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日,中澳集團外景。在張洪波被捕後,中澳集團迅速經曆破産重組、資産拍賣,名噪一時的企業土崩瓦解,這一速度引發外界唏噓。新京報記者 趙凱迪 攝
張洪波。受訪者供圖
企業迎接美國、新加坡食品安全檢測的展示圖。受訪者供圖
中澳集團此前生産車間。受訪者供圖
2017年6月4日,在德州市慶雲縣政府大樓的電梯裏,山東德州前首富、中澳控股集團有限公司(中澳集團)董事長張洪波被警方帶走調查。第二天,慶雲公安以涉嫌非法經營罪將其刑拘。迄今,一審未開庭。
2019年3月30日,德州市慶雲縣法院、檢察院和公安局聯名通報,中澳集團及張洪波等4名犯罪嫌疑人,涉嫌騙取貸款罪、妨害信用卡管理罪等四項罪名。
在張洪波被刑拘後的第三天,中澳集團即被慶雲縣法院裁定破産重整。兩年後,被企業視作珍寶的“歐號”(向歐盟出口肉鴨的資質),被當地一家國資背景企業,以100萬元的起拍價買走。4個月後,中澳集團的3000余畝土地,同樣以起拍價被拍走。
1998年成立的中澳集團,作爲養鴨業的領跑者,曾被農業部等八大部委認定爲農業産業化國家重點龍頭企業。但在張洪波被捕後,中澳集團迅速經曆破産重組、資産拍賣,名噪一時的企業土崩瓦解,這一速度引發外界唏噓。
張洪波在2015年的時候,創造了175.05億元財富。不到兩年時間,他便從德州首富榜上跌落。隨他一起沉浮的,還有中澳集團數千名員工。
昨日,慶雲縣相關負責人回應新京報記者稱,對于張洪波一案,縣委縣政府將依法依規配合有關部門處理。
300只雞苗起家的德州首富
慶雲縣位于山東省西北部,地處魯冀交界。這個曾因“邊、小、窮”而聞名的縣城,是山東省最後一個摘掉國家級貧困縣帽子的地方。
1966年的夏天,張洪波出生在距縣城6公裏外的陶家村。由于家境貧困,上完高中後,張洪波辍學來到天津一家養雞場打工。打工三個月後,他用工資換來300只雞苗,回村裏自己搞起了養殖。
金延洲和張洪波認識20多年。在他眼裏,這個長著一張國字臉的山東漢子,吃苦耐勞、又肯鑽研養殖技術。“90年代初期,就成了遠近聞名的‘萬元戶’。”
1998年,慶雲縣一家國有企業經營不善,瀕臨破産。張洪波買下這家加工廠,並開始轉型做鴨産業。三年後,中澳集團正式組建。
1998年到2008年,是中澳集團發展的黃金十年。“縣裏給了很多優惠政策,銀行在貸款上大力支持,企業進入高速發展階段。”張洪波說。
隨著企業的壯大,外界給予張洪波的榮譽也紛至沓來。2008年,其當選奧運火炬手,同年12月,當選爲山東省工商聯副主席;2010年4月,張洪波獲得全國勞動者的最高殊榮——“全國勞動模範”榮譽稱號。
在中澳集團的發展曆程中,取得“歐號”(出口歐盟的資質),是至關重要的一步。作爲出口歐盟的通行證,取得此資質並非易事。負責進出口業務的劉琳記得,歐盟檢查組來驗收時,檢查官用手電筒仔細觀察盛鴨肉的托盤,檢查是否有汙垢,還戴著白手套摸車間機器,觀察是否有油脂、灰塵。除此之外,鴨子的來源、飼料配方、如何宰殺都有嚴格要求。
終于,在2010年,中澳集團通過了歐盟的檢查,拿到“歐號”。同年11月17日,集團生産的42噸歐式去骨烤鴨,裝箱發往歐盟市場。劉琳記得,當時,山東有同等出口資質的企業一共兩家。
“滾雪球”式的發展之下,張洪波的企業和財富飛速擴張。2015年,山東當地媒體發布了“財富中心山東富豪榜”,其中,張洪波家族以175.05億元財富,排名全省第27位、德州首位。
深陷債務泥潭
