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塞腰鼓 劉文西/繪
【紅色文化拾趣】
“晚參加中國文學系迎新大會,隨學生扭秧歌,頗有趣。”1947年10月24日,時任清華大學中文系主任的朱自清在日記中這樣寫道。兩個多月後,1948年元旦到來,朱自清參加中文系新年晚會,再一次扭了秧歌,並在日記裏寫下了“頗愉快”的感受。據同時參加晚會的學生回憶:同學們給朱教授化了裝,穿上一件紅紅綠綠的衣服,頭上還戴了一朵大紅花。可見當時氣氛之融洽。朱自清的學生王瑤後來回憶,朱先生扭秧歌,表明他的態度“更激進”了。吳晗說得更加透徹:“一輩子嚴肅認真、不苟言笑的朱自清先生,到了生命結束的前夕,不但思想變了,感情也變了”,“他走到民主革命的道路上來了,他的體力雖然更加衰弱了,但思想、精神、感情卻更加年輕了”。在當時,秧歌是革命文藝的象征。“扭秧歌”不僅是一種文藝活動,更是政治立場的宣示。
1944年,詩人戈壁舟寫道:“有了毛主席的文藝方向,秧歌隊到處扭唱。”作爲極具群衆性和代表性的民間藝術形式,秧歌深深嵌入百姓生活之中,也成爲革命文藝工作者深入群衆的橋梁。張庚說:“在鬧秧歌之前,群衆對于我們雖無不滿,但始終有陌生感,這次一起鬧秧歌,群衆和我們忽然親切起來,成了朋友,……和我們成了一家人,使我們特別感到溫暖,老百姓和我們的心打通了。”早在1937年,丁玲領導的西北戰地服務團就把民間秧歌戲改編爲《打倒日本升平舞》。延安文藝座談會之後,革命文藝的方向更加明晰。文藝工作者廣泛確立了“向老百姓學習”的思想,“大多數戲劇工作者才漸漸醒悟過來,開始嚴肅地注意到陝北民間流行的藝術——秧歌上面來了”。就這樣,聲勢浩大的秧歌運動蓬勃興起,受到了百姓的歡迎,也得到了高層領導的肯定。1945年2月23日,毛澤東在棗園觀看秧歌表演後應邀講話,他說:“我們這裏是一個大秧歌,邊區的150萬人民也是鬧著這個大秧歌,敵後解放區9000萬人民,都在鬧著打日本的大秧歌,我們要鬧得將日本鬼子打出去,要叫全中國的四萬萬五千萬人民都來鬧。”
當時聚集在延安的許多革命文藝工作者術業有專攻,比如戲劇、音樂、文學等,但他們都以極大的熱情和精力投入秧歌運動之中。詩人艾青到定邊、安邊、靖邊采風,收集民間窗花,還到南泥灣參加勞動,然後到中央黨校三部學習。在此期間,他擔任了中央黨校秧歌隊副隊長,到各地觀看和研究農民秧歌隊的演出,寫出了被毛澤東贊爲“教本”的《秧歌劇的形式》。這篇文章把秧歌劇稱爲新的、群衆的“歌舞劇”,並明確提出秧歌劇體現了“毛主席的文藝方針——和群衆結合”。源于民間的秧歌納入革命文藝軌道後,發生了脫胎換骨的新變化。早期秧歌劇的代表作《兄妹開荒》保留了一男一女對唱的傳統形式,“在鑼鼓聲中扭著秧歌上場,既熱鬧又能表現開荒的樂觀情緒,下場時妹妹挑擔,哥哥扛鋤,扭著‘龍擺尾’下去”,但“取消了醜角的臉譜,減少了調情的舞姿,全場化爲一群工農兵,打傘改爲拿鐮刀斧頭,創造了五角星的舞形”,令人耳目一新,精神一振。
隨著秧歌運動向著深度和廣度發展,群衆審美要求的提高和創作內在理路的必然發展,都要求它向更複雜、更具表現力的藝術形式演變。創作于1943年12月的多幕秧歌劇《周子山》(即《慣匪周子山》)以陝西子洲縣邊境一帶的敵我鬥爭爲背景,著重寫了一個從個人英雄主義出發參加土地革命,在嚴酷鬥爭中經不起考驗,叛變革命走向毀滅的政治土匪周子山。同時塑造了純樸堅定、忠于革命的共産黨人馬志紅的高大形象。這部作品首演于米脂縣,後又到延安演出,均受到熱烈歡迎。尤其是赤衛隊和農民群衆舉著紅旗、刀槍,高唱戰歌向敵人發起猛攻的場景,博得了不息的掌聲。子洲縣縣長看了之後感歎道:“文藝工作真了不起,你們一個戲,等于我們工作好幾年。”
這樣一些多場次的秧歌劇,推動著秧歌劇藝術形式的發展,直至集大成之作《白毛女》的出現。作爲曆經七十余年依然常演常新、熠熠生輝的作品,《白毛女》的經典性毋庸贅言。回到曆史的現場,我們會發現,它的創作過程充滿了實驗性。剛創排時,受戲曲特別是秦腔的影響較大。《白毛女》第一幕寫出來後進行試排,請了幾位秦腔老藝人當教員,演員們學了一些秦腔唱腔和身段,按照秦腔的戲路子進行表演。陳強演黃世仁,一登場,看到喜兒,連來了三個“撲虎”。《白毛女》試排一兩場後,周揚看出了問題:“秦腔是古老傳統的劇種,當然是我國優秀傳統文化,但不能表現當前我們軍民的新的精神面貌。”他鼓勵創作者:“不要向舊的投降。要打破舊的觀念以新的形式來發展新歌劇。”事實證明,正是從內容到形式等各方面對“創造新文藝”的自覺追求,拓寬了《白毛女》的創作想象,使其以“拿來主義”的態度,廣泛吸取各種藝術手法爲我所用,以高水准的藝術質量,打動了延安的老百姓,也征服了國統區的文化人。
