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章爲“一條”原創,未經允許不得刪改、盜用至任何平台,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
巴厘島的沙灘上,
吳冠中在“比基尼”和“沙灘褲”之間看著手中的畫;
穿著花襯衫的劉海粟,
在人體模特前拿起畫筆;
北戴河的公園裏,
李可染休閑地打起了太極……
這些中國一代大師的生動瞬間,
都被一個新加坡華裔蔡斯民記錄下來。
蔡斯民鏡頭下的吳冠中、劉海粟和李可染
蔡斯民鏡頭下的葉淺予
從80年代末開始,十幾年裏,
蔡斯民自掏腰包飛去各地,
拍下15位中國水墨畫大師真實、私密的時刻,
並將所有攝影作品悉數捐贈給美術館。
“很多人問我圖什麽?
很簡單,就是想設法留住一代大師們的
才情、氣度和真性情。”
蔡斯民
時間流逝,照片裏的大師們已相繼離世。
這些黑白影像,也越來越珍貴。
11月,這批攝影作品將在北京三影堂展出,
這將是它們在全球各地的第26次展覽。
一條在展覽前連線蔡斯民,
他說趁著還有精力,
要把這些照片背後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自述 蔡斯民
編輯 朱玉茹 責編 陳子文
蔡斯民與他的“留真”系列作品
1984年,新加坡航空公司正爲與中國通航做准備,委托祖籍是福建廈門的蔡斯民,前往收集資料,用于文化宣傳。52歲的他,帶著相機和黑白膠片,踏上了中國的土地。
也是這次工作,讓他認識了一批20世紀的中國藝術大師。一次聊天中,他發現像齊白石這樣的傳奇畫家竟沒有一張專業的照片傳世,深感可惜。
18歲便開始攝影、又愛好藝術的蔡斯民,決定爲當時還健在的、最有影響力的那一批國畫大師留下真實的記錄,尤其是他們創作之外,生活裏的樣子。
留真系列
吳冠中系列
此後10來年,一共拍攝15位:李可染、劉海粟、陸俨少、謝稚柳、關山月、朱屺瞻、黃君壁、趙少昂、陳文希、王己千、葉淺予、吳作人、黎雄才、唐雲,包括後來拍攝的吳冠中。
如今,蔡先生也快90歲了,白花花的胡子長到蓋住了脖頸。跟一條遠程采訪那天,他鼻梁架著副墨鏡,身著潮流寬松款帽衫,掩不住老頑童的活力。尤其一講起故事來,鮮活往事仿佛就在昨日。
以下是他的自述。
蔡斯民與一條連線講“留真”的故事
《留真》的誕生
這個系列的名字“留真”,是劉海粟起的,意思是留下真實的故事。
劉海粟也是我拍攝的第一位,非常支持我。
劉先生一生十上黃山,從1918年第一次登臨到1988年的最後一次,時間跨度有70年之久,許多重要的作品都以黃山爲題材。
劉海粟人生中最後一次上黃山
劉海粟家中一角擺滿了他畫的黃山
我有幸記錄了他人生中最後兩次黃山之行,彼時劉老已是90多歲高齡,很多人不知道他是坐著滑竿被人擡上去的。出于敬意,我在老先生去世後才公開當時的照片,世人才知曉這件事。
劉海粟的黃山系列
老先生最後一次在黃山待了近2個月,他夫人和一幫學生跟在身邊,我們每天一起吃住,外出寫真。當時他被瞬息萬變的雲海所觸動,在山群之中架起畫布,引來不少人圍觀,有遊客,也有不少聞訊趕來的記者,我擠在中間拍下了幾張珍貴的照片。
那時候劉先生雖年歲已高,但還是不服老,要搞創新,嘗試像張大千那樣用潑彩潑墨的技法,作品相當震撼。
劉海粟的人體及風景油畫作品
劉海粟還是中國人體寫生教育的先驅,並一度爲此飽受爭議。有一次他在住處,要我給他光著身子拍照。當時天氣很冷,我怕老先生著涼就沒敢拍,現在想起來非常後悔。他當時很不樂意,在一旁嘟囔,“畢加索能拍裸照,我也可以!”
