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一百年前,林加謙的父母迫于生計,將年幼的兒子轉送親戚,夫妻倆下南洋謀生,落腳紮根于馬來西亞,生下弟弟林加宗與其他子女。加謙與加宗,素未謀面的兩兄弟,各自在中馬勉力維生,結婚生子,開枝散葉。
3000公裏的距離與現實條件的制約,使兩家親人一度斷聯40余年。直到今年,後輩向“頭條尋人”華人尋根公益項目求助,憑著幾封舊書信,幾張黑白照片,失散的親人才彼此相認了。
林加謙全家福。/馬來西亞家屬提供
東南亞是海外華人聚集最多的地區。他們主要生活在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菲律賓、印度尼西亞與越南,大多是16世紀至20世紀從福建、廣東等沿海地區下南洋謀生的群體。
與孫海洋、郭剛堂尋子不同,華人尋親的主體是華人的後代,一般是爲尋根,也許他們只知道老家祖輩的姓名,而不知後人情況,很可能是單向的奔赴。不管有沒有實實在在接觸到親人,他們都想回來祭祖。
他們的祖先和林氏父母一樣,因窮困下南洋謀生,在異國他鄉從零開始、開枝散葉,又像風筝一樣,時刻被故鄉的情思之線牽連。2022年這個春節,在全球疫情仍然嚴峻的情況下,林家後代將通過視頻度過團圓後的第一個“春節”。
給仙遊哥哥的“全家福”
1966年出生的林瑞傧記得,自己第一次照相是在上世紀70年代,他念小學一、二年級時。那天,父親破天荒地領著全家人來到照相館,母親抱著還是小娃娃的妹妹坐在凳子上,他和兄弟分立母親左右,父親站在身後,就這樣留下了一張全家福。
林瑞傧的家鄉在馬來西亞吉打州的仁嶺村,父母養育著四個孩子。父親林加宗在農地上打工,種植木薯,那是太陽底下的辛苦活。每天天一亮,他帶上妻子准備的便當出門做工,直到太陽落山才能回家。賣力氣,工錢卻微薄。
爲此,母親在操持家務、照顧孩子之余,常常接一些手工活。比如,制作拜神的香炷。加工編織桌椅用的藤條,把山上運下來的藤條過油煮,以防蟲蛀,之後晾曬,捆束。小孩子也要搭把手,林瑞傧和小兄弟們總是幫忙上上下下地運送東西。靠這樣的勞動掙些小錢,補貼家用。
林加宗的妻孩。
小時候,家裏生活拮據,林瑞傧連相機都沒有見過。照相是奢侈的事,那張照片就成了他童年時唯一的留影。父親說,中國的哥哥來信了,“專程來拍這張照片,是爲了給未曾謀面的哥哥回信”。林瑞傧從那時起,對自己家庭的背景和根源産生了概念。
在村裏,馬來土著與華人混住在一起,村民們住自家蓋的木屋。馬來土著家的房子散布,一家與一家彼此獨立。華人則聚集在一起,各家的木屋有大有小,整齊、集中地連成排。
林瑞傧從小自然而然地跟著父母,說一口莆田口音的閩南語,閩南語在村裏暢通無阻。上了小學,他開始學習華語。等到升上中學,老師在課堂上使用的又是官方語言馬來語。他經過一段時間吃力地學習,才逐漸適應。
從小,村裏過的就是農曆春節。林瑞傧長大後爲了謀生去台灣打工,發現那裏的春節氣氛甚至不及家鄉濃郁。在家鄉,臨過年還有一個月,家家戶戶、超市廣場、電台廣播,都早早放起了新春歌曲,鞭炮聲響個不停。家鄉還有年初九拜天公的習俗,要做紅龜粿、放爆竹,還有花車巡遊。
林加謙的全家福。
他小時候就聽說過,古代鄉民們躲進甘蔗林避過戰亂,初九才平安出來的故事。過去,他不知道,這個傳說中的故事來自明朝倭寇橫行的福建沿海,海邊的百姓相信,突然出現的避難甘蔗林是天公所變。馬來西亞拜天公的習俗,也正是漂洋過海外出打拼的福建人帶來的。
林瑞傧的爺爺奶奶是上世紀初下南洋討生活的福建人中一對平凡的夫妻。來到馬來西亞後,爺爺靠種植木薯一類的體力勞動掙錢,養活家人,于1955年去世。
馬來西亞華人的另一個習俗是,家裏有人去世時,親人會在他的墓碑上刻上祖籍。林瑞傧沒有見過爺爺。但在爺爺的墓碑上,他看到了“福建仙遊”的字樣,于是知道了自己的祖籍,就在中國福建省莆田市的仙遊縣。
仙遊是什麽樣的呢?他無從想象。父親林加宗生在馬來西亞,沒有接受過文化教育,連“仙遊”二字都不會寫。林瑞傧也是在長大後才發現,父親兄弟的那座墓碑上,“仙遊”被刻成了“仙流”。在父親樸素的認識裏,仙遊就是那個遠在中國、有親人的地方。
