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觀察者
中國印度兩軍近期在洞朗地區對峙不下,緬甸三軍總司令敏昂萊卻在這個時候訪印並受到印軍方高層的高調接見。有分析人士認為此舉在於平衡中國對緬甸的軍事影響力,但目前對緬甸而言,更加緊迫的議題是孟緬邊境嚴峻的安全形勢。
再加上近期緬甸若開邦北部的穆斯林問題進一步發酵,緬軍認為西北邊境的伊斯蘭反叛分子對緬甸國內安全造成威脅,而國際社會則認為緬軍在該地區進行針對羅興伽人的種族大清洗。
這一切都與印度有什麼關係?我們不妨來看看在緬甸的印度人與緬甸人的愛恨情仇。
三明治、咖喱與緬甸茶
每次談到緬甸的地理位置時,緬甸學者們總會說,緬甸就像是三明治的夾心一樣,被夾在中國和印度中間。維克多·金和威廉·懷德在他們的《當代東南亞人類學》,把東南亞稱為一個「低壓區」。誠然,緬甸位於兩大文明古國之間,是處於兩大文明「高壓區」之間的「低壓區」,深受中國和印度文化的影響。但就我在仰光生活一年的個人感受而言,印度文明對緬甸的影響已經嵌入緬甸人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比中華文明的影響更加廣泛深遠,可以說緬甸這個「三明治夾心」一半以上都帶咖喱味兒。
「像華人一樣努力掙錢,像印度人一樣努力存錢,不要像緬族人一樣浪費錢。」緬甸有句傳播甚廣的俗語如是說。在緬甸,華人總是被認為有經商頭腦,印度人總被認為能守得住財。印度人在緬甸被稱為「格拉」(kalar),既包括在印度裔的緬甸人(包括羅興伽人),也包括在緬甸生活的印度公民。西方媒體一般都說這個稱呼帶有貶義色彩,當面稱呼「格拉」很不禮貌。
作為一個生活在緬甸的中國人,我對身邊的中國元素更為敏感,了解印度文化的人才能從日常的點滴分辨出印度痕跡來。如今,印度人大多集中在仰光、曼德勒,以及前殖民城鎮,例如眉苗和格勞。在潔伊德·羅伯茨的《描繪仰光華人地圖》一書中可以看到,印度人在仰光市中心——蘇雷佛塔附近,多年來與中國城的華人毗鄰而居。如果不是印度朋友帶著我在這片區轉悠,我也會對很多印度元素視而不見。
羅伯茨的《描繪仰光的華人地圖》書中插圖,作者供圖
在市中心狹窄而擁擠的巷子裡,不難發現多種印度痕跡:泰米爾清真寺、色彩鮮艷豐富的印度教神廟、賣香料的店鋪、咖喱飄香的印度餐廳。在英國殖民時期開始流行的隆基就是印度紗籠的穿法,至今仍然是多數緬甸人的日常裝束,無論男女。
在仰光有名的印度餐館尼拉(緬甸語藍寶石的意思),各種咖喱價廉味美,連鎖店遍布全城,是緬甸人的心頭之愛。緬甸的國飲緬甸茶「樂沛冶」(Lapetyay):在長時間煮過的紅茶里加奶加煉乳,就是一種混合了英國和印度傳統的飲品。一個小白瓷杯樂沛冶,再加上兩三個印度咖喱角就能讓緬甸人在茶鋪里坐一個下午。
仰光市中心的泰米爾清真寺
昂山一家與印度
除了日常生活中能輕易在緬甸發現印度文化的滲透,印緬兩國還擁有共同的被英國殖民以及反殖民歷史記憶。而緬甸國父昂山將軍的一家人都與印度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在仰光的吳威薩拉路上有一家幾乎是遊客必然要簽到的餐廳——「回憶屋」(House of Memories),曾經是印度緬甸獨立軍(Indian Independence Army for Burma)主席帝納·納斯的私人財產。在緬甸獨立運動期間,納斯將自己的房子給昂山將軍做緬甸獨立軍的地下總部,並為其安排了與多位印度獨立領袖的秘密見面。緬甸獨立軍和印度獨立軍的領袖聯合為兩個國家的獨立在此密謀劃策。
在宗教和哲學思想層面,印度對緬甸的影響更加濃重。儘管印度本國目前大部分並不信奉佛教,但作為佛教起源,對於佛國緬甸而言也具有特殊的意義。
而目前緬甸的實際領袖杜翁山蘇姬也受到印度較深的影響。1960年,翁山蘇姬的母親杜欽季被任命為緬甸駐印度大使,素季跟隨母親,在德里度過了一段童年時光。2012年,翁山蘇姬作為反對黨議員在四十年後重訪印度,她對當時的總理辛格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印度是我的第二故鄉。」
佛教的哲學思想和聖雄甘地的非暴力運動思想深深影響翁山蘇姬,她近乎苦行僧式的治國理念與此不無相關。呂克·貝松導演的電影《翁山蘇姬》中,守在母親病床前的素季手裡捧著的是甘地的書,這個細節也符合素季偏好。
然而退一步想,究竟什麼是印度元素?曾有人說印度更像是一個大陸,而非一個民族國家。印度一個國家內部的語言、文化、宗教多樣性絲毫不亞於歐洲大陸。但遊客仍然能很輕鬆地在緬甸分辨出印度裔的族群來,很大一個原因在於多數移民緬甸的印度人來自南印度。深棕色的皮膚,深邃的眼眸,在人群中總是很容易被區分出來。
