信心和勇氣。
老劉又說,哎,她結婚了,她媽媽和她今天來給我們送了喜糖,還買了一個果籃,所裏同事一起分了分。
老劉那天真的很高興,讓我炒幾個菜,我倆也慶祝一下。
也是那天,我才知道。這個姑娘救得不容易。老劉真不容易。
老劉說,那天去現場救人,得特別感謝一個市民,快到一橋中央時,剛好有一艘貨船經過,就在老劉他們的救援快艇,距離貨船10米左右時,看見一個市民在給他們打手勢,這才順利得繞過去。
跳江的姑娘當時因爲感情問題,一時想不開,剃了光頭。
老劉從甲板跳下去時,她身體已經在下沉了,怕她撐不住,直到救護車來之前,老劉和她同事輪流都在給她做心肺複蘇。
姑娘經過了近乎24小時的搶救,終于蘇醒了,老劉從派出所下班又去看她,直到等來她在蕭山打工的媽媽和哥哥。
老劉這個人,從來報喜不報憂。
他突然和我說了這許多,我知道是因爲他那天高興。他覺得自己的工作有意義。
但我聽了以後,就更擔心。
第二天,我從我工作的學校請假,先去廟裏請了個平安福。用紅布包上,讓他一直放在隨身攜帶的包裏。
他接過來,也沒說什麽,一直到現在都還好好地放在包裏。
2
去當兵了,就是國家的人
劉朝玉,安徽人,老家在固鎮縣新馬橋鎮胡窪村,村後有條河,叫懈河。
劉朝玉的微信名就叫“美麗的懈河”,那是他故鄉的河。
初入軍營時的赤子之心,時至今日,依如當年。
1991年12月,劉朝玉來杭州當兵。
和家鄉父老,一別5年。
直至1996年8月,他回家探親時,家裏舅舅來車站接他,臨近村口,舅舅叫車停下,喊他下來:“朝玉,你真的沒有感覺到哪裏不一樣麽?”
劉朝玉有點摸不清狀況,不知該怎麽回答。
舅舅又問:“你真的不知道你爸爸不在了麽?”
劉朝玉更加說不出話。
這是他當兵後第一次返鄉,5年來,家中親人不斷來信,從無談起父親因車禍去世,一直一直都寫,家中尚安。
那天,來接老劉的車子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徑直來到父親墳前。
劉朝玉回憶說:“很多村裏的鄉親也都趕來父親墳前了。
右一爲劉朝玉母親,這位清癯的母親,最大的心願,就是孩子們能實現自己的理想。
他們又爲我惋惜,但也是爲我感動,說朝玉媽媽了不起,爲了讓兒子好好在部隊學習鍛煉,都擔下來了。
一時之間,就後悔自己怎麽能完全沒有覺察,如果能看到父親最後一眼,是不是遺憾會少些?”
等回家,鄉親們散去,劉朝玉痛哭著問母親,爲什麽瞞他這麽久?
母親只答:既然去當兵了,就是國家的人,即使當時趕回來,也只是傷心,其他也都不起作用。
劉朝玉父親是村裏爲數不多的高中生,但遺憾是也還是留在村裏,一輩子務農。
劉家父母希望他們姐弟四人,都能走出黃土地,去外面的世界闖蕩一番。
劉家姐弟四人,如今都在各自的崗位上,發光發熱。圖爲早年的合影(右下爲劉朝玉)。
這也是劉家父母對自己小孩,報喜不報憂的良苦用心。
雪芹家和劉朝玉家在一個鎮子裏,只是不同村,雪芹父親和劉朝玉父親讀書時一直是同學。
到了該談婚論嫁的年紀,劉朝玉姑姑馬上想到了老黃家的雪芹。
雪芹說:“我們老家喜歡找‘大媳婦’,我比老劉大3歲,她家裏姑姑給介紹時,就是看中我是大媳婦,說大媳婦知道疼人,會過日子。”
可劉朝玉說,他當不到連長就不結婚。
倆人就先通信。
雪芹回憶:“當時,對嫁給軍人,是沒概念的,只知道是像我婆婆說的,他是國家的人,以後是不太能總見到的。”
但是,雪芹也一樣記得,正是青春之時,和穿著軍裝的劉朝玉並肩走在一起,就是她當年全部的夢想。
即使和妻子合影,劉朝玉也像他喜歡的歌曲《小白楊》一樣,站得筆挺。