給馬來西亞弟弟的“絕筆信”
來自馬來西亞的信件和照片漂洋過海,寄往福建仙遊縣鐵工廠,收件人是打鐵工人林加謙,林加宗的親哥哥。林加謙也不識字,他把來信帶到縣裏的僑務辦公室,托識字的工作人員幫忙念信。
他由此知道了,父母都已離世,馬來西亞有他的三個妹妹和兩個弟弟,寫信的是其中一位讀過書的妹夫。林加謙回信時,便帶著家庭照片,到僑辦請人代筆和郵寄。
馬來西亞的地址用馬來文書寫,就連代筆人都看得一頭霧水,只能一筆一畫模仿,免不了有些出入。有時候寄信人用了更聰明的辦法,將地址寫爲仁嶺村一家華文店名的商鋪,信倒也順利送達了。
就這樣,鐵工廠的林加謙和讀過書的妹夫,分別作爲中馬兩個家庭的聯絡人,在上世紀70年代保持了將近10年的通信聯絡。林加謙從工廠退休後,大兒子鄭福龍頂班上崗,同時也接替父親成爲中國家庭的收信人。鄭福龍結婚那年,馬來西亞的叔叔、姑姑幾家,共同彙來了250塊人民幣作爲賀禮。
林加謙給林加宗的信。
但沒過多久,工廠關閉,鄭福龍從縣城回到老家村裏,未能及時通知馬方通信地址的變更。而他在馬來西亞那位收寄信的姑丈也很快離世。從此,林加宗和林加謙沒有再收到異國兄弟的消息。
林加謙在89歲那年去世,距離現在已經十來年。第三個孩子鄭福珠回憶起父親時說:“老爸過得很辛苦。”林加謙生在貧苦、戰亂的年代。生活所迫,他剛出生不久,父親就將他送給妹妹撫養,自己則帶著妻子遠赴馬來西亞謀生。
姑姑帶著林加謙嫁出了老家村莊。等他長到十來歲,便跟老師傅學了打鐵的手藝,靠打制鋤頭和鐮刀維持生計。解放後,林加謙作爲手工藝人進入工廠,先是幹打鐵的老本行,後來被安排到煤炭崗,直到退休。他做了一輩子工,始終是最苦最累的一線工人。
他在30多歲經人介紹成家,過戶到了妻子所在的東橋村。東橋村都是姓鄭的人家,因此,林加謙的五個孩子也都姓鄭。平時,妻子在村裏家中務農,照顧孩子,他住在縣裏的工廠宿舍,一個禮拜回家一次。他一個月掙30塊錢,交給妻子,養活一大家子,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鄭福珠記得,老爸是個木讷、寡言的人,沒讀過書,也沒什麽見識,不像別人家的父親那樣,要麽見多識廣,要麽能說會道。但周末回家時,他會帶回縣裏買回來的荔枝,或是單位發的布。那是令孩子們高興的時候,他們能穿上漂亮的新衣服,惹鄰居們羨慕。
林加宗給林加謙的信。
工作到了後期,林加謙的眼睛出了問題,經過一次失敗的手術後,他只剩一只眼睛能看見了。退休回到東橋村的一天早晨,他醒來,發現兩只眼睛都看不見了,于是又經曆了一次手術。術後的光明只維持了幾年。漸漸地,他徹底瞎了。
退休以後的林加謙,生活變得很寂寞。由于眼疾,他幾乎做不了事情,只能受妻子和兒女的照顧。也許是伴隨著衰老,沒有根的苦悶與日俱增。他常常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想起自己的身世,就喃喃地歎氣:“從小沒有爸媽,很苦。”
60多歲時,女兒曾陪著他回到出生的村子。但林加謙隨姑姑遷走時歲數太小,五六十年過去,他已經記不起家裏老屋的位置。向村裏的幾位老人家詢問,也沒有找到一個親戚,最終無功而返。
晚年的一天,林加謙突然念叨起遠在馬來西亞的弟弟妹妹。那時,他們已經失聯20余年,他很想找回親人。于是兒子鄭福龍再次托人代寫了一封信,按照原先的地址寄出。林加謙不知道這封信是否送達親人手上,他最終沒有等到回音。
疫情之年的團圓
2021年9月,由于疫情嚴峻,馬來西亞實行的MCO(行動管制令)上升了好幾個等級。閉門在家的林瑞傧在華文新聞上看見,9月10日,福建仙遊發現6例核酸檢測陽性人員。“仙遊”兩個字一下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想,仙遊的親人們怎麽樣了呢?即使斷聯已40余年,他還一直爲父親好好地保留著那些從中國仙遊寄來的信件,總覺得是個線索。他把仙遊的疫情新聞告訴了父親。
林加宗已經83歲了。他不習慣城裏的空調房,不願與在城裏打拼的兒女們同住,獨自住在老家村子裏通風的木屋裏。他耳背得厲害,因此也不使用手機。2021年夏天妻子過世後,他一個人過著有些封閉又寂寞的生活。