不過我拍到了他時隔數十年之後再畫人體的場景。
晚年穿著花衣畫人體的劉海粟
李可染後來看了這張照片非常生氣,說“這麽大年紀還穿花衣,不成體統!”確實,劉大師數這群老先生中最爲新潮的,很敢穿。
拍攝結束後劉老問我還要拍哪幾位,我想了想沒有說吳作人。因爲劉海粟和徐悲鴻有過交惡,而吳作人是徐悲鴻的門生。後來我給兩位老先生送成品畫冊時,也都刪掉了另一方的內容。
吳作人聽孫女彈鋼琴
吳作人和其他幾位先生相比,生活比較西化,愛聽鋼琴,看歌劇。吳先生也愛看書,不過當我提出要拍一張他讀書的照片時,他謙虛地跟我開玩笑說,“我家的書都不是我讀的,是蟲在讀(指自己書一直不翻都被蟲蛀了)。”
吳作人與代表作《齊白石像》
《齊白石像》是吳老的代表作,被中國美術館收藏。老先生特意找到當時的館長劉開渠,從庫房中把作品拿出來讓我拍照。當時他看著自己許久未見的得意之作,很是激動。
蔡斯民跟著李可染去北戴河寫生,拍下他打太極的場景
李可染在家中書房“師牛堂”
“南陸北李”
說服這些大師接受拍攝其實非常難。我四處向他們的學生、友人“打探情報”,多次飛過去登門拜訪,才慢慢獲得他們的信任。
像李可染性格就非常謹慎,想要拍到他自然、私密的一面很是不易。不過好在李老是個很親切的人,多次邀請我去家裏吃飯,一來二往地我們也就熟悉了起來。
李可染畫牛
李老創作時不喜歡別人打擾,一般身邊有人時絕不畫畫寫字,連家人也不例外。我卻被允許站在他的畫台上,拍攝了他畫牛的完整過程。
李先生喜歡也擅長畫牛,還給自己的書房起名“師牛堂”,也是向魯迅先生致敬。
李可染《延安頌》
李可染《牧牛圖》(齊白石題字)
拍攝過程中我注意到他用的墨很不一樣,墨色非常厚重。老先生告訴我這些都是他自己收藏的古墨,絕大部份是清朝的,質地極好。
李可染拉胡琴給蔡斯民聽
有天早晨我們在一起吃早餐,李老聊起說自己如果不是畫家,肯定會做個音樂家。
然後和夫人翻箱倒櫃找出年輕時的胡琴,拉了一曲給我聽。印象太深了。
李可染和陸俨少的會面
李可染和陸俨少唯一的一次藝術長談,還是我促成的,拍下了著名的“南陸北李”合影圖。兩位是當時大陸最重要的山水畫家,很是投緣,一見面就相聊甚歡。後來又去喝茶,久久不願分開。
在白紙前沉思的陸俨少,上方是最後完成的作品(由兩張底片拼接)
陸俨少難得露出笑容
陸俨少和李可染有些相似,秀秀氣氣的,情緒比較內斂,我等了很久才拍到一張他的笑臉。
不過有一次我問起他家櫥櫃裏的幾塊石頭,陸老動情地回憶說這些石頭都是他戰爭年代逃難路上,在四川嘉陵江河畔撿的。半個世紀坎坷流離,可這七枚石子始終放在身邊。
陸俨少生動地講述著石頭背後的故事
陸俨少生動地講述著石頭背後的故事
一代大師的私密面
幾年的時間裏,我沒有一次打開過閃光燈,力求還原現場最真實的樣貌。並采用黑白影像的方式,與他們創作的水墨畫作呼應。
關山月在人民大會堂與作品
關山月是14位中最年輕的。1987年冬天我得知他在北京民族飯店作畫,立刻帶著《留真》的初樣飛去向關老請教,並在匆忙之中聯系人民大會堂,留下了他與作品《江山如此多嬌》的合影。
後來我又去關老家中拜訪。他很愛看書,喜歡邊讀書邊磨墨,節省時間。
謝稚柳在西冷印社,他是成員之一
謝稚柳與全國書畫鑒定組
謝稚柳是很重要的鑒賞家,我很想捕捉一些他在工作時的鏡頭。他讓我先飛到杭州等著,然後派了一輛車把我送到了一個秘密倉庫。我一進去,看到許多博物館的文物都集中在那裏,四周圍著當時全國書畫鑒定組的專家。
朱屺瞻向蔡斯民展示齊白石贈予他的作品
朱屺瞻和齊白石的關系非常好,家中有不少齊白石的贈畫,還有76方齊老爲他篆刻的印章。