到了1998年,劉朝玉如願以償當上了連職軍官,倆人准備結婚前,表姐陪著雪芹,去劉朝玉部隊看他,在劉朝玉當時所在的軍營,停了三、五日。
“我們都沒有機會出去逛,每天都在洗衣服。老劉和戰士們去訓練,我看他們換下來的訓練的衣服,都扔在洗衣盆裏,我和我表姐閑著也沒事,就給他們一件一件洗好,等晾幹疊好,是誰的就放在誰的盆裏。”
這事,劉朝玉也還記得。
“總覺得虧欠她,等結婚時,其它別的也沒弄,但是拍婚紗照,去照相館選了一個最貴的, 660一套,我姐姐給我的錢,在瓶窯照相館拍的。”
這套婚紗照影集裏,還收著當年雪芹寫給劉朝玉的信。
她寫:“悠悠歲月,又過了一季又一季,我最盼望的願望,就是你早日回來。”
婚後6年,劉朝玉只探親過兩次,其中還有一次,是雪芹剛剛生了兒子。
才剛剛兩個月大的兒子,還不適應久不回家的爸爸的懷抱。
其余時間,都是雪芹一人在安徽老家,不僅要照顧兒子,還要侍奉婆婆以及老劉的奶奶和老劉的姥姥,從無怨言。
直至婆婆被確診爲胰腺癌,並已發生轉移。雪芹覺得必須要告訴劉朝玉。
“劉家姐弟除了老劉,當時都在嘉興,我陪著我婆婆也住在嘉興。婆婆大概了解到自己時日無多,很難得地講了一個心願,她說,想來杭州看看西湖。
我和老劉說了,他和部隊領導打報告,第一次請部隊幫忙,部隊特意安排了一輛車,從嘉興接來老劉媽媽。
婆婆看西湖那天,我們只是看了一眼斷橋,沒一會兒就離開了,但婆婆那天很開心,她很開心自己兒子在杭州工作。她說杭州,就是天堂。”
3
你必須要上來,你要回家
劉朝玉不負父母衆望,不論在部隊,還是轉業後都贏得了不少榮譽。
2019年,劉朝玉獲評爲“全國模範退役軍人”。
劉朝玉說,當警察最開心的,不是得榮譽,而是身在救援江中時,聽見老百姓說,這警察真棒!
一時之間,省內媒體紛紛報道劉朝玉在錢塘江邊,救援、救生、救助的光榮事迹。雪芹也都看了。她說:“有媒體贊揚他,說他是河神。我知道這是贊揚的話,可還是覺得有點難受,哪有什麽河神啊?他的胳膊、腿兒和咱們都一樣,每一次跳下去,都是拿自己的命去救別人的命。”
雪芹問老劉,都21世紀了,救援方法能不能用點高科技?
老劉答,救援的最佳時間只有4-8分鍾,最快的方法就是跳下去。
很多時刻,一旦落水人員跳入江中,劉朝玉連一秒猶豫的時間都沒有,跳!(右一爲劉朝玉)。
老劉辦公室,在水上派出所一樓,他座椅身後就是救生服。一旦接到警情,從他派出所跑到救生艇,算上穿衣服的時間,最多1分鍾。
錢江水上派出所水域轄區長達169.41公裏。救生艇從碼頭出發到一橋要15分鍾,到三橋要10分鍾,到城市陽台要15分鍾,到四橋要8分鍾……
但並不是接到警情才會出發,老劉和他同事日常也要在錢塘江邊巡邏,通常,被叫做“鐵三角”。一個班頭,至少3位搭檔,船老大負責駕駛巡邏艇、一人負責拍照取證、一人負責在艇上接應並遞送救生圈和救生杆,常常,碰見釣魚、觀潮、遊泳的,都會及時勸導。
即使伏天,錢塘江水下溫度也較低,劉朝玉提醒,水性再好,也不要冒然到錢塘江來遊泳。
去年夏天,有市民報警,說看見一名男子在江裏遊泳很久了,擔心有生命隱患。
接警後,劉朝玉和他同事立即趕到現場,發現這名男子正在腳抽筋,劉朝玉跳下去把他拉上來,一直送到就近的碼頭上岸。
上岸後,這名男子失聲痛哭,劉朝玉湊近聽了半天,才知道他是想說感謝。
這名男子說,2015年汛期時,有個蒼南老鄉橫渡錢塘江時,溺水身亡了,但他總覺得那是意外,自己水性好,應該沒問題,可今天也完全被嚇住了。他說,“那江水底下透心涼腳抽筋喘不上氣的滋味,真是慌死了,再也不敢下江遊泳了。”
劉朝玉說,他工作中,最大的對手就是錢塘江。“我在明處,潮水在暗處。你搞不清楚他的脾氣。”
劉朝玉反問他,誰敢說自己真的了解錢塘江呢?
