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
跨境“熱戀”中，她和他都成爲被“殺”的“豬”
這些在東南亞操縱騙局的騙子，把感情寂寞的人叫做“豬”，建立戀愛關系叫“養豬”，最後詐騙錢財叫“殺豬”。他們團夥作案，分工明確，通過交友、婚戀等網站結識“豬”，然後培養感情，讓“豬”心甘情願走向他們的屠刀，金額少的幾十萬，多則幾百萬。
撰文|李華良
編輯|秦旭東
報警後，曉菲去銀行查轉賬記錄，17筆，共計90萬元。看著長長的轉賬流水單，她在營業廳裏嚎啕大哭，“全沒了！騙子給騙走了……”
銀行客戶經理是個幹練的大姐，走過來攬住曉菲肩頭，輕聲安慰。大姐不止一次遇見這種情況，知道怎麽應付這些處于崩潰時刻的客戶。
距離豬年還有兩個多月時，曉菲意識到自己其實是“殺豬盤”騙局中被宰的豬仔，錢財盡失。那個身材健碩的網戀男友“李文瑞”，照片是假的，名字也是假的。那些“甜得齁人”的私密語音，哄她上了鈎。一起賺錢買房的計劃，更像是毒餌，“我鬼迷心竅了，懷疑過，但還是昏頭上當”。
這些騙子把感情寂寞的人叫做“豬”，建立戀愛關系叫“養豬”，最後詐騙錢財叫“殺豬”。他們通常有專門團夥，分成多個工種，虛構僞造各種身份，通過交友、婚戀等網站結識“豬”，摸清“豬”的底細，然後在線上培養感情，讓“豬”心甘情願走向他們的屠刀。他們大多在東南亞等國操作騙局，受害者被騙後，很難追查到騙子。
套路
醒悟後，很長一段時間，曉菲把自己關在屋裏，誰也不見，誰也不聯系，甚至有過自殺的念頭。休息了幾個月後，她在辦公室不時還會無法自控地突然哭起來。
北方人曉菲2008年到北京工作，與男友談了多年後遺憾分手。之後幾年，她瘋狂工作爲感情療傷。社交圈子窄、生活壓力大，好幾年都沒找到合適的男朋友，她成爲“大齡剩女”，但依舊不想遷就，“渴望找到真愛，而不是爲了結婚將就”。
北京街頭的女孩 圖片 | 視覺中國
而情感孤獨、渴望真愛這種情況，恰恰最容易陷入“殺豬盤”騙局。
2018年10月25日，曉菲在某知名婚戀網站上遇到系統推薦的“李文瑞”時，覺得他就是自己苦苦尋找的人。備注信息裏，他比她小兩歲，浙江台州人，在北京從事IT工作，離異。曉菲端詳著“李文瑞”發來的照片，“正是自己喜歡的類型”，喜歡健身，身材壯碩，陽光帥氣。
發現被騙後，曉菲才知道，照片是從網上找來的。她還在微博上找到了照片的博主，確認對方跟“李文瑞”沒有一點關系。
曉菲保存的上千條聊天記錄裏，“李文瑞”詳細介紹了自己生活履曆，語氣隨意、輕松，帶著暖暖的南方口音。他安慰曉菲，不要因年齡比他大而擔憂，“都這年代了，姐弟戀那不是多了去了嗎？關鍵要看兩個人合不合適”。
以爲遇到的是那個今生要等的人，曉菲“特別珍惜”，投入了真情實感去相處。兩人在線上打情罵俏，互相問候，她體會到了“久違的被人呵護”的愛情。殊不知甜言蜜語在慰藉了自己的同時，也讓自己一步步陷入“殺豬盤”而無法自拔。
同樣在懷疑、焦慮、痛苦中掙紮的90後小夥周明，最終損失了624896元。他渴望找到長久的同性伴侶，爲了維系感情，不失去慰藉，他一次次轉賬。“如果再遇到騙子，我會剁了他。”他說自己被騙，和成長經曆有關，“很缺愛、缺少理解，常有孤獨感，愛幻想。”從小，父母常常將家庭矛盾的怒火發泄到他身上。“如果你們對我關心比騙子多一些，我至于走到今天嗎？”被騙後，周明忍不住對父母發火。