朱屺瞻在賓館准備自己的百歲畫展
之後朱老要舉辦自己的百歲畫展,我去靜安賓館拍他的創作過程。那時候他剛畫好的巨幅作品還沒有幹,就鋪在大廳裏面。老先生告訴我,這還是他第一次可以看到作品的全貌。
表情豐富的葉淺予
拍了這麽多位大師,性格最鮮明獨特的當屬葉淺予和唐雲。
葉老身上有著漫畫家特有的幽默,表情非常豐富,總是眼睛圓睜,透露著不妥協的性格。
葉淺予封筆時的眼神
不過1987年,他住的四合院要被拆遷,葉老非常失落和不滿,決定封筆。我聞訊立馬趕了過去,透過筆架拍到老先生心灰意冷的眼神,至今都難以忘懷。
唐雲是所有畫家中最會享受生活的一位,飲酒海量,煙不離手,愛好豐富。
有一次我見他,聽到他口袋裏一直有什麽東西在作響,問他怎麽回事,結果他掏出一個小籠子,裏面是他的“新寵”,蝈蝈。
三杯下肚後的唐雲與他即興創作的作品
唐先生喜吃螃蟹,我特意買了100塊的螃蟹帶去。他一見螃蟹,靈感勃發,立馬畫了一幅《螃蟹、酒罐和秋菊》贈予我,並吟詩一首:“蟹初肥、花正好、酒埇空、人醉倒。”接著舉杯暢飲,等他三杯下懷後,我才按下快門。
14位大師的舊筆
謝稚柳家中有非常多筆,手中拿的一支是張大千贈予的
拍攝結束後,我給每一位大師都親自沖洗了一組他們的照片。他們回贈我一支用過舊筆,我都收藏起來,後來作爲《留真》的第一版封面。
不過,謝稚柳的那支我後來還給他了。據說他只做了四支,很珍貴,一支送給了畢加索,一支給了張大千。
蔡斯民跟拍吳冠中到世界各地寫生
與吳冠中的22年
《留真》系列其實有兩大遺憾,一是林風眠,二是吳冠中。我當時幾次帶著吳冠中給我寫的推薦信去香港找林先生,都被他拒絕了。
而吳冠中則是因爲年齡相對小,被排除在了名單之外,我後來就單獨拍了他。
吳冠中在新加坡鳥園
我和冠中是1988年他到新加坡做展覽時認識的。當時他說新加坡的鳥園很有名,讓我帶他去玩。當時他在鳥群中很是興奮,靈感迸發,在現場便開始寫生,後來又創作了一系列作品。
吳冠中《鹦鹉天堂》
曾轟動一陣的《鹦鹉天堂》便是其中之一。他在畫上題字,“意伴遊友人寄語鹦鹉畫圖中。”
後來,我又請他到我的攝影棚來,用不同顔色的激光手電筒,描繪他著名的“點與線”。
吳冠中《蘇醒》
每一張成品的背後都至少是10-20張底片的疊加,先在全黑的環境中拍每一個顔色,最後再打小燈拍他的動作和神情。
我們至少拍了有7、8次,每次近半個小時,都是冠中他即興發揮的。他非常滿意最後的成品,很多畫冊都指定這組照片做封面。
吳冠中《周莊》
吳冠中《橋》
他的作品既不是傳統的水墨,又不是當代藝術,活潑、奔放、自由,和他的性格很像。
吳冠中與好友把酒言歡
吳冠中與孫子
我拍他和朋友把酒言歡,和夫人、孫兒的親密瞬間。
吳冠中撕畫
拍他撕畫。他對自己要求非常嚴格,每次都十幾、二十張地撕,我看著都心疼。
我還跟著他到世界各地展覽。冠中總是充滿活力,到哪裏都帶著畫紙,四處閑逛、寫生。
我印象很深是他在巴厘島的海邊,在穿著泳裝的人群中很是顯眼。也是在那裏,他碰到作品《洋阿福》的原型,我拍下他們的合影。他激動地跟我說,“這是馬約爾和畢加索所求的量感美的典型呀。”
吳冠中在大英博物館舉辦個展
還有他在倫敦的那次,到大英博物館參展。作爲第一位在世時在那裏舉辦個展的中國人,冠中當時特別興奮。
冠中去世前我們還約定要回到他出生的地方拍攝,很可惜,後來沒能成行。
吳冠中在巴黎街頭寫生
蔡斯民爲吳冠中拍攝的最後一張相片
爲時代留下
最後,我從幾百卷膠片中挑選出來的作品,留真系列有84張,吳冠中60張。加起來快門的時間可能不到幾分鍾,我卻拍了好多年,自掏腰包跑到各種地方去記錄。
很多人問我究竟圖什麽?