劉朝玉平日性格溫和,就是一說起錢塘江有點“來氣”,“錢塘江,你也可以說它頑劣,也可以說它狠毒,也可以說它狡詐……
錢塘江水急、點多、每天都有兩次潮汐,更別說暗湧浮動。一個浪打過來,別說把人撲倒,漁船也會被打翻。
有時,明明船老大已經可以救起來了,可他偏不上來,他說他的漁船還在江裏,他上來也是活不下去的。他說漁船是他的命。
我們就又要跳下去,去救他的漁船。
每一次把人救上來,就會忘了剛剛在江水中的險阻,下一次,依然義無反顧跳下去。
這樣的心情我是完全能理解,他的營生丟了,確實活不下去,能救多少算多少吧。”
但讓劉朝玉傷心的是,有時,根本就沒有救的希望了。
2018年國慶節後,有條尋人消息被頻繁轉發,一名大學生在社交平台上寫:“可能我只是不太喜歡,也不太適合這個世界,所以再也不想多做停留了;此生緣盡,只願沒有來生。”
劉朝玉,當時也加入了這場緊急搜尋。
“那幾天,正趕上大潮日,除了江中本身的暗潮,江面上都出現過1米5以上的大潮。
搜尋工作持續到第三天時,屍體打撈上來了,但已經很難辨認了,只是還有他的學生證。”
老劉說:”那種滋味,不是滋味兒,我想,如果當時能再快一點去找他,或者說錢塘江沒那麽大,或者說他的落水點再清晰一點,也許還有機會給他拉上來。
尤其想到是和我兒子差不多大的大學生,真是難過的。”
在水上派出所工作這些年,劉朝玉打撈過近50具屍體,每次遇見這樣的情況,他會給雪芹打電話,“老婆,幫我燒3支香,我剛剛打撈上了一個‘元寶’。”
雪芹說,家裏的廚房裏一直貼著竈王爺的年畫。
“老劉一說打撈上‘元寶’,其實就是屍體,我就趕緊去竈王爺年畫那兒燒香,雖然人是不在了,但能找到屍體,對家屬也是一個告慰吧。
我知道他打撈‘元寶’,心裏滋味不好受,他不說,我從來不問,就希望這天快過去吧,希望明天早上一起來,就又是新的一天了。
但是,我們都知道,有的家庭,是永遠不會有新的一天了。
所以,老劉他每一次都會不顧一切跳下去救人,我明白,如果救活一個人,就是救了一家人。
但,也正因爲如此,我和老劉說,你可以跳下去救,但是你必須要上來,你要回家。你是家裏的頂梁柱。
要不,我們娘倆也會變成可憐的人。
劉朝玉和雪芹,從來不會給自己過生日,但兒子的生日,是倆人共同的牽挂。
老劉說,他知道。他說他知道如果他不在,那我們這個家也跨了。”
2016年,劉朝玉去體檢,醫生說他喉嚨不有炎症,可能是和總是浸在水裏有關,讓劉朝玉戒煙。
“他真的戒了,而且沒有反複。
那段時間,就是口香糖吃得不少。
我挺感動的,我覺得這說明他對我們娘倆,對我們這個家負責,不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我和他去參加婚禮,有人遞煙給他,他也收著,但是他不會再吸了,等出門時,他就送給保安了。這點我真的很佩服的。”
4
需要警察時,立即出發
也許是因爲在部隊時,倆人聚少離多,人至中年,雪芹和劉朝玉都分外珍惜感情。
劉朝玉,每隔5天要輪一個班,“一到他值班,我就擔心得整夜睡不著。他白天去救人,感覺還有把握些,如果是晚上,就一直擔驚受怕,最怕聽見他說出警。可是,警察如果不出警,不就和我們老百姓一樣了麽?