2018年7月23日，男子“鄭哲航”通過同性交友平台，加了周明好友。“鄭哲航”自稱30歲，在亞馬遜做運營，住北京歡樂谷附近。從那天起，“鄭哲航”每天都與他聊天很久，噓寒問暖。碰巧那幾天周明重感冒，“鄭哲航”格外關心，讓他去看醫生，叮囑他用姜湯泡腳，穿暖和點、早睡，周明覺得心裏很溫暖。
聊了大約一周，“鄭哲航”就說要與周明確定戀人關系。“是不是太快了點？”周明有些猶疑，但“鄭哲航”說，他看人很准，感覺周明就是他要尋找的那個人。“我們都要勇敢一點。”
這樣的情感攻勢下，周明同意了。他甚至用心理學工具分析過兩個人的感情，一步步越走越深。後來周明有所察覺時，“鄭哲航”會用情感勒索法，“我對你這麽好，你還不相信我？”周明反思，自己就是缺愛，別人對自己好，就會特別珍惜，會十倍地去愛對方。
同樣“缺愛”的80後曉余，爲這份“愛情”付出的代價是2275000元。其中48萬元是離婚分房産的錢，另外170多萬元是貸款。這個深圳助産士聽力四級殘疾，離異兩年後，爲了尋求真愛，從婚戀網站上結識了“江澤晖”。
“江澤晖”自稱老家在浙江，在新加坡工作，准備2019年8月回深圳定居，也有過失敗的婚姻，所以更懂得珍惜，“確認過眼神，我遇上對的人”。
“江澤晖”聲音很好聽，而且非常會安慰人，“嘴跟抹了蜜一樣甜”，專挑網上的情話，一天到晚稱呼“親愛的”，不斷發語音或信息，說他很想她。
相親角內人頭攢動 圖片 | 視覺中國
得知曉余8月8日要住院做手術，“江澤晖”提前一天網購送來包裝精美的鮮花。她感動得一塌糊塗。“前夫從沒送過花給我，生日也沒買過禮物，也沒煮過飯給我吃。”面對那些肉麻情話和一些小驚喜，她似乎瞬間失去抵抗能力。
“我也是太笨，我姐都說，鬼都不會信的話，我就信。”曉余自責地說。
花大把時間與受騙人培養感情，正是“殺豬盤”騙局中的套路。騙子不僅摸清對方底細，還讓對方深信不疑自己在熱戀，並産生情感依賴。如同一頭豬被誘騙著走向屠宰台，而懵然不知接下來的命運。
“李文瑞”與曉菲結識第一天，就聊了三四百句。曉菲喜歡這個說話聲音好聽、善解人意的暖男。此後五六天，他們感情迅速升溫，“如膠似漆”，常打電話。“李文瑞”稱曉菲爲“大傻”，句句都是“親愛的”，噓寒問暖獻殷勤，到了飯點就催著吃飯，晚上催著睡覺，打起電話來特別膩，最長一次打了一個多小時。
面對“李文瑞”熱切又不低俗的表白，曉菲滿是熱戀的感覺，大腦迷迷糊糊的，看著手機獨自傻樂。
“鄭哲航”對周明同樣情感攻勢淩厲。他描繪兩人未來的生活：“牽著你的手去海邊，吹著海風看海浪。”周明知道那些話很肉麻，但“就是無法抵抗”。
“江澤晖”給曉余展示他的生活——經常出海釣魚，吃燕窩，開遊艇。他也讓她憧憬了未來的日子，一起在國外買別墅，孩子上貴族學校，“我們在海島上買一所大房子，每天在海邊散步”。
“養豬”過程中，騙子會編制細節豐富的故事。周明被騙後，花了很多時間去研究和分析“殺豬盤”。他發現，騙子對現在年輕人的處境和心理狀況研究得很透徹，會描述美好未來，比如跟女生聊買房，聊孝敬父母，有的騙子還會給受騙者父母送一些禮物，鋪墊做夠了，然後誘使受騙者登錄僞造的網站去投注。但他們永遠不會線下見面，會用各種借口回避，比如病了，要出差、出國等。