這群先生可能是被中國傳統文化系統滋養過的最後一代人,他們代表著一個輝煌的大師時代,以自己的方式探索著中華文化的精神內涵。
陳文希燒畫
而我就是想要設法留住這一代國畫大師最真實、自然的樣子,他們的藝術、才情、學養、氣度,和他們超凡的真性情。
給老先生們拍照好像就在昨天,隨著時間的流逝,黑白照片上的影像越來越顯得珍貴了。
他們有人生命中極爲關鍵的肖像是我拍的,有人生命中的最後一張作品是畫給我的速寫,我覺得非常榮幸。
陳文希去世前爲蔡斯民畫的速寫
葉淺予爲蔡斯民畫的速寫
陳文希,我在他去世前幾天去醫院探望他。他見到我非常高興,拉我到床邊給我在紙上一點點地展示他作畫的一些核心思想,例如每個角落都必須是三角構圖,還給我畫了一張速寫。
後來我把這張珍貴的速寫捐給了美術館,把那張演示的圖紙歸還給他的兒子。
其他這一系列的影像作品,包括老先生們給我畫的速寫、手稿,我後續也都一一捐贈或歸還了出去。
蔡斯民在李可染家
1990年蔡斯民(右三)在北京美術館舉辦《留真》首展
這些照片後來被廣泛流傳、使用,也很少有人知道是我拍的。不過這些都不重要,我已經得到了太多。直到現在回憶起打磨《留真》的那些年,我依然覺得那是我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
我在60多歲的時候開始接觸中國當代藝術,跑去成都藝術家聚集的區域,和張曉剛、何多苓、周春芽這批新興的藝術家打交道。
當時我是那裏年紀最長的,不過這不影響我們把酒言歡,漸成至交。
後來,我決定要在海外推廣這批還未成名、但我認爲非常優秀的中國當代藝術家。1997年,我擔負了所有費用將王廣義、嶽敏君、方力鈞等8位藝術家的作品帶到新加坡展出,很多人都覺得非常冒險。這是東南亞第一場中國當代藝術的展覽。
到現在,大部分中國當代藝術的東南亞藏家都是從我這裏開始收藏的,我覺得非常驕傲。
關山月(左)與自己的塑像
朱屺瞻看幼兒園的小朋友畫畫
這些大師們的謙虛也令我感觸頗深。他們當年個個都是響當當的人物,而我只是一個無名小輩。但每個人對待我都沒有半點居高臨下的優越感,總是非常客氣,很樂意與我交談、討論。
正如教育家苦禅先生曾告誡過的,“畫品即人品”、“人品不高,筆墨無法”。這群大師們真正做到了中華傳統的人品與畫品的統一。
劉海粟爲“留真”題字
不論年齡大小、身處什麽位置、從事什麽職業,我覺得每一個人都能和我一樣,從這一批傳奇名家身上獲得一些啓發和動力。
這也是爲什麽,我想趁著我還有精力,再把“留真”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
本文章爲“一條”原創,未經允許不得刪改、盜用至任何平台,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