今年2月,還在疫情期間。
劉朝玉值班時,指揮中心來電,城市陽台有人掉入江中。
“他把人救上來以後,給我打電話來,讓我給他准備一套幹淨的衣服,因爲還正在值班,他都不進家門,讓我給他准備好衣服放在電梯口。
等他上來,我看他有點和往常不一樣,喘得厲害。
他才說,因爲今天救上來的大姐,她本來是在城市陽台看風景,後面索性爬高坐在圍欄上,但風一吹,打了個哆嗦,她就掉入江裏。
她不是輕生的,她求生意願很強,老劉趕到時,她還在喊救命。
落水的大姐,跌入江中時穿著羽絨衣,吸了江水後,顯得格外沉重。
老劉每次救人回家來換衣服,從上到下,從裏到外,全都是濕的。鞋子也是濕透的。我拿個盆,把他身上的濕衣服接進來,他拿毛巾把他身上擦擦,幹衣服換好,弄好,他就說我不進屋了,我要回單位了,他就直接回去。
他穿著的警服小棉襖,擰出江水來,都不敢直接扔洗衣機裏洗,都是先用水龍頭沖,沙子沖得差不多了,再下去洗。
他的鞋,跳江救人來不及脫,那江裏的碎石把鞋子劃得一道一道痕。我就想,還好他跳下去時穿著鞋,要不,劃傷的就是腳。
你說他下江去多難,多冷啊。
但是那天他情緒挺好。他聽到有人表揚他說,這警察真是好樣的!
日常巡邏時,水警要沿著錢塘江航道,檢查過往船舶,碰見違規翻過堤壩的戲水者,也要及時阻止。
即使他沒有跳江救人,像這樣的天氣,他去江上巡邏一小時,也要掉幾斤汗下來。
他們那個救生服,挺重的,穿在身上,就像是在四、五十度的高溫天裏一直在走。”
如果劉朝玉不值班,只是加班,雪芹一周至少有3天要去派出所陪老劉加班,或者是接老劉下班。
“從我家往他單位走,走到錢王射潮的雕塑那兒,我會給老劉打個電話,他把開水倒好,等我再走到他單位,剛剛好可以喝。有時候,我也給他帶一罐我自己做的辣椒醬。
老劉和我說過,這些年,他救的33個人裏,除了看潮的,就是輕生的,還有夫妻倆一起跳江的。
都是家庭生活不幸福。
圖爲當時的營救現場。
夫妻倆跳江的那次,是妻子提出離婚,丈夫不同意,丈夫要去跳江,妻子跟了去,接到報警電話,老劉他們趕過去,好不容易把丈夫勸下來,結果妻子又一不留神跳下去,後面我看到電視台報道的新聞,我看到老劉他幾乎是同步跳下去。
我心裏真生氣,兩口子吵架在家裏吵不行麽?幹嘛還要調動警力去勸架,還拿自己生命開玩笑,跳江去?
這是能開玩笑的麽?
所以,只要我下班時不是特別累,我都去陪他,等他。有時,等老劉加班結束,我在他車裏靠著,都睡著了,不知道什麽時間迷迷糊糊地回家,有時,沒那麽晚,我倆回家路上,我讓老劉唱軍歌給我聽,他總唱《小白楊》。
劉朝玉說,自己很喜歡杭州。
能在杭州安家,覺得很知足,覺得自己哪怕從部隊出來了,也要像小白楊一樣,在錢塘江站好崗。
老劉把煙和酒都戒掉了,他說得榮譽不難,難的是守榮譽。政府給了他這麽多榮譽,自己萬一哪天沒控制好,比如說,萬一啊,就是萬一放松時喝多了,哪怕就是平常生活裏,也不太好。
他說,警察就是要有個警察的樣子,隨時隨地,都是一個准備好了的狀態,需要他時,立即出發。”
劉朝玉和雪芹,都是熱心腸。
拍結婚證照片時,雪芹也沒有買過新衣裳。
他倆自己生活樸素。有兩年,他們倆夫妻近乎連襪子都沒買過一雙新的。
但倆人還是悄悄資助了一個讀中學的孩子。
去年秋天,劉朝玉累得病了一場。
面癱,臉一直是歪的,喝水時都接不住,做針灸治療有一個多月,才漸漸好轉。
一好起來,劉朝雨還是和雪芹趕緊去資助的學生家裏看了看。
雪芹說:“每次去,我們都留下幾千塊錢給他,最早是我和兒子看新聞裏得知的,我兒子說,媽媽,他太可憐了,如果能幫幫他就好了。
我和老劉一商量,能幫多少幫多少。
我倆一起去淳安,找了他學校的班主任,他在讀高一了,老師說,這個孩子太努力了,不考清華也能考上北大。我倆聽了都特別感動。就想自己生活再省省,幫孩子念書。
這也是我婆婆的言傳身教。
念書才是最重要的,念書才能更好的爲人民服務。”
5
他什麽時候開始比我高了呢?