“殺豬”
甜言蜜語網聊大約一周後，“李文瑞”告訴曉菲，要去澳門賺外快，幫葡京娛樂場做網站維護，還拍了幾張澳門機場的照片給曉菲。
澳門葡京賭場 圖片 | 視覺中國
2018年11月2日，“李文瑞”讓曉菲幫忙登錄“重慶時時彩”網站，稱每晚8點到8點半是他維護網站時間，在後台可以修改賠率。半信半疑中，曉菲幫“李文瑞”充值10萬塊錢，發現果然賺了幾千塊。隨後她自己也注冊，投了1萬塊錢，開獎後獲利700多。“賺錢這麽容易？”曉菲感覺不可思議。
每天滾動增加的盈利，令她“跟中邪一樣”，將近60萬元的積蓄和35萬元的借貸，分17筆轉賬給“重慶時時彩”提供的賬號，最多的一筆就轉了17萬元。
騙子並非一直催促對方打款，也會用“狗推”，就是欲擒故縱。“李文瑞”曾經勸阻曉菲，不要那麽快投錢，“我投錢就可以了，你不用冒風險”。聽著好像是爲曉菲著想，越是這樣，曉菲就越奮不顧身投錢。最後，曉菲投入的90萬元變成120多萬元，盈利30多萬元，但她無法取出錢，網站再也無法登錄了。
曉余陸續投入的220多萬，幾乎完全是劇情的翻版。因爲“重慶時時彩”網站設定，投入220萬元以上可以成爲VIP會員。她的銀行卡流水顯示，從2018年8月5日到8月24日，她向該網站客服提供的賬號轉賬55筆，共計227.5萬元。而“重慶時時彩”顯示，她的賬號余額是1680萬元。“我發財了，以後可以不用上班了！”
然而2018年9月1日，曉余發現賬戶被凍結了，要解凍賬戶還得存26萬元。此前，她曾經成功提現過5000塊錢。
錢取不出來，親屬讓她去報案，曉余仍不相信這是騙局，在派出所抗拒做筆錄，歪著頭拒不配合。親戚又氣又恨，警察也無可奈何。直到9月4日，她被“江澤晖”拉黑，才終于醒悟。
周明放棄警惕後，5萬、10萬、20萬，直到投進去50多萬。他有些怕了，急著想把錢取回來。他聯系客服，說要取錢，客服說流水要到1000萬才能取，否則要交手續費，共98888元。周明孤注一擲，選擇再相信一次，四處借錢湊夠手續費，交了錢以後，“騙子也騙不下去了”，客服和“鄭哲航”都聯系不上了。
“我想死！一個男的騙了我60多萬。”周明將被騙的事告訴了家人。媽媽覺得人安全就好，錢不是大事，父母湊錢幫他還了一部分貸款。
事後細想，其實也曾發現過騙子的漏洞，但這些“豬”被愛情沖昏了頭腦，又被利益迷糊了心智。曉菲記得，聊天時，“李文瑞”曾有幾次下意識叫出“小豬”，而他平時稱曉菲“大傻”或“親愛的”。曉菲問小豬是誰，“李文瑞”解釋沒人，曉菲也沒再追問。後來回想，騙子應該同時跟另外的女孩聊天，稱另一個受騙的女孩叫“小豬”。
曉菲曾問“李文瑞”，既然從事IT行業的，那麽你用什麽語言，是JAVA嗎？“李文瑞”含糊地說，“哦，也有”，探討互聯網技術時，總是含糊其辭，打馬虎眼。
最關鍵的是，曉菲轉賬時，總有提示“賬號有風險”，“李文瑞”就解釋說，可能是因爲流水太多了，被監控了。曉菲沒再懷疑，“現在想想，我多傻！”
後遺症
周明所在的“北京殺豬盤被騙者”群裏，有45人。每個人明白被騙後，都內心悔恨萬分，“要死要活的”。在另一個全國受騙者群裏，大約240人，很多人都曾因憤怒、悔恨想到過自殺。
學過心理學的周明經常安慰大家，要好好活著，往前看。但他私下裏常常一個人哭，曾坐在樓頂哭了一下午，想著幹脆縱身一跳算了，幸好最後還是理智占了上風。