按照劉琳和中澳集團多名員工的說法,企業的發展一直順風順水,蒸蒸日上。
中澳集團財務審計報告顯示,2010年至2014年上半年,企業的淨利潤爲2.66億、3.17億元、3.94億元、4.1億元、2.68億元(均采用四舍五入計數)。
但慶雲縣法院查明,北京興華會計師事務所爲中澳集團進行財務審計工作時,出具了虛假的審計報告。實際上,在這4年半時間裏,中澳集團不但沒有獲得2億至4億元的利潤,反而分別虧損2795萬元、1394萬元、5506萬元、1億元、7494萬元。數字虛增的比例,最高達2371.76%。
與中澳集團相關的一份判決書提到,企業這麽做,是爲了發行中國銀行短期融資債券。最終,中澳集團將三份虛假的財務審計報告作爲依據,申請到中國銀行2億元短期融資債券、廣發銀行1億元的短期融資債券。
企業連年虧損之際,2014年下半年,中澳集團2.4萬噸熟食烤鴨項目正式投産,據德州新聞網報道,該項目投資5.6億元。
時任中澳集團辦公室主任張書海強調,“當時公司發展太快。”慶雲當地一名官方人士也提到,在經濟形勢下行、企業持續虧損的狀況下,中澳集團依然盲目擴張,強行建設了此項目。
張洪波提到,“2014年,寬松的貨幣政策轉變爲穩健,本地一家同類的企業出現資金鏈斷裂,這樣,銀行就對我們進行了抽貸、緩貸、減貸,導致資金越來越緊張。”
在中澳集團破産之後,當地官方人士將其走向衰落的原因歸結爲:長期依靠銀行貸款高負債運營,持續虧損的情況下,強行建設2.4萬噸熟食烤鴨項目。
但記者注意到,在上述項目投産之前,當地官方曾進行大肆宣傳。2013年、2015年,慶雲縣政府將此項目作爲重點推進項目,列入政府工作報告中。
2015年下半年,是中澳集團高度困難的時刻。張洪波回憶,那時,資金鏈斷裂,企業生産斷斷續續,産量微小,銀行紛紛討債,造成全廠員工人心惶惶,大量高管紛紛離去,基層員工紛紛離職,管理混亂。
企業快速發展時期,張洪波曾自稱,“銀行都是排著隊上門求我貸款。”但此時,各大銀行排隊上門來催款。
2015年5月20日,舉步維艱的中澳集團發布《生産經營發生重大變化的公告》稱,受資金影響,公司生産經營發生重大變化,自4月下旬開始,部分生産線相繼陷入停頓,整體開工率爲30%左右。
“鴨王”跌落
2017年6月4日,張洪波因涉嫌非法經營罪,被警方帶走調查。
他的司機告訴新京報記者,當晚9點左右,兩人在縣政府准備乘電梯上樓的時候,被慶雲縣公安局帶走。次日,張洪波因涉嫌非法經營罪被刑拘。當月,中澳集團的總裁張航(張洪波弟弟)、分管財務副總裁李洪德、資金管理部總經理柳瑞濤因同樣的罪名,被警方刑拘。
警方首先偵查的是,中澳集團利用鴨農的身份證,辦理信用卡並套現一事,此事發生在8年前。
分管財務的李洪德回憶,當時,工商銀行慶雲支行的副行長張國偉找到他,說該行有辦理信用卡的任務,托他幫忙找人辦些卡。“我帶著張國偉,一塊找到張航,在中澳集團接待室,張國偉對張航說,只要有身份證複印件,填寫一個信用卡申領單,中澳集團再開具一個員工證明,就能辦理一張額度5萬元的信用卡。”
中澳集團一方爲了增加企業流動資金,慶雲工商銀行爲了完成任務,雙方一拍即合。隨後,張航將此事彙報給張洪波。
“咱中澳集團可以養鴨戶和員工的名義,在工商銀行辦理信用卡,可以用信用卡買飼料、原料,這個也不違法,不行就辦了吧。”張航說。
“行啊,你看著定了吧。”張洪波回答。
這些養鴨戶並非中澳集團的員工,大多是和集團有合作的當地鴨農。不久,中澳集團以簽訂合同爲由,收集了800余名養鴨戶的身份證,並辦理了信用卡,供企業使用。爲此,中澳集團和銀行簽訂了擔保合同。