劉朝玉的兒子劉鑫翔,2017年考入浙江警察學院涉外警務專業。
別人讓劉朝玉用一個詞形容一下自己的兒子,他笑盈盈地答,非常棒!
他名字裏的“翔”字,是奶奶想的,奶奶希望他能比爸爸飛得更高更遠。
高考填報志願,劉鑫翔的第一志願是國防科技大學,可硬生生地被劉朝玉攔下了。
“老劉不同意。
爲這件事,父子倆僵持了很久,兒子不服,想爲什麽你當時能去當兵,我想讀軍校,你要阻止我?
但我明白老劉的心,他是見慣了太多生離死別,不想兒子出遠門。
舐犢情深。
我和老劉的心一樣,想著只要在浙江上學,即使孩子沒空不能回來,我們也可以去看他。
可兒子就想當兵,這我也能理解,我們早年隨軍時,跟著老劉生活在部隊家屬區,雖然牆壁都是貼了報紙防潮的,但是兒子看見當兵的就來勁。
兒子很崇拜老劉,從小到大寫的作文,都是他爸爸,後面他語文老師找他談話,寫人物時,能不能別寫爸爸了。
但最後兒子中考作文,也還是寫的爸爸,順利考入杭州高級中學。
兒子越長大,劉朝玉越覺得,不能再錯過兒子的成長。
去參加兒子成人禮時,老劉和我念叨,他什麽時候開始比我高了呢?
兒子1米83,老劉1米73,兒子早就竄過他爸了,只是他爸和他在一起時間太少了,小時候,就連兒子發高燒,他也從來沒有時間陪一下的。
後面,兒子超出一本線60多分,還是報考了浙江警察學院。
劉鑫翔在山姆休斯敦州立大學學習期間,主修刑事司法。左六爲劉鑫翔。
開始讀了警校以後,父子關系也開始緩解了。
兒子之前覺得當兵保家衛國很光榮,讀了警察學院後,明白了,警察就是當人民群衆生命受到威脅時,第一時間站出來去保護他們,去救他們,也很喜歡警察這個職業,對父親也開始崇拜,尊敬。
有時候,老劉要去警察學院參加省級教官競聘,給兒子發消息說,‘兒子,我到你學校了。’
兒子就回一聲,‘哦’。
兒子後面和我解釋說,老爸去上課時,他也正在上課,沒有辦法去上老爸上的課的。
但這些兒子是不會和老劉去講的。
劉朝玉在水上警務課程教學現場,教學員系救生腰帶。
小時候,老劉教兒子騎車,我是跟著兒子,生怕他摔倒,但老劉就是在旁邊看著,他覺得學騎車時多摔幾次,長大了才能少摔幾次。
兒子去學遊泳了,我以爲老劉會像他平時在派出所工作時一樣,如果兒子嗆水了,就一把拉起他,但他沒有,他就是不斷讓兒子試一次,再試一次。
大概,這就是父親吧。
父親的懷抱,也是遊子的港灣。
母親節時,兒子總是想著給我買禮物,但父親節,就顯得‘寒酸’了很多,兒子就只是在我們三個人的群裏寫一句父親節快樂。
我和老劉說,讓他知足,兒子去學警察專業,就是對他最寶貴的愛了。
但從此以後,我也要爲兒子擔心了。
去年8月,兒子作爲他們學校涉外專業的區隊長,去美國德克薩斯州山姆休斯頓州立大學學習。出發時,趕上利奇馬台風過境,等今年春天,又趕上疫情爆發,他們在宿舍上了三個月網課,最後順利完成學習任務。
學期結束了,又買不到回國的機票,想過從新加坡轉機,想過從巴黎轉機,後面都沒成行。
最後,還是有一個好心的學生家長,建議他們先飛首爾,再回長春,在長春隔離了14天後,終于能回家了。
久別重逢,一個擁抱無法诠釋所有的思念。
兒子回家的前一晚,我幾乎一夜沒睡。
從春天開始,我基本上習慣了,每天淩晨時,和兒子說兩句話。
等兒子終于要回家這天,我高興得一早去菜場買了兩個小土豆,因爲兒子說最想吃媽媽做的炒土豆絲。
老劉也破天荒地請假了半天。和我一起開車去接兒子。
等終于到達接機口,看見瘦瘦高高的兒子出來,我本來不想流淚的,但一抱住兒子,眼淚就流下來。
這次老劉沒說我,他自己也是眼圈紅紅的。
他就站在我和兒子身邊,但始終沒有伸出手來,擁抱一下,就一直在旁邊拖著行李箱的拉杆。
接兒子回來那天晚上,我倆都睡不著。
一家人總算平平安安地在一起了,怎麽還是會有不安呢?