痛定思痛，周明轉而研究“殺豬盤”騙局。他用化名，與其他騙子聊天，發現他們管理嚴格，要經過培訓、洗腦才能上崗，每個月要完成績效目標。騙子從照片、履曆等都精心僞造，給人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他們交談技巧也經過培訓，有完整的套路。
一些騙子從國內被招募，到了柬埔寨、緬甸或馬來西亞等地，護照被收走，一天工作12個小時，手機會被隨時檢查。違反紀律會被毒打，每天還要喊口號，比如，“我們不要忘記父母對我們的期許，我們不要忘記我們的夢想”。培訓中還有這樣的內容，“我們要按謀略和演技去掠奪他們的財富，我們是正義的。這些人是要交智商稅的，這些人如果不被咱們騙，也會被別人騙，至少咱們不會害了他家破人亡”。
由警方指導的公衆號“終結詐騙”曾發布一篇文章，名爲《揭秘東南亞“殺豬盤”：中國剩男剩女的人生屠宰場》。其中介紹，每個“殺豬盤”都有明確的分工，一般分爲話務組、供料組、技術組、洗錢組四類，其中供料組和技術組算是技術工種，一般不露面，話務組是直接和“豬”打交道的人，洗錢組最爲關鍵，一般是老板自己控制或者聯系渠道。而“豬”，通常是聚集在婚戀網站的那些感情寂寞的人。
東南亞街景 圖片 | 視覺中國
在東南亞不少地方，當地政府不會管這種“殺豬盤”，因爲沒騙當地人，而且詐騙組織通過消費和高昂的租金，還刺激了當地經濟。有些軍閥控制地區，爲了吸引“殺豬盤”的入駐，甚至打出了“軍人保護，絕對安全”的口號，進行全面招商引資。
這些“資”，正是來自受害人的金錢損失。
周明被騙走的62萬，包括20萬銀行貸款，還有小額貸款不到10萬。父母幫忙湊了一部分，其他的他自己大約兩年內可以還清。他慶幸當時沒有借網上的高利貸。
曉余徹底醒悟過來後，“天天想死，恨自己的蠢”。每天一開機被轟炸追債，“電話一天打十多個，短信也一個勁兒地響”。她一個月工資才一萬多塊錢，每個月兩三萬的貸款，根本無力償還。
她向親戚、朋友借錢還貸，後來又在網上借貸。明知網貸追債更凶，但只能“飲鸩止渴”，此後，她手機上又增加了網貸催債的恐嚇短信。巨大壓力下，她的耳疾加重了，2018年12月再次做了手術，8萬元的手術費是借的，舊債又添新債。
具備一定網絡知識的曉菲，根據那個“重慶時時彩”的IP地址，發現服務器在美國，網站開通時間就是在騙她投錢的前一天。騙完她後，騙子又用那個IP地址新注冊了一個域名，繼續騙其他人。
她本打算用那筆錢，豬年春節前在北京周邊買個小房子。如今，計劃泡湯，每月要還一大筆債，而且感情被騙的傷痛更深。她心中那個虛幻的暖男崩塌了，“我們曾經那麽真誠的情感交流，那麽甜蜜的話，怎麽會是假的呢？”她把幾千條聊天記錄全部看了一遍，“心好痛”。她給他發去了大段大段的信息，告訴他自己錢沒了，身體也垮了，出現抑郁症傾向，追問他，“做這些違法傷天害理的事情，你的良心真的不會痛嗎？”“你知道多少人因此自殺或終生用藥維持生命，你聽我的，不要再騙人了好麽，一切都還不晚，還可以從頭再來。”
朋友擔心曉菲的精神狀態，勸她，別傻了，別說騙子早就扔了那個號，即便看到了，不是更笑你傻嗎？“如果騙子有良心，怎麽可能會去騙人呢？這不是悖論嗎？”
（文中受害者均爲化名。）