據警方偵查,2009年5-6月份,由張洪波決定後,李洪德等人騙取877名鴨農的身份證件,僞造冒用中澳集團職工身份,在工商銀行慶雲支行,騙領877張額度5萬元的透支卡。2009年7月至2010年2月,中澳集團利用這些信用卡套現2.19億元,作爲公司無息周轉資金使用。
警方認定,張洪波等四人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但張洪波的辯護律師提出,本案中,中澳集團沒有侵犯鴨農、銀行的經濟利益,信用卡已全部按期還款,沒有給任何機構和個人造成任何損失。另外,他提到,辦理信用卡一事,是銀行工作人員爲完成任務首先提出的建議,銀行對該行爲知情。
時任工商銀行慶雲支行副行長的張國偉承認,當時工商銀行大力推廣信用卡的業務,每個支行都有辦理信用卡的任務,“行長蔣愛芹,將這個任務交給我,我找到當時中澳集團副總裁李洪德,想通過他們解決一些信用卡的任務。”
按照張國偉的說法,當時信用卡申領單,是中澳集團的人取走的,全部填好後送回銀行。信用卡辦理出來後,也是中澳集團的人統一領走的。新京報記者致電工商銀行客服,她說,如果辦理信用卡,需要個人前往銀行提交相關資料,不得由他人代辦。
張國偉說,他知道這批信用卡是中澳集團爲養鴨戶辦理的,但他以爲,卡是養鴨戶個人使用的。另外,中澳集團爲養鴨戶出具了員工證明,“我們覺得養鴨戶就是公司的正式員工。”新京報記者致電工商銀行客服得知,單位出具員工證明後,銀行需要核實其真實性,但此案中,工商銀行慶雲支行並未核實到。張國偉說,信用卡辦出來後,“(銀行)應該存在回訪,具體誰負責回訪,我也不清楚了。”
此外,中澳集團利用這批信用卡透支十余次,多則一兩千萬,最少也是五六百萬。但令人感到不解的是,慶雲工商銀行遲遲沒有發現這一情況。直到2010年9月份,工商銀行山東分行發現,該批信用卡同一天刷卡,同一天還款,存在套現的嫌疑,隨即凍結。
除涉嫌妨害信用卡管理,警方偵查,張洪波等人還涉嫌僞造增值稅專用發票。
騙貸疑雲
2017年7月12日,警方以上述兩項罪名抓捕張洪波等人,但在2018年9月11日警方的起訴意見書中,增加了一項新罪名——貸款詐騙罪。
警方提出,在2012年7月份,張洪波安排李洪德、柳瑞濤等人通過僞造購銷合同、資産負債表、現金收支表等方式,從工商銀行騙取貸款1.5億元(已歸還7500萬元),從建設銀行騙取貸款9350萬元(已歸還2600萬元),從農業銀行騙取貸款2.4億元(已歸還1000萬元)。貸款的資金主要用于歸還貸款、支付工人工資、公司的其余正常經營費用。
對此,張洪波的辯護人提出不同意見。“卷宗中有大量證據證明,銀行對中澳集團提供的材料,沒有進行實質性審查,且對虛假行爲是明知的,銀行並非陷入錯誤認識而發放貸款,所以不構成騙取貸款罪。”
新京報記者了解到,建設銀行慶雲支行的工作人員,在接受警方調查時曾提到,其向中澳集團發放貸款時,沒有按程序需要,審核擔保合同的簽訂、抵押登記情況,也沒有實地勘察工程進展,“就直接簽字,蓋了印鑒章。”
該工作人員認爲,中澳集團實際上不符合發放貸款的標准,但行長之前打過招呼,“大體意思是說給中澳集團放款,是上面溝通好的,該放款時就放款,他那意思不要讓我審核太嚴了。”
工商銀行慶雲支行工作人員向警方供述,在中澳集團遞交貸款申請之前,(銀行)就得去實地調查,如果企業正常運轉,符合銀行要求,便可以接受貸款申請,進行層級申報。