鄭福珠(後排左三)和家人。
每次回老家看望父親時,林瑞傧常聽他念起:“不知道哥哥還在不在?”林瑞傧明白父親的心思:想尋親,又不知如何是好。父親年紀大了,他不想讓父親留下遺憾,決定試一試,尋找中國的親人。
起初,他拜托一位在中國認識人的朋友幫忙尋找。可朋友告訴他,“中國很大的,不在一個地方,怎麽可能找得到?”2021年9月底,林瑞傧偶然在Facebook上的華人社群看到了“頭條尋人”發起的“華人尋根”公益項目。看了好幾個海外華人尋親成功的案例後,他抱著試試看的想法,發去了尋親信息和收藏多年的信件與照片。
兩周之後,鄭福珠的鄰居突然急匆匆地喊她,讓她看一則今日頭條上的尋人文章。她在手機屏幕上看到了家裏的黑白老照片、童年的自己和年輕的父母。“沒想到他們還在找我們。”鄭福珠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激動又複雜的心情。
她立刻聯絡“頭條尋人”的工作人員,同時趕回老家。在東橋村老屋,哥哥鄭福龍很快取出了精心包裹起來的舊信件和老照片,鄭福珠用手機將它們一一拍了照,發給了“頭條尋人”項目組。
林瑞傧沒有想到,這麽快就能找到3000公裏外失聯幾十年的親人。他專程回了一趟老家,把這個消息告訴父親。父親興奮得不得了,一個勁地問,他們那邊過得好嗎?得知哥哥和嫂嫂都已經不在,他流露出一點失望。
馬來西亞華人後代保存的中國鈔票。
他感到自己太老了,應該沒有機會再回到祖籍仙遊,便讓兒子轉告堂妹鄭福珠,請他們一定來馬來西亞玩,“他們可以過來,我們有得住,每個孩子都有屋子,住不成問題!”
林瑞傧加上鄭福珠的微信後,立刻發去了父親林加宗的近照。鄭福珠仔細地看叔叔的照片,一張與父親相近的面孔。不過,叔叔看起來壯壯的,不像父親瘦瘦小小,家裏的兄弟姐妹,也隨父親瘦瘦小小。
高興和感動中,鄭福珠又想,“哎呀,老爸都沒有看到。”她趁休息日回了一趟娘家,跟哥哥一起給堂哥林瑞傧打了一通視頻電話。鄭福龍不善言辭,普通話也說得不好,他看著視頻裏的堂弟,只是笑著點頭,笑著笑著,就流下了眼淚。
線上相認後,林瑞傧和鄭福珠經常在微信群裏分享兩邊家人各自的生活。在馬來西亞政府宣布“與病毒共存共生”後,林瑞傧立刻恢複了工作。他在一家購物廣場做電器設備維護,每天都要工作到晚上10點,凡有休息日,他也全都用來接電工活掙錢,十分忙碌。
莆田的疫情控制住之後,仙遊人也恢複了正常的工作生活。54歲的鄭福珠在酒店後廚上班,58歲的鄭福龍在東橋村騎三輪載貨,同時照料田地。堂兄妹們都繼承了父輩勤力、堅韌的品格。
100年前的中國貧窮、落後,爺爺那一輩華人正是在國內尋不到出路,才背井離鄉下南洋。當年的華人掙了錢,往往寄回中國補貼老家親人。現在,中國已經發展起來,馬來西亞的商場裏到處都是從中國進口的、精美實惠的商品。
馬來西亞的華人會館。
林瑞傧的手機也是中國産的,可他還從來沒來過中國。他打算等過兩年,疫情控制住以後,到中國尋根,見一見仙遊的親人們。全球疫情的嚴峻形勢雖然暫時阻礙了兩邊親人的相見,但林瑞傧和鄭福珠已經約好,等到過年全家團聚時,他們再通一次視頻。
“頭條尋人”負責人說,公益項目運行近6年幫助超1.8萬個家庭團圓,華人尋根的成功案例有36個。東南亞的華人有自己的同鄉會,比如潮州會館、廣東會館。他們多是第一代下南洋華人的後代,祖先留下的老地址因行政區劃變動而“消失”。
他們在當地接受著偏中國式的教育,在家天天看中國電視劇,了解中國文化,但是,從未踏足中國的土地。無論是出于祖先的叮囑,還是自身對故鄉語言、風土人情的認同與承襲,他們都願意尋親、尋根。
這個春節,中馬家人在線上團圓。就像40多年前,仙遊寄往仁嶺那封家書中所寫:“中國——馬來西亞,遠隔千山萬水,一旦知音,便能暢抒未謀面的骨肉之情,以建我們家庭的天倫之樂。”
✎作者 | 黃烨
✎校對 | 楊潮
✎排版 | 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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