難道是習慣了不安麽?
夜裏了,老劉和我說,覺得自己沒有剛來水上派出所時力氣那麽大了。有時候拉不動。
他和我說這些時,我趕緊安慰他說,都會老的,能做多少做多少,能救多少救多少。
老劉說,以前跳下去,身上只穿防護服,以後,我再跳下去救人,我再多帶一個救生圈。先把救的人套住,再用力拉,機會大些吧。
老劉和兒子去遊泳,倆人都是至少遊1000米的,可從兒子上大學那年起,明顯覺得老劉遊不過兒子了。
之前,老劉都是他像大魚一樣,在前面撲騰,現在兒子很輕松就遊過他,他也不再追上去了。”
後記
去劉朝玉派出所采訪那天,杭州還沒出梅,他辦公室裏老舊的空調,嗡嗡隆隆,不時滴答著水滴落下。
和他同一間辦公室的民警陳淵彬,桌上放著全家福的合影。
劉朝玉說,當警察的,其實都很戀家。尤其是跳江救過人之後,真的很想回家,跳江就像是去了一趟死亡的邊界線,等人救上來,就像又重新回來人間一樣。
我們說著話,對面值班室的電話鈴響了,大家都近乎本能地站起來,一下子拉開櫃子門,但電話鈴聲又停下了。
在這間似乎牆面也蕰著江水的派出所,會覺得夜色分外漆黑,幾步之遙的錢塘江,就像一只暫時沉睡的困獸,保不准,它什麽時候又要開始嘶吼。
第一次來這裏的人,不免會有些膽戰心驚,甚至覺得,如果雨水繼續發力,會有江水漫過來,可,這就是錢江水上派出所的日常。
2007年,錢江水上派出所成立。所裏一共14位民警,平均年齡47歲,除了一位要退休的民警,和另一位年輕的女民警,接到警情的當下,每一個警察,都跳下去,救過人。
13年來,他們共救起344個生命。
其中,劉朝玉救得最多,有33人,指導員邵祥宗救過二十幾人。民警賈德厚、李洪軍、王加峰、陳後來、國亮、章金波、朱順銀、金衛良、杜文偉、陳淵彬,每位民警都救過10人以上。
紙幅有限。在這篇報道中,也許我們講述的只有劉朝玉,在他無數次跳入錢塘江救人的險曆之中,旁人無所知曉的生死未蔔。
但我們更想特別寫上的一句是,劉朝玉的每一次轉身、躍入、拖拽、抱起、上岸、歸來……他所有的身影裏,嵌入著的都是錢江水上派出所所有民警對使命的執著。
這些民警也和劉朝玉一樣,心裏寫滿牽挂,但關鍵時刻,身爲警察,守衛人民,總是他們的第一選擇。
在那些奮身而躍之中,誰也不再是誰的丈夫,誰也不再是誰的父親,一心想著,快點,找到他,救他。
他們之中,不論跳入一次,或是幾十次,每一次的風險,就像總是在潮汐之間變幻莫測的水位高度,無法評估。
他們跳下去,都是在以命搏命。
在錢江水上派出所,一進大門,就看見的藍色錢塘江水域圖和值班室一樣燈火通明,水域圖上標注的黃圈圈就是風險相對較高的區位。
值班室在離派出所門口最近的位置,派出所在離錢塘江最近的位置,都是爲了,跑出比意外更快的平安速度。
快離開時,已是夜裏10點。
不知道下一次值班電話鈴聲再響起來時,將要面臨著什麽。
但,不論任何,只要出發。
來源 | 真水無香公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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