1945年黨的七大期間,《白毛女》在延安演出。當戲演到高潮,喜兒被救出山洞,“舊社會把人逼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的歌聲響起。毛澤東等領導同志一同起立鼓掌。此後,隨著人民軍隊向全國進軍,《白毛女》獲得了更寬廣的舞台,成爲革命文藝中當之無愧的“頂流”。據統計,解放軍19兵團在1946年至1949年間,師以上文工團平均每月演出《白毛女》十五場以上,有時一日兩場至三場。1945年間,僅膠東一帶,在一萬個能起作用的劇團中,演出過《白毛女》的就有一半左右。《晉察冀日報》報道:“每至精彩處,掌聲雷動,經久不息;每至悲痛處,台下總是一片唏噓聲,有人甚至從第一幕至第六幕,眼淚始終未幹。”老百姓看完之後由衷地說,這是“翻身人看翻身戲”。一些鄉村看了《白毛女》之後,很快發動群衆開展了反霸鬥爭;一些部隊看了演出,迅速掀起了殺敵立功的熱潮,有的戰士把“爲喜兒報仇”刻在了槍托上,激發自己的鬥志。
1947年,《白毛女》劇本傳入北京大學。這年寒假,在慶祝北京大學民間舞蹈社成立的晚會上,以《年關》爲名演出了《白毛女》的第一幕第一場。此後又在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連演多場。郭沫若在重慶時就聽說過《白毛女》的故事,非常期待看到演出。1948年5月29日,《白毛女》在香港公演。郭沫若十分興奮,他以革命文藝主將特有的眼光提醒人們,“要從這動人的故事中看出時代的象征”,“要從這動人的旋律中聽取革命的步伐”。《白毛女》在港演出盛況空前,一票難求,有的觀衆從澳門、新加坡等地趕來觀看,有的爲了買票,帶著行李在劇院門口過夜排隊。文藝家們更是給予了熱情贊揚。茅盾認爲,《白毛女》更有資格被稱爲“中國式的歌劇”。馮乃超盛贊《白毛女》是“民族形式的歌劇”“中國第一部歌劇”,“在人民藝術的發展與進步上是具有裏程碑的意義”。
在解放戰爭期間,從秧歌運動中發展起來的秧歌劇、新歌劇創作,廣泛開展于全國各地。1947年5月發布的《中共晉察冀中央局關于文藝工作的三個決定》提出,“特別是群衆綜合民間戲劇、音樂、歌舞、話劇、活報、快板等各種形式所創造的新歌劇,更應該發展”。在東北,部隊文藝工作者創作演出了《爲誰打天下》《天下無敵》《鋼骨鐵筋》《打到底》《楊勇立功》(後改名爲《王勇立功》)等作品。其中,《楊勇立功》被蘇聯著名作家西蒙諾夫稱爲“表現戰爭生活,具有獨特風格的新穎之作”。在華北,抗敵劇社的《不要殺他》,塑造了一個深明大義的母親的形象,表現了抗戰時期解放區軍民的深厚情誼和人民群衆的高度覺悟。火線劇社的《大王莊》取材于整黨運動真實案例,緊張的情節、性格化的人物、群衆化的語言,冀中地方戲的特色曲調,贏得了軍民一致好評。在西北,戰鬥劇社的魏風得知劉胡蘭犧牲的消息後,趕往劉胡蘭的家鄉,從劉胡蘭的母親胡文秀那裏認真了解了劉胡蘭的英雄事迹,又到就義現場緬懷烈士,寫出了話劇《劉胡蘭》,後改編爲歌劇,極富藝術感染力地彰顯了劉胡蘭精神,産生了強大的鼓舞作用。“爲劉胡蘭報仇”的怒吼,回響在各個戰場。六十三軍文工團排演的《送草帽》借鑒戲曲表演形式,反映部隊現實生活。在華東,國防劇團采取膠東秧歌小調,推出了以改造二流子爲內容的秧歌劇《改邪歸正》。二十四軍文工團的《官逼民反》則成爲戰俘思想政治工作的好教材,有時看完演出已是深夜,部分戰士還在自動訴苦,不少人聲淚俱下……
這些作品或許不如《白毛女》有名,但同樣在革命文藝史上寫下了重要的一筆。許多年後,在延安扮演喜兒的王昆回憶起周揚當年說過這樣一段話:“因爲我們馬上要勝利了,新的局面來了,我們一定要有一種新的氣象、新的味道。”文藝是時代的先聲,也是新生活的報春花。回顧20世紀40年代從延安扭向全國的秧歌,以及那一部部激動人心的秧歌劇、新歌劇,我們仿佛聽到了勝利的鑼鼓,看到了翻身的喜悅,更感受到文藝跟黨走、爲人民的精神傳統,它穿越時空,曆久彌新,如指路燈塔,照耀著一代代文藝工作者緊跟時代,潛心耕耘,奉獻人民。
(作者:胡一峰,系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