「印度人」並非單一同質群體
儘管都統稱為印度人,但實際上在緬的印度人並不是一個同質的群體,「印度人」這個詞代指殖民時期英屬印度的所有人,包括如今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和尼泊爾。他們從來不是同質的單一群體,從宗教上看,有印度教、錫克教、伊斯蘭教、也有基督教。他們使用的語言也多種多樣,來自比哈爾和北方邦的說印地語、孟加拉語、也有說泰米爾;來自馬德拉斯管轄區的說泰盧固語和馬拉雅拉姆語;還有來自旁遮普地區有說旁遮普語的。經濟上,他們也存在多種分層,如有錢的高利貸者齊智人,也有貧苦的泰米爾人,還有受英語教育的中產階級。
雖然有的印度人已經在緬甸生活了幾百年,但現在大部分的緬甸印度裔是在英國殖民時期抵達緬甸的。19世紀中葉到1937年印緬分治之前,緬甸是英屬印度的一個省,印度人口能在殖民管轄區自由流動。1885年,英國吞併上緬甸,殖民者在緬甸開啟了一系列基礎設施建設,並在三角洲地區推動稻米種植,因而吸引了一大批印度人來到伊洛瓦底江的三角洲區域,尤其是從南印度來的勞力。
仰光市中心昂山市場對面的印度社區,作者供圖
二戰初期,仰光人口的一半都是印度人,整個緬甸的人口有16%都是印度裔。在這段時期,印度人從事多種職業,例如高級軍官、公務員、商人、還有的高利貸者。但也正是由於他們在經濟領域比緬甸人高一等的地位,為之後的排印事件埋下了火線。從文學作品中也能捕捉到這股印度移民大潮留下的痕跡,阿米塔夫·格什(Amitav Ghosh)的《琉璃宮》以緬甸末代王朝貢榜王朝為背景,講述一個從孟加拉來到曼德勒淘金的印度小孩成長的故事,他苦心經營躋身富人階層卻仍然因膚色受到歧視。
緬甸早期研究人士福尼瓦(John Sydenham Furnivall)把仰光描述為一個多元社會。福尼瓦曾是英屬印度公務員,在仰光生活了二十多年。他描述的「多元社會」是一種「混雜卻不融合,每個族群擁有自己的文化、宗教、語言以及生活方式,儘管毗鄰而居,但卻相互分離。」他認為,即便在經濟領域,以種族為界線的分工也十分明顯。原住民、華人、印度人、歐洲人都有特定的社會功能,且有特定的行業區分。在我居住的三江區德貢中心附近,配鑰匙的全是清一色的印度人。這樣的多元而分隔有潛在危險,整個社會缺乏促進不同社群整合的共同意願。
危險而尷尬的現實
混雜而不融合的多元社會在受到外部政治或經濟力量衝擊時,很容易走向分裂。20世紀30年代,全球遭遇經濟大蕭條,緬甸爆發了一系列的反印暴亂;之後在日本佔領時期1942年至1945年,以及1962年奈溫發動軍事政變之後,推行「緬族化」政策,包括強制私營企業國有化。這三段時期都有數以十萬計的印度人逃離緬甸,尤其是泰米爾人。如今正在經歷民主化的緬甸也面臨著民粹主義的危險,印度人再次被放置在一個尷尬的環境中。
在緬甸被稱為「格拉」的印度人,被激進民族主義者刻畫為一種對緬甸種族和宗教的潛在威脅。他們被構建為一個可怕的他者,因此針對「格拉」的歧視和暴力行為成為了正當行為。
印度人在緬甸被視為非原住民,沒有進入政府法定的135個民族之列。緬甸極端佛教僧侶發起的「969運動」針對的是穆斯林,但實際上幾乎視所有印度人為威脅。
一位信奉印度教的印度公民被告誡不要去緬甸西部旅行,她執意前往若開的旅遊城市妙烏,由於她在去寺廟的階梯上忘記脫鞋,放在平時只會遭到呵斥,儘管她還沒有進入寺廟,卻被當地村民集體追堵圍攻,之後還遭到警察盤查。
2012年緬甸第二大城市曼德勒爆發了反穆斯林的社群間暴力對抗,隨後蔓延至緬甸全國。不少清真寺被燒毀,印度裔社區受到不加區分的攻擊。
近期在仰光和密鐵拉等地極端民族主義佛教徒入室對穆斯林施暴、若開邦北部的暴亂等讓緬甸脆弱的民主、緬甸與聯合國的關係在經受考驗。舊的傷疤還沒修復,新的社群對立事件又在重新拉扯一道口子。
仰光三江區泰米爾的大寶森節,周圍的緬甸居民不論宗教都加入歡慶活動,作者供圖
但溫和的緬甸佛教徒並沒有忘記,歷史上,不同宗教的信徒在同一個社區曾經長期和諧共處。比如上文提到的仰光市中心,不僅有佛教建築蘇雷佛塔,不遠處還有基督教堂和清真寺。這兩種相互矛盾的敘述方式讓人困惑,也讓在緬甸的印度人,包括印度裔緬甸人和印度公民都不得不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印度人在緬甸的尷尬處境究竟會走向何方?國際社會都在期待翁山蘇姬給出一個解決方案。2017年被她定為緬甸的「和平之年」,如今2017已經過半,在槍聲炮火的一團迷霧中,仍難覓和平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