“但是,這筆貸款,領導之間已經溝通完了,他們溝通完之後,我們行裏的領導召集我們開個會,說要給中澳辦理貸款。具體是如何溝通的,我就不清楚了,我後續就是負責給中澳發放上級已經審批的這筆貸款。”該工作人員說。
到2019年3月30日,慶雲縣公、檢、法聯合通報稱,公安機關又獲取線索,發現中澳集團及張洪波等人還涉嫌欺詐發行債券等其他犯罪,涉案金額巨大。
迄今,一審尚未開庭。
破産、拍賣
張洪波被刑拘後的第三天,中澳集團便被慶雲縣法院裁定破産重整。
新京報記者獲取的《一季度中澳集團破産重整有關情況》顯示,中澳集團共欠債27億元。經過評估機構評估,中澳集團及納入合並重整的17家關聯企業,在持續經營的情況下,資産估值爲5.6億元(包括3183畝土地,房屋建築物、設備和存貨);在破産清算的狀態下,估值爲2.2億。這一數字,遠遠無法抵消債務。
《情況》顯示,2017年6月至12月,中澳集團被接管期間,實現盈利604萬元。但最終,因重整期滿,無人接盤,法院宣告中澳集團破産。
2018年8月29日,劉琳眼中“無法估價”的“歐號”被拍賣。起拍價爲100萬元,保證金20萬元,增價幅度2萬元,時間爲一天。
新京報記者注意到,此次拍賣僅一人報名,拍賣結束前27分鍾,慶雲縣興業資産運營開發有限公司,以起拍價拍走“歐號”。記者查詢發現,慶雲縣興業資産運營開發有限公司從事房地産業,是山東慶投控股集團有限公司全資控股企業,而山東慶投公司,則是慶雲縣國有資産管理局的全資企業。
2019年1月3日,中澳集團三十九宗工業用地使用權(3183畝)、130處房屋建築物(面積182210.7平方米),501處構築物及管道溝槽、2044台設備被拍賣,起拍價爲2.16億元。和第一次拍賣一樣,此次拍賣時間同樣是一天,同樣是一次出價,也同樣是以起拍價拍走。
此事近日引發網絡熱議,中澳集團的資産被質疑遭到賤賣。
對此,4月5日,慶雲縣相關負責人接受新京報記者采訪時表示,“歐號”的資質,登記在中澳集團關聯企業——新元公司名下,“但因新元公司名下什麽也沒有,只有一個‘歐號’,股權無法評估。最後,通過債權人會議決定,將新元公司連同‘歐號’整體拍賣,起拍價是新元公司的注冊資本100萬。”
該負責人稱,拍得新元公司的慶雲興業公司具有國資背景。“拍賣的時候,沒人競拍,縣裏的意思是,先將中澳集團完整的産業鏈及資質保存在興業公司,下一步再轉給相關的企業。”
對于土地拍賣問題,該負責人回應新京報記者稱,中澳集團被拍賣的16宗土地,位于縣經濟開發區,並不在核心區;另外23宗土地分布于5個鄉鎮,最遠的大胡窯廠,距城區有10.6公裏、最近的高家窯廠也有2.5公裏,“這些地塊存在大量水,無法使用。”
張洪波的舉報信提出了企業破産的另一種說法。他提到,該縣新上任的主要領導,想和他合作搞房地産。他拒絕合作後,最終遭到報複。
4月4日,新京報記者采訪了德州市、慶雲縣兩名相關負責人。他們稱,上述張洪波的說法爲無稽之談。
慶雲縣縣長孫洪昌近日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到,中澳集團資金出現問題後,“張洪波多次攜帶土地檔案找到我,說銀行的錢可以不還,要求縣政府幫助他把開發區的工業用地變更爲商住,開發房地産。”孫洪昌說,在當時嚴峻的形勢下,引入戰略投資者,加上政府提供的政策支持,對企業進行改制重組是最好的出路,但是張洪波放棄了這一選擇。
新京報記者 趙凱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